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得而復(fù)失,卻一切猶在
音四娘無意逃跑,她從出生起便躲躲藏藏,身為掌明燈圣女,她已經(jīng)厭煩了唯恐被人看破身份、必須時刻小心警惕的日子,在歡喜門二十年,她過得自在舒服,他人只當(dāng)她是耳聾眼花的釀酒婦人。她也不常與丈夫?qū)υ挘谒?,孩子更重于丈夫。直到九年前丈夫決定帶漓肅上山,音四娘頭一回與丈夫發(fā)生爭執(zhí)。 她知道,女人為母則剛,向來溫婉隨性的她已然與丈夫走向不同道路。每次漓肅下山買酒,她會為他準備幾顆果仁糖,看他站在小店門口吃下,才心滿意足、面帶笑容地返回小店內(nèi)。 漓肅不敢與音四娘相認,他亦不愿音四娘卷入魔教之中,在他看來,音四娘不過是一位普通的婦人、失去丈夫獨自帶兒艱難求生的母親。 俞清聰帶漓肅回到小店,漓肅不等馬蹄站穩(wěn)便下馬飛奔,輕輕地喚一聲“阿娘”,抱住柜臺后專心釀酒的音四娘。 音四娘老淚縱橫,猶豫一番后仍是抬手抱住義子,她看一眼門外微笑等待的俞清聰,對漓肅顫聲道:“你娘……另有其人……” 漓肅搖頭道:“我知道,孩兒知道……但在孩兒心里,您好比我親娘、蕊姨便是我干娘……!” 天色漸暗,俞清聰下馬來,問音四娘:“可否請老板娘賞頓飯吃?” 音四娘放開漓肅,對二人淡然說道:“且坐吧,老身去后廚備些飯菜?!?/br> 俞清聰微微抬首,囑咐道:“備五人飯菜,可么?” 音四娘一愣,隨即點頭道:“好?!?/br> 音四娘燒了三菜一湯,清炒山菜、蘑菇臘rou煲、豆腐燒雞蛋、腌酸菜湖魚湯,加上一鍋白飯。 三人沉默吃著,桌上兩副碗筷安靜擺放,漓肅不時抬頭,希望等的那兩人能過來,卻在添第二碗飯時也未見到人。 音四娘不忍看他等待,便說道:“專心吃吧,我也不抱希望……” 說巧也巧,一白一黑兩個人影從遠處走來,甫一進店,那白衣人影便喚道:“娘親!孩兒來看您啦!哎呀,好香!父親您也餓吧?那就再補一頓晚餐如何?” 音四娘驚喜之下忘記吞咽,一口飯在口中生生含出甜味,想吞卻咽不下去,淚水哽在喉間,又從眼眶洶涌出來。俞升奔上前,在音四娘面前單膝跪下,喚道:“娘!娘!” 漓肅放下碗筷,看著這動人一幕,俞清聰兀自吃著,碗里白飯已光,也不知他在咀嚼什么。 俞升笑道:“娘,父親,你們別鬧別扭啦!快和好吧!孩兒這不是、這不是回來看你們了么?” 那邊一家三口歡聲笑語,俞升拉著黑長老,將他的手放在音四娘手上,兩位年過六旬的老人竟雙雙面上一紅,并非是尷尬,而是久違的生出些許羞澀來。 漓肅看了片刻才恍然想起,俞清聰在此時反而好似多余,父親俞得閑為了義子舍身舍名,以為失去一切的俞升因命運捉弄失而復(fù)得。 然而凌宗同與音四娘卻還誤會著俞清聰。 “大哥……我們回去,救父親!”漓肅輕聲道。 俞升回過頭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俞清聰竟然被自己忽略,他幾步上前,抓住俞清聰手臂對他說道:“是?。〉€被朝廷控制了,我們現(xiàn)在就走!現(xiàn)在就去找朝廷要人!我、我甘愿淪為朝廷走狗,也要救爹爹!” 俞清聰沉默片刻,拿起身旁空碗,添一碗飯,放在俞升面前,對黑長老說:“你們父子二人坐下吃頓好飯吧,吃完了,我再帶阿升上路?!?/br> 黑長老攥緊拳頭安靜坐下,音四娘問道:“不帶他走……行么?好不容易團聚……” 俞清聰微笑道:“我把弟弟讓出來了,你們可別太貪婪。阿升是我的,是我俞氏家的,他的人生自然該由我來掌握?!?/br> 俞升默默流淚,卻聽黑長老嘆道:“霆兒相信俞少主,他的安排不會有錯。吃吧,最后一頓飯,吃完了,便讓霆兒做回俞升,這也是他所選擇的?!?/br> 俞清聰放下碗筷起身離開,臨走前輕拍俞升肩膀,讓他安心坐下。 泰極峰下山腳小村其實頗為富饒,平房窗戶燈火明亮,俞清聰挑了個僻靜處,盤腿坐下仰望天空,任由記憶隨星河漂流。 “父親,他是魔教余孽?!” “誒,怎的這么說!他是你弟弟!不是什么魔教余孽!” “……是,只盼他別總是惹禍,到頭來,還要父親收拾爛攤子……” “唉,升兒天性調(diào)皮,也沒做什么壞事?!?/br> “他把教書先生的戒尺藏在狗窩里了!先生為了拿回來,差點被大黃狗給咬了!” “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呵呵……” —— “阿升!阿升!別躲了快出來!阿升……啊!要下雨了……找不到那臭小子,父親不知又該自己跑到哪兒去找……臭小子……還害我摔一身泥水……” “阿聰義兄?您怎么在這?” “還不是為了找你……!臭小子跟我回去!” “別別別!別拽耳朵!” “一點不聽話!不要你了啊!” “嗚嗚……哥哥別說氣話……我們是一家人啊……你不會不要我……” “再不聽話我真就把你丟下!” “嗚嗚……我聽話……我會聽話的……” —— “阿升,衣服給你洗掉色了。” “嘿嘿,這不更干凈了?義兄去參加晉升考試,一定更英氣逼人!” “嘖,阿諛奉承,不安好心?!?/br> “我不在您身邊,您要好好吃飯,路上別餓著……” “你給我塞二十多個餅我哪里吃得完!再說就兩天一夜學(xué)堂管飯!” “我不管!就要多塞點……嘿嘿……吃飽才能學(xué)好,爹爹說的都對!” —— “哥,不回家去么?” “不了,在這獨居挺好?!?/br> “您在避我?” “想太多?!?/br> “義兄……我給你弄來一些寶貝,都是他們不要的……” “……又偷摸了?” “才沒有……!” “放下吧,回去好好照顧父親?!?/br> “那是自然……哥,找時間回來吃飯,我想念您,爹爹也想您?!?/br> “想就過來?!?/br> “嗯??赡偸遣辉凇?/br> “……” “義兄,我們是不是疏遠了?” “……” “好吧,我走了,哥,好好吃飯,你瘦了,可不能再瘦了……” 往事歷歷在目,俞清聰閉眼思考,自己究竟要什么、究竟恨什么、究竟愛什么? “阿聰義兄……” 熟悉的呼喚自背后響起,俞清聰睜眼回頭,俞升就站在他身后不遠處,沒有其他人跟來。 俞升在俞清聰身旁坐下,對他說:“父親問我是不是愛您,是愛戀之愛,我說不是,你是我哥,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們一輩子都是親人,我名叫俞升,我是俞氏養(yǎng)子,這輩子都是。” 俞清聰?shù)溃骸昂芸炀筒皇橇?,你將成為掌明燈新任教主?;蛟S姓音,或許姓凌,往后你與俞家,再無關(guān)系。” 俞升失笑道:“哥哥又說氣話,您不會不要我,哥哥比我還怕寂寞,怕失去爹爹。如果您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恨我,那就看我自盡,可您又不讓我死,這不是說明,您離不開我么?” 俞清聰沉默以對,回頭卻見俞升雙臂抱膝,頭枕在手臂上,樂呵呵看著自己,黑眸中映出遠處點點燈火。 “我多好,洗衣做飯打掃暖床樣樣行,練功靶子也當(dāng)?shù)?,又不礙著你娶妻生子。義兄,我一輩子都是您弟弟,一輩子?!?/br> 見俞清聰依舊沉默,俞升問:“義兄,您嫉妒我有父親也有母親么?” 俞清聰失笑:“嫉妒什么?我可不要這樣的父母。” 俞升呵呵笑道:“也是。躲躲藏藏的,做人也不能光明正大,活著有什么意思?” 俞升貌似開始自言自語,他獨自一人時便會這樣:“哥哥,我愿為您、為爹爹,成為蜚蠊,一輩子縮在角落里也甘愿……” 俞清聰笑他:“你難道就不是?偷油婆,烏漆嘛黑?!庇崆迓斠贿呎f一邊掐他臉蛋,俞升如往常一樣呵呵傻樂,抱著俞清聰手臂笑著。 玩鬧片刻,俞升說道:“二哥說哥哥將籌碼押在太子爺身上。太子爺他可信么?” 俞清聰?shù)溃骸鞍资虾笕瞬恢拱坠饫冢囟ㄟ€有后代。太子爺若是不能妥善處理這些人,那可是后患無窮。” 俞升突然起身,一把拉起俞清聰,不由分說帶他向山上奔去! “你做什么?!”俞清聰拽住他,憤怒質(zhì)問。 “帶您去放縱放縱!”俞升笑道。 俞清聰又氣又無奈:“你可是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放縱什么?!” 俞升眨眨眼說道:“后山有個溫泉水潭,黑長老和蒙大夫養(yǎng)傷用的,阿敏義兄已經(jīng)先去等著了,黑長老會同蒙大夫說將水潭借給我們兄弟三人,今夜我們可以在水潭邊借宿一晚,明日再啟程回去……誤會已經(jīng)解除,黑長老和老板娘都知道了,您一定也會保我平安……會保爹爹平安,更會保二哥、掌明燈平安!” 二人施展輕功上后山,見漓肅果然已準備好絲綢浴袍等在水潭邊。 “來嘍!和哥哥們泡澡啦!”俞升拽著俞清聰邊走邊脫衣服,被漓肅張開手臂一推,塞進一個小木屋內(nèi)。 木門被合上,屋外傳來漓肅的叮囑:“身子沖干凈了再下水!莫要壞了人家規(guī)矩!” 俞升一愣,隨即回過神來,伸手就扒俞清聰衣服:“一起洗一起洗!” 俞清聰揮手阻擋,一碰俞升手臂卻被一股涼意刺得寒毛倒豎。 俞升見俞清聰縮手,當(dāng)下也明白是自己運轉(zhuǎn)冰寒心經(jīng)導(dǎo)致,他笑著收斂內(nèi)功,和俞清聰幾個推手來回,終是俞清聰不敵,被俞升摁在水桶里揉肩搓背。 俞升笑道:“我不是魔教余孽?!?/br> 俞清聰不以為然,反問他:“那你是什么?” “是你俞清聰?shù)牡艿??!庇嵘f著,雖面露笑容,卻有一滴淚水砸在俞清聰肩頭。 “一輩子都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