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胡寶珠的質(zhì)問

    胡寶珠自殺的第二天，她的丈夫何友蘭回來看過一次，在家里住了幾天，然后又離開了。

    余若荻倒是也能夠體會到何友蘭此時的心情，無論他有著多么充足的理由要求離婚，如今面對差一點失去生命的前妻，心中怎么能夠沒有絲毫內(nèi)疚呢？雖然一心要維護(hù)自己的利益，然而他畢竟不是一個毫無人性的人，否則根本就不會回來，回來后也要飽受雙親的責(zé)罵，還有氣息奄奄的妻子那一雙淚眼的無聲控訴，這幾天待在家里，何友蘭也是備受煎熬吧？所以看到妻的身體逐漸好轉(zhuǎn)，便迫不及待地又離開了。

    這一天早上，余若荻與丁香交割了店面，提了竹籃往回走去，走出幾步回頭再一望，只見丁香揚著臉兒坐在柜臺后面，面前案子上是卸成幾大塊的豬rou，已經(jīng)有人持了錢，站在臺子前要買rou。

    余若荻一笑，今天又是一個生意興旺的日子啊，每當(dāng)賣這樣價值高昂的硬實鮮貨，丁香的氣派便格外地足，上一次店面出售一條七十多斤重的胖頭魚，自己本來還想著這一天丁香肯定滿身都是魚腥味，戴大姐晚上洗圍裙真的是為難了，哪知晚上自己去店面補(bǔ)貨，卻看到丁香一身十分干凈，悠然坐在柜臺后面，那條圍裙就掛在一旁，上面簡直連一點水漬都沒有的，更何況魚鱗。

    當(dāng)時自己就很驚訝，問道：“阿香，那條魚呢？今兒怎么這么利落？”

    丁香笑盈盈對自己說：“一下子就賣掉了，都不用我cao刀來割，乃是京華酒樓的采買人過來看到了，一條大魚整個兒就扛走，說是難得這樣全須全尾的花鰱，做個全魚宴可是轟動，他還想和我講價錢，道是他一整條買走，省了我一點點給人切割，要么算他便宜點，若荻你想想我是肯給人講價的人么？我說你們京華酒樓，租界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那價錢都貴得上了天，這一條魚給你們炮制出來，弄一個‘全魚宴’，還不知要賺幾根金條，卻要和我們這樣小本生意斤斤計較，傳出去也不怕人家嘲笑小家子氣，就這么幾塊銀元，還要和我討來討去？他那眼睛登時就直了。”

    余若荻當(dāng)時就笑得前仰后合，這京華酒樓真的是如雷貫耳，老板鐘標(biāo)就是原本的新亞大酒店的東家，淞滬會戰(zhàn)結(jié)束之后，他的新亞大酒店給日軍占領(lǐng)，用作憲兵司令部，原本富麗堂皇滿是歡樂的飲宴觥籌之處，如今成了虎口，進(jìn)去的人往往有去無回，鐘標(biāo)自然不能繼續(xù)留在那里，他便帶了一批原班人馬來到租界，開了這一家京華酒樓，也是高檔粵菜館，這一陣風(fēng)生水起又振作起來了。

    于是余若荻便說：“你今兒倘若去那里吃飯，只怕吃到的便是早上自己賣出去的魚?！?/br>
    丁香給她嘲謔得臉上有點發(fā)綠：“我才沒有那樣傻，到那邊花幾倍的價錢吃自己賣掉的魚。”

    兩邊合作到如今，余若荻感到最安心的，便是丁香并沒有太過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對于貨源從不過問，她只要每天早晨來到這里，看到滿滿一柜臺的商品，便感到心滿意足了。

    這或許是因為丁香是一個極端現(xiàn)實的人，因此既不會自尋煩惱，也不想破壞現(xiàn)狀，她對胡寶珠自殺事件的評價就清楚地表現(xiàn)出這一點。

    那一個周末，兩房聚在一起吃飯，聽老宅這邊說起胡寶珠的事情，丁香登時便啐了一口在地上：“我呸，那女人也不是個長俊的，我從前看著她就軟得很，哪知道竟然糊成這個樣子，‘一哭二鬧三上吊’不過是把戲，嚇唬一下男人便算了，哪有真?zhèn)€尋死的？這就是讀過書的大家閨秀？還不如我們呢，男人還沒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自己就不活了，她男人倒是落得個省事，正好換個新的，良心能值幾個錢？誰能天長地久地想著？死了不過也是白死?！?/br>
    余若荻：丁香你真的太現(xiàn)實了，不過這一番分析卻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回到家中，余若荻進(jìn)入空間，將那帶回來的豬rou做了保鮮處理，然后抓過豬肚來，把里面翻了出來，用小刀將內(nèi)壁上的東西刮下去，又抓了兩把面粉，撒在豬肚上慢慢地仔細(xì)揉搓，將殘留的胃液中和掉，下一步便是燒了柴，將鐵壺放在灶上，燒了一壺溫水，把那豬肚又細(xì)致地漂洗了一遍，最后又在內(nèi)外兩層都抹了鹽，幾分鐘之后將那鹽分洗掉，這時余若荻將這一塊大大的豬肚舉在手里看著，粉粉嫩嫩真是一顆漂亮的豬胃臟，一時間余若荻真的感到，吃豬肚湯似乎真的可以增進(jìn)胃部健康。

    將豬肚與胡椒、紅棗、咸筍片一起放進(jìn)罐子里，加了水放了鹽蓋好蓋子，密封好之后，余若荻就將這只鐵罐吊著放進(jìn)了山洞最深處的沸水溫湯，固定好繩子之后，余若荻拍了拍手，就這樣慢慢地煮吧，等自己割過那一片稻田，再回來看這一罐胡椒豬肚湯。

    中午十一點多的時候，余若荻抱了一個陶罐到胡家，張媽本來正在掃地，一看到她，便高興地丟了掃帚，趕過來說道：“啊呀余小姐，今天又來看我家姑娘??？”

    余若荻一笑：“張mama，我剛煲了一罐胡椒豬肚湯，拿過來給大家嘗嘗?！?/br>
    “是豬肚湯啊，蠻好蠻好，那位陳醫(yī)師說了，這樣的東西最是養(yǎng)胃，余小姐你拿過來給我，我去盛湯啊，你也一起喝一碗?！?/br>
    胡寶珠的房間之中，余若荻與胡寶珠坐在桌子邊，每個人面前放了一個瓷碗，里面是nongnong的豬肚湯，一股溫暖的香氣撲面而來，到了十月中旬，天氣漸漸地涼了下來，雖然只是涼爽，其實比起夏季來還是很舒服的，然而對于身體虛弱的人，卻覺得有些寒浸浸的了，因此這種時候?qū)τ诤鷮氈閬碇v，這一碗豬肚湯就是極其溫馨的。

    豬肚在小火的湯鍋里煮了很久，此時嚼一塊在嘴里，滿嘴酥爛的濃香，不必?fù)?dān)心難以消化，胡寶珠吃著豬肚，覺得胃里面暖洋洋的，身上也仿佛有了力氣，這些天來，由于她脾胃虛弱，大部分時候都是喝粥，她本來便不是個身體強(qiáng)健的，從前不時便會有一些小小的不舒服，經(jīng)過這一場大變故，元氣虧損更加厲害，因為胃部的問題又多食流質(zhì)食物，因此那身上便愈發(fā)軟綿綿的，道路走多了一會兒，便頭暈?zāi)_軟，雖然堂上婆婆公公免去了自己的服侍，體力卻一直沒有恢復(fù)過來，臉上愈見黃瘦了。

    因此這一碗豬肚湯，對于胡寶珠來講也是補(bǔ)充體力的好東西，吃rou總比吃米能夠讓身體更結(jié)實一點。

    胡寶珠喝著湯，眼圈兒不由得又有些紅了：“若荻，這些天有累你，又是鮮藕又是鵪鶉，今天還煲了豬肚湯?！?/br>
    余若荻笑道：“寶珠jiejie何必如此客氣，遠(yuǎn)親不如近鄰，不知何時便要你照應(yīng)我呢?！?/br>
    要說那位中醫(yī)師給胡寶珠開的藥膳方子，自己看過之后別的倒也罷了，口味上確實是很美味的，比如有一道養(yǎng)胃粥，乃是用粳米、糯米、紅棗、熟牛肚投在牛rou湯里熬成的，再加上一點蔥姜末，那味道只要一想，便要流口水，只可惜白梅粥雖然也是極風(fēng)雅的，空間中如今卻還不到開梅花的時候。

    胡寶珠聽了她這樣的話，傷心卻又更深了一層，戚然說道：“若荻啊，你是個難得的好人，然而如今這話卻只是令我慚愧，我自己想著自己，如今離了娘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后半生都要靠夫家良人，然而這一陣因為我的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婆婆公公出了門也不好見人的，而且我那丈夫他……他是生生世世不愿再見我的面了，因為我一個，阻隔了她們親人見面，公公雖然還撐得住，然而婆婆想念兒子，時常傷心，倘若有個什么不好，我的罪孽更重了，我如今一身進(jìn)退兩難，自己今日還不知明日如何，哪里還有什么好處去待人？”

    這件事余若荻也替她愁，時常和jiejie說起來，不知胡寶珠后面道路要怎樣走，何老爺確實是很硬氣的，寧可不要兒子也要留著媳婦，他是為了“法統(tǒng)”，規(guī)則決不允許破壞，否則那便是“禮崩樂壞國將不國”，然而何老太太沒有那樣堅毅頑強(qiáng)，她的地位本來便是靠兒子來鞏固，后半生最重要的還是兒子，況且兒媳又沒有生養(yǎng)，想用孫子來作希望也難，事情這么拖下去，老太太的動搖難免日甚一日，只是不知胡寶珠要怎么做，她也是識字的，倘若要出社會做事，兩個人倒是可以給她介紹一下。

    胡寶珠凄凄涼涼地繼續(xù)訴說：“去年南京路那里落炸彈的時候，我心里好擔(dān)心他，果不其然晚上回來，身上就帶了傷，雖然只是劃傷，仍然令人擔(dān)憂，好不后怕，倘若那炸彈落得再近一些，正炸在他的身邊，那可該如何是好？那兩天我特意燉了豬心給他壓驚，哪知就在那一回，居然就遇到了那個人？倒是他的紅顏知己，可卻是我命中的天魔星?！?/br>
    余若荻也曉得這件事，八一三期間，上海租界里兩次爆炸，何友蘭是躲過了初一沒躲過十五，第二次南京路先施公司的炸彈給他撞見了，結(jié)果就在那一次，驚恐混亂的人群之中，他扶持著一個女子跑離了爆炸現(xiàn)場，那個女子就是祝藹怡。

    這是一幕很典型的英雄救美，后續(xù)發(fā)展也毫不意外，祝藹怡對何友蘭十分感激，兩個人互相留了地址，從此開始通信，再之后何友蘭便發(fā)出了徐志摩一般的感慨：“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br>
    事情發(fā)展到后面，何友蘭便十分地決絕了，據(jù)說那一位密斯祝也已經(jīng)允了他的求婚，只等他這邊離婚。

    “我真是很傻，那位祝小姐，我也曾經(jīng)見過的，有一次他請了幾個朋友到家里談天，就有這位祝小姐，我現(xiàn)在還記得她，穿的一身雪青色的衣服，系著一條白絲巾，頭上還插著一副象牙梳子，那樣白色的東西我可不敢往頭上戴呢，不過卻真是好看，斯斯文文的，嘴里說出來的話都與旁人不一樣，很有學(xué)問的，我當(dāng)時就很欽佩她，只是現(xiàn)在卻要問一問，像她這樣讀大書，講進(jìn)步，難道就是為了和我們這樣的女人搶男人的？新女性也一定要找一個丈夫嗎？”

    這可真的是靈魂拷問，余若荻馬上便想到了從前在北平時候的那位江太太，這就是“新女性”和“舊女性”之間的內(nèi)斗，“新女性”罵“舊女性”落后，“舊女性”罵“新女性”狐媚子，最終得益的還是男人。別看如今天天喊著“新女性”，二十一世紀(jì)的時候卻又回歸傳統(tǒng)道德，這便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讓自己簡直想要唱起來，“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太快”。

    晚上謝芳儀回來，余若荻將胡寶珠的話與她講了一遍，最后說道：“本來看她過得還不錯的，很有一點無憂無慮，雖然是人家媳婦，但是和在家作姑娘倒也沒有太大不同，哪知如今情勢急轉(zhuǎn)直下，竟然如同秋瑾所說的，‘身兒是柔柔順順的媚著，氣虐兒是悶悶的受著，淚珠是常常的滴著，生活是巴巴結(jié)結(jié)的做著’，問她有什么打算，卻也說不出來，真讓人替她的未來擔(dān)憂?！?/br>
    謝芳儀思量片刻，嘆道：“我從前只當(dāng)自己讀過許多書，是個有些見識的，哪知這一層迷障竟然給寶珠一語道破，無論是怎樣的新女性，最重要的仍然是要找一個男人，所以新女性舊女性其實又有什么不同呢？”

    天氣一天天的冷了，到了十二月下旬，外面便飄起雪花來，余若荻站在窗前，望著天空中飄落的雪片，真的是冷啊，這種天氣就格外想要一整天都窩在山洞之中，從前在北平的時候，冬天冷也就罷了，畢竟空氣干燥，多穿幾層衣服還頂?shù)米?，上海的冷卻是那種濕漉漉滲透骨髓的冷，仿佛沒有任何辦法能夠把那股冷意從身體里祛除出去，難怪前世有人說，“北方的干冷是物理攻擊，多穿衣服就可輕松防御；南方的濕冷是魔法攻擊，穿再多衣服都沒用，得有抗性”。

    好在自家木炭充足，因此倒還頂?shù)米?，只是想到自己時常便睡在溫泉山洞，jiejie與景心卻要睡在這樣寒泉一般的房間之中，雖然熱水袋備了四只，終究是有些難捱，這種時候就希望冬天趕快過去才好。

    想到這里，余若荻腦子一轉(zhuǎn)，又想到自家的生意，如今做糧食的買賣其實不再是賺取暴利了，大米對于民生是至關(guān)重要的商品，如果任憑漲價，后果很嚴(yán)重的，因此租界內(nèi)便實施了一定程度的計劃經(jīng)濟(jì)，根據(jù)人頭售賣平價糧食，俗稱配給“戶口米”。

    像自家“瑞升昌”這樣的雜貨鋪子，自然是不夠資格當(dāng)特約米鋪的，該怎樣賣還是怎樣賣，不過因為有了“戶口米”，人們有了基本的口糧，市面上的米價漸漸平抑下來，米糧雖然是賺錢，卻賺不到那樣多了。

    余若荻倒是罷了，丁香和她說起來，商家同道都頗有抱怨：“那些大米商當(dāng)然做得起，當(dāng)局要她們平價賣糧，總不會一點好處都不給她們，苦的就是我們這些人，鮮魚沒吃到嘴里，腥氣都在我們身上?！?/br>
    余若荻便笑道：“罷了，不要爭這一點點錢了，如今這樣艱難的時局，理當(dāng)和衷共濟(jì)的，我們不必像旁人那樣排著隊領(lǐng)戶口米，已經(jīng)是舒服得很了。”

    丁香冷笑一聲：“同舟共濟(jì)么，當(dāng)年除了你們，可沒人跟我講論過這些，如今倒是要與她們一條船了?！?/br>
    戴鳳搖搖頭：“阿香啊，何必總是記著從前的事情？讓自己不快活。”

    謝芳儀笑了：“大家快來吃這個羊rou，天氣冷的時候吃羊rou，渾身都暖洋洋的了，今兒趕巧是耶誕節(jié)，洋人都吃火雞，我們吃羊rou也是一樣。阿香，這塊肋骨rou給你，羊肋條最好吃了，好像豬排骨一樣?！?/br>
    丁香噗嗤一笑：“從前連中國的節(jié)都不是給自己過的，如今我也過上洋節(jié)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