卡爾文盯著埃蒙德看了一會，時間長到讓對方以為他根本不準備回答自己的問題。就在埃蒙德嘴角開始微微抽搐的時候，他緊抿的雙唇終于微微分開。

    “我不認為這個時代的智能機器人還會在最基礎的語音識別上出錯。”卡爾文說。

    “好吧，你說得對?！卑Ｃ傻铝⒖掏?，然后不太確定地放低了聲音，“我想，我應該不會因為‘知道得太多了’而被報廢吧？”

    他看到卡爾文壓著胸腔強行舒了口氣，然后才回答：“不會。”

    “噢，太棒了，感謝上帝?！卑Ｃ傻抡媲閷嵏械卣f，“嘿，你覺不覺得這里有點悶？嗯，我是說，或許我們應該出去透透氣？”

    “它的控制器在你手里?！?/br>
    “噢，沒錯?！卑Ｃ傻抡Ａ苏Ｑ郏脽o線通訊命令章魚先生用觸角把他們從那個仿生體腔里挖出來安放到沙發(fā)上，又讓它去臥室的衣架上給他們勾了兩件睡衣下來。

    “很方便對吧？”埃蒙德說，“它可以做的事比你想象得還要多?！?/br>
    卡爾文沒有接他的話，只是把睡衣穿在了身上，然后問：“想知道什么？”

    埃蒙德轉了轉眼睛。他讓章魚先生給他們拿衣服當然是因為覺得有正事要談，赤裸相對顯然會有點尷尬，然而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又不知道該從哪開始說起了。

    “嗯……你喜歡我?！卑Ｃ傻掠昧岁愂鼍?。

    “是?！?/br>
    “我想我得先搞清楚，你指的是145歲、擁有人類身體的埃蒙德上將，還是——這個AI埃蒙德？”

    卡爾文把目光投向他，一貫缺乏情緒的眼神里涌現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色彩，仿佛一向能用最簡潔的方法回答問題的他，這一刻突然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了。

    “好吧，我明白了，你不用親口告訴我?！卑Ｃ傻抡f。他顯然問了個蠢問題。如果他是虛擬偶像類型的AI，這個問題或許還有一點價值，但，誰會喜歡上一個以真實人類為目標訓練而成AI呢？毫無疑問，卡爾文喜歡的一定是真正身為人類的那個過去的自己。

    “下一個問題——從什么時候開始？”埃蒙德剛剛問出口，又抬手打斷了自己，“先別回答，讓我猜猜——不會是六十年前吧？”

    “72年前?！?/br>
    “七……那一年你才14歲？噢，噢上帝——或許我不該讓那段視頻流出去的。”埃蒙德仰頭靠在沙發(fā)背上，望向遙遠的天花板。

    “問完了？”卡爾文的聲音聽起來仍然平穩(wěn)而冷淡。

    “不，沒有?！卑Ｃ傻铝⒖贪涯X袋轉回了原處，“你說你喜歡了我72年。是一直喜歡？”

    “是?！?/br>
    “然后我們在星際戰(zhàn)場上相遇過五……不，六次。在你喜歡我的前提下，你仍然把我打得——”這下輪到埃蒙德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了。

    “落荒而逃?！笨栁奶嫠a全了句子，“有什么問題？”

    “不，當然沒有?！卑Ｃ傻挛丝跉?，睜大的眼睛里露出一絲無辜的無奈，“你真是一個信仰堅定的好軍人。”

    埃蒙德了解帝國的政治審查流程。他堅信在這72年來，卡爾文從未把自己的感情透露給第三方過，否則——不對。埃蒙德意識到。不是有一個人嗎？

    “妮妲知道這事？”埃蒙德立刻問。

    “不完全知道。”

    “什么叫做……”埃蒙德驚訝地攤開手，“不完全知道？”難道這種事還能只知道一半嗎？

    “她只知道，我——”卡爾文的語氣里罕見地出現了猶疑和欲言又止的跡象，但停頓了一會兒之后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我沒法對著其他人發(fā)泄出來。”

    “什么——？”埃蒙德突然覺得，或許這個時代的AI在語音識別上，真的沒有他想象得那么先進。

    “妮妲是我在軍校時的同期，也是最早發(fā)現我在精神力恢復上有障礙的人。購買具備人格模仿能力的AI也是出自她的建議。當然，她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這件事——技術人員的思想審查沒有那么嚴格?！?/br>
    “購買AI……但那也是在你畢業(yè)后的事了。在那之前呢？從14歲到26歲，你怎么——？”

    “手。”卡爾文說，“一開始只依靠想象，后來她偷偷幫我訓練了一個以你為原型的語音AI，讓你可以……陪我說話?！?/br>
    “只是這樣？你只靠這個就撐過了那么多年的精神力訓練？”

    卡爾文看了他一眼，他沒有說話，但眼神分明在說“因為我足夠強”。

    上帝。埃蒙德想。這可真讓人備受打擊。

    “還有什么問題？”卡爾文又問了一次，不過語氣平淡，倒是沒流露出什么不耐煩的情緒。

    “事實上，我覺得我有能裝下一整個銀河系的問題。不過，好吧，最后一個問題，你準備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我是說，既然你喜歡……他，而且喜歡了這么多年，就從沒想過為此做點什么嗎？”

    卡爾文把視線從埃蒙德臉上移開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埃蒙德仿佛從他的眉間看到了一點落寞，但他再一眨眼，又覺得自己應該是看錯了。

    “什么都不做?！笨栁恼f，“我不會錯得更多了?！?/br>
    “不，等等。什么叫‘錯得更多’？”

    “他是帝國的敵人。我們立場不同?！笨栁暮喍痰鼗卮稹?/br>
    “好吧。但這不是你的錯，卡爾文?！卑Ｃ傻罗D了身，面對著卡爾文，“我想經過這么多年，你一定已經試著說服過自己了。但……喜歡就是喜歡，對嗎？這不是你能控制的事?！?/br>
    “我的確不能完全控制。但這不等同于我沒有錯。他侵犯帝國的疆域，在戰(zhàn)場上殺死我的戰(zhàn)友，甚至……”卡爾文的聲音終于有了一點起伏。

    “如果他是你的同伴呢？”埃蒙德問。似乎被觸發(fā)了某種開關，他的聲音明顯冷靜了下來，那種嚴肅的語氣讓他在一瞬間變得像個真正的軍人了。

    “什么？”

    “如果他也是帝國人，如果他是你的戰(zhàn)友呢？你還會認為自己錯了嗎？”埃蒙德問。

    “當然不會……為什么這么問?！?/br>
    “即使他會侵犯聯邦的疆域，殺死聯邦的軍人，你也覺得無所謂，是嗎？即使他們同樣是有血有rou的人類？卡爾文，你這是雙重標準?！?/br>
    卡爾文抬起頭，再次看向他。

    “我想我不得不提醒你，如今這場星際戰(zhàn)爭的發(fā)起方不是聯邦，宇宙史上第一支跨進星際戰(zhàn)場的軍隊也不是聯邦艦隊。你學過歷史，知道在四千多年前，當我們最初發(fā)現彼此的時候，大家都帶著和平的愿望，我們友好交流，互通有無，直到你們所謂的帝王試圖用戰(zhàn)爭來滿足他不可遏制的政治野心，當然，在你們的教學資料里，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一定被完美地粉飾過了，但是，四千多年！我們打了多少次？每一次都要打上至少一百年。每一次你們發(fā)現自己的后方無以為繼，或者愛好和平的新帝登基，你們就舉起雙手表示‘哦，為了宇宙的和平，讓我們化干戈為玉帛吧’，但是幾百年過后，歷史總會再度重演?！?/br>
    埃蒙德的眼神死死盯著卡爾文：“我侵犯了帝國的疆域？沒錯。我也確實殺死了你的戰(zhàn)友。但既然你提起了這個，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栁?，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么。并且……”他猛然想起最初的話題，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xiele氣的河豚，銳利的氣場從他身上緩緩散去，“我……我只是想說，我們的確立場不同，但你也不用覺得喜歡上我是什么罪惡的事。事實上……”他深呼吸了一次，終于找回了一點兒平時的幽默，“我這么有魅力的人，不吸引幾個對手的愛慕簡直說不過去?！?/br>
    平復下情緒，埃蒙德再次靠在了沙發(fā)背上。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剛才的情緒爆發(fā)到底是為什么。作為一個聯邦人，他覺得自己的思想足夠包容多元，他完全能夠理解卡爾文的處境。雖然他大半生都在和帝國作戰(zhàn)，并最終見證了帝國的覆滅，但他對任何一個帝國人都沒有惡意。他從來都堅定地認為，錯的不是任何一個帝國人，甚至不是帝國的皇帝，而是帝國那腐朽的制度。壞的制度才是罪惡的溫床，而人類——人類就只是人類而已。最可悲的矛盾是，制度是由人類建立起來的，但在沒有外力作用的情況下，人類總是很難改變自己曾經建立的沖突。放眼整個人類的歷史，制度的進步很少來和平改良，大多來自外部威脅，或是內部革命。

    “話說完了？”卡爾文問。

    “好吧，我想是的。”埃蒙德說。

    “那么，今天就到此為止吧?！笨栁淖鲃菥鸵鹕?。

    “等一等?！卑Ｃ傻陆凶×怂?。

    “怎么？”

    “你仍然覺得喜歡我是不對的嗎？”

    卡爾文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看著他，眼里的含義不言自明。

    “好吧。那么，你想不想解決這件事？”埃蒙德問。

    “什么？”

    “我知道怎樣才能讓你不再喜歡我。”埃蒙德說。

    “……說說看?！?/br>
    “我們交往吧?！卑Ｃ傻轮苯亓水數卣f，“我的意思是，確立戀愛關系。”

    卡爾文皺起了眉：“這算什么？”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關心過某些……戀愛理論。距離產生美，或者，羅密歐朱麗葉效應之類的。在無法真正接觸到對方，或是戀情遭遇壓力和阻礙的時候，人類反而容易對自己的愛情更加堅定。而如果在沒有負擔的情況下和對方普通地相戀，大部分荷爾蒙的有效期都不會超過四個月?！卑Ｃ傻侣柫寺柤?，“經驗之談。”

    “所以？”

    “所以你可以試著和我談一次戀愛，或許用不了幾天，你就會對我徹底幻滅了?！卑Ｃ傻抡f，“反正星際戰(zhàn)爭也暫時告一段落，我想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你會變得很閑?！?/br>
    “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好辦法?！笨栁恼f。

    “我想在這方面我絕對擁有碾壓性的經驗優(yōu)勢?！卑Ｃ傻聰偭藬偸郑澳阒?，我一生中談過無數次戀愛，最長的一次也沒有超過一年。噢，對了，那次是我的初戀。”他對自己的情史一向不怎么避諱，面對顯然不熱衷傳遞八卦的卡爾文就更加無所顧忌，“那是我在軍校的一位導師，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350歲了。說出來或許會被你嘲笑，我那時候常常因為自己出生太晚而感到傷心難過，并堅定地認為我會一直陪伴她，直到把她的骨灰埋進她最愛的精靈星球。但是僅僅過了十個月……我們已經誰都不想再見到對方了。”

    他對卡爾文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你看，所謂愛情其實就是這么一回事，當它到來的時候你覺得它比超巨星更加耀眼，等它走了你就會發(fā)現那只不過是一顆彗星，甚至，一顆流星，一朵煙花。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你也是對的——你的戰(zhàn)友的確比愛情更加重要。”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卡爾文說。

    “什么？”

    “你的導師。你從軍校畢業(yè)以后沒有立刻從軍也是因為她嗎？”

    “噢……”埃蒙德意識到自己似乎又犯了一個錯誤。還好，這時候帝國與聯邦的星際網絡已經全部切斷了，卡爾文暫時沒法考證自己剛才所說的話到底有沒有在聯邦網絡論壇上出現過。“有一點吧，我想。但并不是主要原因。我主要還是想嘗試一下更多的可能性。”這一句就是眾所周知的內容了。

    卡爾文用他那煙紫色的眼睛緊緊盯著埃蒙德，沒有說話。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埃蒙德覺得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如果他有那種東西的話。

    “好吧，我也只是提個建議，決定權在你?！卑Ｃ傻略俅温柫寺柤纾幌肜^續(xù)承受這種沉默的尷尬，“畢竟我也不是145歲的那個埃蒙德，雖然我以人格擔?！?，事實上，我們的確就是同一個人。”

    在確信卡爾文不會多想的情況下，埃蒙德第一次把真話說出了口。

    “可以?！笨栁恼f。

    “什么？”這下輪到埃蒙德反應不過來了。

    “戀愛。”卡爾文說，“但今天到此為止?！?/br>
    “……好的?！卑Ｃ傻抡Ａ苏Ｑ?，看卡爾文起身走開，繞過巨大的章魚觸手，消失在視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