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寧又一次在鳥鳴聲中醒了過來。

    此時(shí)距無涯山那次意外的夜晚已過了數(shù)日之久。那晚，燕夫人見到茹寧衣衫不整地從李燕皎的房里出來后，氣血攻心之下，當(dāng)即兩眼一閉，抓著碧珠的手臂就昏厥了過去。

    一切都發(fā)生得太過突然，李燕皎聽到門外異常的聲響，才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他趕忙穿好衣服，幾步走到門外，只一眼就看到茹寧呆愣在門口的高大背影，還有躺在碧珠懷中，面色慘敗的燕夫人。

    廂房距僧人的寢屋甚遠(yuǎn)，即便此時(shí)已有幾個下人聽聞動靜趕了過來，情況仍處于可控的范圍之內(nèi)。李燕皎皺了皺眉，攬過茹寧僵硬的肩膀，低聲安慰了幾句，就將人帶回了自己的房間。隨后又走了出來，攔腰抱起昏迷的燕夫人，帶到寺廟為她準(zhǔn)備的床榻上。

    自茹寧被接到燕王府的那一刻起，李燕皎也不是沒設(shè)想過此類情形的發(fā)生，然當(dāng)這件事情真正敗露在燕夫人眼前時(shí)，他的心情竟比他預(yù)想的還要平靜。

    他將燕夫人平放在床上，轉(zhuǎn)身吩咐緊跟進(jìn)來的碧珠去打些熱水回來。

    碧珠作為燕夫人的貼身婢女，從小陪伴著燕夫人長大，眼見她這么暈了過去，自然是被嚇得不輕，心急得眼淚也被憋了出來，一邊哭一邊瞻前顧后地伺候，半個時(shí)辰之后，燕夫人才勉強(qiáng)轉(zhuǎn)醒了過來。

    燕夫人醒來之后，率先見到的，就是坐在床邊的李燕皎。

    她突然遭逢此變故，連帶著以往愛慕非常的丈夫的面龐，都覺得面目可憎起來，更不必說繼續(xù)禮佛修行的心情。

    李燕皎來握她的手，被她不動聲色地輕輕甩開了。燕夫人虛弱著一張臉，叫住方進(jìn)房間的碧珠，讓她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便想要與碧珠一道下山。

    然那時(shí)天色已晚，無涯山地勢險(xiǎn)峻，即便身處山麓地帶，寺廟旁的山路也頗為崎嶇。李燕皎唯恐發(fā)生什么意外，便強(qiáng)硬著臉回絕了，第二天一早，才帶著茹寧同乘一輛馬車回了王府。

    燕夫人自小身子底就比旁人差，突然遭此變故，心緒驚厥起伏之下，于當(dāng)日下午就發(fā)起了高熱，臥床久病不起。

    愛女得病的消息傳到尚書府，沒過幾日，燕夫人的父親便在下朝的途中，順路來了趟燕王府看望了一番。

    早在回府前，李燕皎就曾勒令在場的仆人管住自己的嘴巴。燕夫人的父親曾在李燕戟的手下做過事，骨子里天生帶著些廝殺砍伐的武將天性，為避免王府中的下人嘴碎，將流言傳到前來看望燕夫人的岳父耳中，為茹寧招致更多的不測，自無涯山回來后，甫一回府，李燕皎就將茹寧私下安置在了府中的這處偏院里。

    這座偏院平時(shí)鮮少有下人經(jīng)過，整個院子里只有茹寧住的這間臥房有些人氣，其余的廂房里邊都擺滿了久置不用的雜物。除了一日三餐前來送飯的廚娘，茹寧一個人在這住了這么久，也沒見過多少旁的人影。

    他昨晚睡得早，忘記關(guān)上了窗，冬日寒冷的空氣逼進(jìn)屋內(nèi)，凍得他整張臉龐都變得有些冰涼。

    窗外晨光熹微，茹寧活動了一下微僵的面龐，才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單披一件外套，就要去關(guān)了木窗。

    屋子不大，下床幾步路，透過窗，便可以看見許久未經(jīng)修葺的庭院中央。其間雜草并生，枯枝橫隔，冬日的寒風(fēng)吹散落葉，渾然一片凋敝凄涼的景象。

    院子的四周還建有圍墻，暗紅的朱墻漆跡斑駁，墻角依偎著一棵光禿禿的梧桐樹。

    這梧桐也不知在此守候了多久，目之所及處，高墻之上，灰撲撲的梧桐枝丫分布得如同密集的蛛網(wǎng)，籠罩在泛白的天空一角。

    茹寧在這里待了好幾天，幾乎沒什么打發(fā)時(shí)間的機(jī)會，偶爾閑來無事，也會去院子里曬曬太陽。

    院子的花壇邊擺了一把廢棄的木質(zhì)搖椅，也不知是誰留在這里的，模樣看著很舊，還掉了漆，但用手推一推尚能搖動。茹寧有時(shí)無聊，就一個人躺在上邊，后腦勺硌著硬邦邦的木頭，抬眼看高遠(yuǎn)的天空在自己頭上慢悠悠地晃，一日的光陰蹉跎而過，他便恍然覺得自己好似一個遲暮的老人，偷著如此荒蕪的歲月回顧往昔。

    茹寧穿好衣服時(shí)，送飯的廚娘也到了。

    他在燕王府做事這么久，見過許多下人的面孔，唯有這個廚娘看著面生，像是近幾日才剛來府上的。

    與往常一樣，廚娘來時(shí)也不說話，只低頭將早膳擺在桌上，完了再朝茹寧所在的方向欠一欠身子，就出去了。

    茹寧一人坐在桌前，筷子擺在手邊，他沒有動。

    大概是因?yàn)槔钛囵ǖ膰诟溃瑥N娘端來這里的食物一向細(xì)致，盛放在瓷碗中的白粥還冒著熱氣，配上一旁的生煎小籠，看著便讓人食指大動。

    茹寧卻覺得興味索然。

    他慢吞吞地吃完早點(diǎn)，等廚娘收完碗筷，合上門扉，從懷里拿出半成品的玉牌，一個人坐回了桌邊。

    除了一日三餐送飯的廚娘，王府的崔管事也來過這個院子一趟。他大抵是授李燕皎的命，問他缺點(diǎn)什么東西。

    茹寧要了一副雕刻玉器的工具。

    這些天來，他就一個人坐在桌邊，弓著身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將玉牌上的花紋雕琢清晰。

    等日頭升至當(dāng)空，茹寧才彎起腰，將桌上的粉塵擦拭干凈。

    他仔細(xì)收好玉牌，正準(zhǔn)備出門洗個手，方從椅子上站起，就聽到門外傳來極輕的幾聲敲門聲。

    “請進(jìn)?！彼詾槭莵硭臀缟诺膹N娘，隨意地應(yīng)了聲門。沒成想木門推開背后，露出是崔管事那張不茍言笑的臉。

    崔管事是府里的老人，自李燕皎封王出宮之后，便一直掌管著燕王府中的大小事體。茹寧離京前，也與他見過幾次照面。

    他開門時(shí)，手里還拎著一個包裹。

    時(shí)隔多日，茹寧終于出了這座破敗的院落。

    路上沒有下人，崔管事領(lǐng)著他在前邊走，所經(jīng)之路，好似與他進(jìn)府那日并無什么不同。

    到了王府后門，早有一輛看似低調(diào)的馬車停在那處。車頂上方支著靛藍(lán)色的冠蓋，其上隱約繡著流云形狀的銀紋，茹寧只看了一眼，便知曉了這輛車的主人。

    崔管事轉(zhuǎn)過身，將手中的包裹遞給了茹寧，又跟站在馬車前的車夫低語了幾句，什么也沒同茹寧說，就兀自束起袖子走了。

    茹寧在原地站了片刻，等車夫走近前來，彎腰請他上車，他才慢慢挪動了步子。

    不過幾步路的距離，茹寧卻走得有些忐忑。他的一只腳剛踏上轅座，手還沒抬，面前的簾氈就被一只蔥白如玉的手掀了開來。

    車廂里兩側(cè)的簾子都沒被掀起，光線透不進(jìn)來，乍眼看過去，空間還有些昏暗，叫人看不大清楚。

    即便如此，在簾氈剛被掀的那一刻，茹寧還是只一眼，就看見了文佩疏隱藏在黑暗里的，那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

    茹寧的動作一頓，車內(nèi)的人等不到他進(jìn)來，便下意識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文佩疏那張俊秀儒雅的面龐，便隨著他的動作，如抽絲剝繭般慢慢地展露在了茹寧眼中。

    他的唇角微抬，面上的笑容帶著慣有的柔和，使人見之便如沐春風(fēng)。

    兩人的目光于空中膠著半晌，茹寧僵著一張臉，默默握緊了拿著包袱的那只手。

    文佩疏的表情卻變也未變，他直過身子，自然而然地牽起茹寧垂落在身側(cè)的一只手掌，就想將人拉上馬車。這時(shí)，就連他喚人的語氣，都是茹寧所熟悉的。

    文佩疏輕聲道：“阿寧，快上來罷?！?/br>
    時(shí)空交錯重疊，仿佛一切都不曾變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