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日（０９）我討厭老爸的原因，不只是因為他打了我們，而是因為他沒因沒由的就開打了。如果真的犯錯了，那我們至少知道自己為何活該被打。就像十七歲那年，有幾個不識趣的學(xué)長偷偷欺負明禮明信，說他們是野孩子，吐他們口水，丟他們石頭，結(jié)果被我報復(fù)狠狠海扁了一頓。他們送醫(yī)院，我送警局。就結(jié)果而言，我知道自己干的沒錯，但我至少知道自己為何該受懲罰。

    雖然因此被停學(xué)，被送進少年看守所，但至少自此以后，再沒人敢招惹明禮明信的麻煩。

    “義仔，又有人來找你了?！泵χ蜢惹暗那鍧嵐ぷ鲿r，店長突然走來說道。

    “誰？”

    “你哥大刀疤。”這是店長故意起的諢號。

    大概是老爸的遺傳因子作崇，自從mama離開了后，大哥和我兄北倆總愛到處惹事生非，跟別人干架的次數(shù)可不曾少過。而且因為手臂上的一道疤痕，旁人特別害怕大哥，總認為他是一個旁門左道的小混混。但別人永不瞭解那道傷疤的真相，不是干架得來，而是因為沒因沒由的家暴。雖然已記不起mama的五官，但我永遠記得那一天那一個血流披面的可怕樣子。那個玻璃瓶砸下來之后，一瞬間，mama的臉上鮮血直流。而我哥，他為了保護mama而攔在前邊的手，也被碎裂的瓶身一劃而下，開了十多公分的血盆大口。

    每一次再看見這道疤痕，那可怕的一幕總是如此歷歷在目浮現(xiàn)眼前。

    “前些天來過找你，但店長說你放假了呢。”喝了一口啤酒，大哥說道“所以今晚再來碰碰運氣?！?/br>
    “對喔，週休?！弊詮拇蟾绨犭x家了，我才發(fā)現(xiàn)身邊只有他才是跟我活在同一時空的人。無法跟其他人說的話，訴的苦，在他面前都能毫無顧忌暢所欲言。所以今晚一如以往，我們找了一家熱炒店，點了幾道小菜幾瓶啤酒，兄北二人把把酒聚聚舊聊聊近況“話說回來，我前些天也剛好碰見你～們呢！”

    “……我們？”大哥突然僵住了。

    “對喔！但那時候我剛好上車，你們剛好下車，就是剛剛好沒有打個照面……要不是你這個大刀疤，我還認不出是你呢?！闭f著，我打起大小眼瞪著他，一副要把心事看穿的打趣道“上一次也沒聽你說起，你到底什麼時候把了馬子？為何今晚不順道把嫂子帶來讓我認識認識了？”

    “……呃，以后有機會的?！彼Φ?。

    雖然我們總會聚舊，但從沒聽大哥多說他的感情狀況。每次都是工作或生活上的一些瑣碎事，除此以外，不會說別的。甚至有一陣子，因為社會上突然多了同性戀的議題報導(dǎo)，讓我不得不擔心大哥的性取向起來。但對于我的套話試探，他只是吃笑表示自己是百分百的直男。

    “??！忘了通知他們，今天要晚一點回去呢。”拿起電話，打著訊息，我故意讓大哥看在眼裡。

    “他們？誰？”果然引起了他的關(guān)注。

    “明禮和阿信。”我刻意言簡意駭?shù)拇鸬?，同時真的把晚點回家的訊息發(fā)給明信。

    “為何你晚一點回去要通知他們？”

    “他們現(xiàn)在住在我這，所以得通知一聲罷了?！?/br>
    “……等等，為何他們兄妹倆突然住在你這裡的？”

    既然引起了他的熱切關(guān)注，我也不再賣關(guān)子，眉飛色舞的說明道“他們離家出走了喔……因為那個老頭子又賭輸錢，又喝得爛醉，然后還平白無故的狠揍了兄妹倆一頓，所以就這樣了喔～”

    “喔～喔啊……”聽見了后，大哥先是一愣然后不住點頭，最后苦笑道“嘖，這個畫面真熟悉呢～”

    “大哥你有多久沒見過他們了？”一邊說著，我一邊忙著從電話裡尋找兄妹倆的近照出來。

    “應(yīng)該……也有好幾年了吧?！备也煌氖?，大哥比我還更決斷。自從家裡搬出去后，除了我，他幾乎跟這個家裡的一切人事都斷絕來往。而且對上一次見面，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明禮明信仍處在快速成長的年紀，一日不見，已可能改頭換面不再一樣。

    “那，你看～”找到像樣一點的后，我忙不迭的遞給大哥看。

    “現(xiàn)在長大了，還真是越來越像那個女人呢。”大哥打起大小眼的評論道。

    “呃……完全不同！阿信比那個女人可愛漂亮多了！完全不一樣！根本不是同一個層次！真的！”突然聽見明信被評頭品足了，心情還是免不了的窮緊張起來。而且因為他是我們的大哥，換了是其他人我才不想聊起明信的事情，所以還是窮追不捨的說“你不覺得她越大越可愛嗎？那個翹翹的嘴唇看著就想……碰一下呢?！辈铧c說漏嘴了！

    “是嗎？”大哥瞪了我一眼后繼續(xù)吃喝，讓這個話題就此一笑置之“是吧?！?/br>
    對于他的冷澹態(tài)度，我心裡還是有點酸澀酸澀的難受。畢竟小時候，我們四兄北妹的感情真的很好。所以為了延續(xù)這個話題，也想順道改變大哥對他們的印象，我還是不厭其煩的把往事提起“我們幾兄北妹以前很親，對嗎？記得有一陣子，我們幾個都像是你的小跟班一樣，你去哪我們跟去哪。”

    “嗯嗯。”喃喃回應(yīng)一聲，大哥驀地吃笑道“其實那時候，我很想撇下你們的呢～”

    “我當然知道～”瞧大哥這個反應(yīng)，似是樂在回憶中“但那時候明禮很黏人，特愛追著你跑。”

    “對對對，那個煩人的死媽寶……”說著，大哥一邊搖頭一邊苦笑道“硬要跟著來，但又怕這怕那的，有啥事了，動不動就哭鬧起來說要跟他媽告狀。”

    “對呢……記得有一次好像差點出大事了，是嗎？”不說記不起，說起了也只能拼命回想當時發(fā)生何事。

    …樶…薪…發(fā)…吥………“你不記得嗎？嘖……”大哥又是一下吃笑，笑得肩膀聳動起來“我也記不起為啥原因了，只記得那天他死黏著我，又要我揹他，要我跟他回家什麼的……我一氣之下，把他抱起來丟到河裡。本來只是想嚇他一下，哪知道他咕嚕咕嚕的沉了下去，嚇得我立刻跳下去把他撈起來呢～”

    “喔啊～我記起來了！你那天本來是想離家出去的……不過這不打緊，最重要的是你把明禮丟進河裡差點溺斃，害他從此以后都不敢再碰水呢！”

    “嘖哈哈～”

    往事不一定美好，但美不美好也只能回味而已。笑過了后，我們兄北倆還是平伏下來。碰一碰杯，喝一口酒就已足夠。

    “我明天會回家一趟看看他的……那個老頭子喔?！蔽业靡庋笱蟮奶嶙h道“你要否跟來？”

    “哈？你回去看他就是了，為何我要跟來？”

    “因為那個女人告訴我，這段日子裡，那個老頭子每天每夜都在喝酒，整個人爛醉得神志不清，就像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鯨魚般……那～趁著他這個死德性，我們兄北倆可以聯(lián)手夾擊，把那個老頭子海扁一頓！連他們兄妹倆剛挨的那份也一併報復(fù)好了～”雖然這只是聊得興起的忽發(fā)奇想，但要說從來沒有過這些想法嗎？不盡然。所以，我覺得大哥今晚來的正是時候呢！

    聞言后，大哥默不作聲顧盼左右，好像真的在思索這個事情的可行性一樣。但半晌，他臉上掛著一個我理解不了的苦笑，輕輕說道“不了?！?/br>
    “為何不了？因為害怕兒子打父親會遭天譴嗎？”意想不到的答覆，讓我只能強笑調(diào)侃道。

    “不，只是……嘖，以前或者還有這些想法，但現(xiàn)在……應(yīng)該這麼說吧，我真的不想再花任何心血氣力在那個大爛人身上了。”說著，大哥聳聳肩膀的笑了，似在想著什麼的悠悠說道“現(xiàn)在的我，還有很多更值得我花時間的事情呢?！?/br>
    儘管在任何層面上，這真的只是忽發(fā)奇想的荒誕提議，但聊了起來，卻完全把我的思緒揪住了。然而，大哥的回覆反應(yīng)著實令我感到無所適從。讓我不明白的是，大哥一直是最痛恨那個老頭子的人，沒有之一！不管是皮rou懲罰，或是永不磨滅的傷疤，還是mama從此離去的痛苦記憶，甚至為了順應(yīng)小媽無理要求而把他從家裡趕出來……這一切一切，大哥都不可能也不應(yīng)該就此輕輕放下對這個大爛人的仇恨！

    還有更值得花時間的事情？放屁！他只是在忽悠我罷了，對吧！

    那，既然找不到幫助……就算沒人幫忙，我也不會就此作罷！

    ———門開了，一陣難以形容的酸臭氣味撲鼻而來。就像鯨魚擱淺一樣，那個亂七八糟的臃腫身體陳尸地上，不只有礙觀瞻，渾身上下還散發(fā)令人倒胃的惡臭。要不是看見他的鼻頭嗡動了一下，我差點真的以為天從人愿，讓這個活該千刀萬剮的大爛人就此暴斃家中。

    把酒瓶挪開放好，安坐椅子上后，我瞪著這具活死尸說“你為何不乾脆死一死好了？”

    我知道老爸聽見了，因為他的眼睛聞聲晃晃的眨了幾下。

    “像你這種大爛人如果死掉的話，對這個世界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呢……”我知道他聽得見，也必須讓他聽得見，所以我才如此直白的侃侃而道“說不定，有人還因為你最后的無私奉獻，而提議訂立一個法定假期來紀念你的死忌呢?！?/br>
    “啊……嗯啊？是……是阿義嗎？”躺在地上的老爸悠悠轉(zhuǎn)醒，口齒不清的說“坐……噎，坐?！?/br>
    “你看你現(xiàn)在的死德性，一大把年紀了……人不人，鬼不鬼的?！?/br>
    “你，你……肚餓，餓嗎？叫……叫，你小媽給你……弄，弄點，噎，弄點吃的……”

    “哈！”鐵了心腸的當下，還是忍不住為這個老頭子的一切感到哭笑不得“還小媽？

    嘖……這麼多年了！mama被你打跑了，大哥也被趕跑了，我也一樣。然后現(xiàn)在呢？那個女人和你最寵愛的一對寶貝兒女也一樣被你打跑了！但這一次不同了，不會再像以前那一次般！你以為你幾歲了？能再找一個女人回來，為你生兒育女養(yǎng)兒防老了嗎？不可能的了～”

    “……那，噎，那兩頭……畜牲，在……在你那裡……”

    “畜牲嗎？”聽見這個稱呼，咬牙切齒的當下，我還是強忍下來平靜的道“嗯嗯嗯，聽起來好像只有你才是人模人樣的呢?！?/br>
    “嘖哈，哈……哈哈……”沒有說話，但我假定這是他的苦笑聲。

    “除了會掙一點錢之外，你還懂什麼？你告訴我你盡了哪些父親的責(zé)任了？好賭成性，酗酒過度，還愛虐打妻兒弱小……說真的！你不如現(xiàn)在就死一死好了！不管你是從這個窗子跳下去，還是走出馬路被車撞死，甚至是喝酒喝到猝死暴斃也好！你死了，大家都會覺得開心的！所有人都會得到解脫的！”既然他懂得笑，哪管是苦笑，那等于他很清楚明白這些說話的意思。

    “我……我戒賭很久了。”他突然清晰無誤的說道。

    “你戒賭？嘖～哈哈哈！你說你戒賭？這笑話很有梗！哈！這說話我從四歲開始聽到二十四歲，你還是一直在說呢！你要騙誰？你還能騙誰？還是純粹想哄我笑而已？”雖然我懂得笑，哪管是苦笑，但心裡著實刺痛難受得很“啊～對了！除了戒賭之外，我聽說你還信誓旦旦說過要戒酒的呢，對嗎？對不對！我記得你也說過很多次戒酒的呢～”

    “我是打了他們，但……我真的沒賭，我……”

    “喔～對了！你沒有賭，你只是……那個怎麼說？只是玩一把，是嗎？還是買個好運之類的，是吧？”

    “我真的沒賭錢！”他突然咆哮喊道。

    這道喊聲過后，當下，整個世界好像驀地沉靜下來了?？粗@個老不死的大爛人，緊握雙拳，渾身發(fā)抖，在我眼前發(fā)出有如死前疾呼的咆哮，然后渾身上下只有沒完沒了的喘動……當下，我覺得他既可悲又可憐！但我不是起了什麼同情心，因為我知道，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畢竟人到暮年，行將就木，卻竟然還在為一個沒人愿再相信的空話痛聲疾呼，這才是最可悲的事情吧。

    直至，他在如此激烈的喘動中說了“……要是你知道那兩頭畜牲干了什麼事，你一定也會像我一樣！”

    這什麼？

    他說什麼？

    為何要是我知道……那兩頭畜牲干了什麼事？那兩頭畜牲是說明禮明信嗎？他們會干什麼事？不，為何要是我知道的話，我便會像這個大爛人一樣？神經(jīng)病！我才不會像這個大爛人一樣！我哪有可能會像他一樣，痛下毒手暴打兄妹倆……不！不對！這個因果完全不對！這裡頭有什麼搞錯了吧！對，這一定是編出來的！一定是這個大爛人為了合理化他的暴行而編出來的謊話！

    “嗚嗄——嗚嗄——嗚嗄——”

    這什麼呀……這又是什麼把戲？

    眼前這個活該死好的大爛人，怎麼突然就倒了下去全身抽搐不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