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達(dá)慕
張父這句話一說,整個客廳里頓時氣氛直轉(zhuǎn)而下。秦父推著老花眼鏡瞥了秦峯一眼,電視機的聲音鬧得秦峯心煩意亂。然而丈夫就像是感覺不到似的,依舊樂呵呵地拍了拍秦峯的胳膊:“你說是吧,小峯啊?!?/br> “哎呀爸!”張蕓趕緊從廚房里跑出來,“你別瞎說,看看人家秦教授給你說得多尷尬!” “什么瞎說,你們這樣發(fā)展發(fā)展,不就是一家人了嗎?”張夫笑道,拉著張蕓坐在身邊,示意她給秦父斟滿了茶水,“小蕓啊,我跟你講,像小峯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不多了噢!你不要好高騖遠(yuǎn),眼高手低!好好把握當(dāng)下,多聽小峯的話,人家工作辛苦,你有空就多體貼體貼人家知道伐?” “哈哈,老張你也別這么說你女兒。我看小姑娘不是挺好的嘛,長得又漂亮,做家務(wù)又利索的,老好嘞?!鼻馗该蛄丝诓?,眉開眼笑。 “你們也太心急啦,八字沒一撇的事兒呢?!睆埵|笑盈盈地打著趣,趁兩老談笑風(fēng)生時偷偷對秦峯使了個眼神,“對了,秦教授,剛才阿姨喊你去幫忙洗菜呢,喊了半天你都沒應(yīng)??烊グ??!?/br> 秦峯得了她的暗示,立刻躲進(jìn)廚房。狹窄的空間本就擠著兩個忙忙碌碌的女人,加上秦峯這么個高大的男人,簡直站不下腳。秦母給了了他袋蠶豆讓他去剝,一邊還數(shù)落他:“你一大男人,跑廚房來做什么?也不知道去陪你爸喝喝茶,講講話?!?/br> 秦峯低著頭不說話,一顆顆圓潤的蠶豆落進(jìn)面盆里,咕嚕咕嚕地疊在一起。秦母見他悶聲不吭的,又說了幾句,便也繼續(xù)燒自己的菜去了。 等一盆豆子剝好,張蕓也終于逃了進(jìn)來。她一邊系上圍裙,一邊拿著棧板放在小椅子上切菜:“不好意思啊,我爸就那樣?!彼f話嗓子壓得特別低,要不是他倆靠得近,聲音被淹沒在排氣扇的噪音下,幾乎聽不到。 “沒事?!鼻貚o搖頭,“媽,還有什么活么?” 秦母忙忙碌碌沒空理他,張母就遞了把蔥蒜給他:“哎小峯啊,麻煩你咯。全剝了,蔥剪成段?!币娗貚o點頭,張母連連贊嘆,“你這兒子養(yǎng)得好啊,還曉得幫忙搞搞家務(wù),你看我家老頭子,我們在他眼皮子地下忙活得不可開交,也不知道來幫個忙。” 就在這時,坐在客廳的張父突然抬著嗓子喚了聲:“熱水沒了,加點熱水!” “哎!老東西,喝完了不會自己倒水……”張母嘴里埋怨著,提起熱水壺就往外走。 秦峯咔嚓咔嚓地將蔥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綠油油的蔥段落在碗里,積成一座矮矮的小丘。接著剝開蒜皮,將干燥的白皮一層層撕下,不等白胖的蒜瓣露出,蒜的香臭味就搶先一步冒了出來。 “給我吧,我來弄。”張蕓切完菜,從碗里拿走半顆蒜剝了起來。 “不用,你休息一會?!鼻貚o說,“你也從早就開始忙了吧?!?/br> 張蕓不跟他客氣,唰唰兩下剝好蒜切成小?。骸白龆甲隽?,也不差這一點?!?/br> “……謝謝,麻煩你了?!鼻貚o搓了搓手,蒜的氣味黏在指縫里,搓不干凈。 “別客氣,我爸說的話你別忘心里去。他們倆一直催我結(jié)婚,我之前也是被催得著急,鬼迷了心竅才那么急著……嗯,追你?!睆埵|有些不好意思地?fù)狭藫夏橆a,“那啥,我也看出你對我沒意思,就慢慢清醒了。你要是能忘就忘了吧,這次就是我爸媽心急,才想出一起過年。我回去找個時機會跟他們講清楚的,你放心?!?/br> 秦峯點頭:“我也是,其實我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該早點告訴你的。” “沒事沒事,別提了,一想起我那陣子著急的樣子就覺得丟臉!”張蕓苦笑著將蒜末裝進(jìn)碗里,忽地想到了什么,“對了,你那侄子呢?不帶他一起來過年么,一個人在家怪冷清的吧……噢,現(xiàn)在小年輕是不是跟朋友過年去了?” 秦峯手上動作一頓,隨即錯開視線:“他不過年,就不跟我一道來了。” 對蒙古草原上的牧民而言,農(nóng)歷新年的確并不是一件值得舉家同歡的節(jié)日。文化、氣候和人文環(huán)境的差異孕育出的是另一種盛大的節(jié)日:那達(dá)慕[1]。每年七月中旬,正直草木繁盛,牛羊興旺的季節(jié),各個部族的牧民們換上鹿皮或是香牛皮做的戰(zhàn)服,或是拾起弓箭,或是跨上馬背,亦或是立于土俵上展現(xiàn)出自己雄壯的身體,齊聚一堂。 秦峯就是在五年前的那達(dá)慕上,遇見了秦薰。那時候的秦薰還不叫這個名字,他有著自己的蒙古名。秦峯也還并非教授,而是當(dāng)時跟著考察的副教授,捧著筆記滿心滿眼皆是這光陸怪離的草原美景。到膝蓋高的草原上四處是蒙古包,藍(lán)色的旗幟綁在繩子上,從這一頭掛到那一側(cè),隨風(fēng)揚起碧藍(lán)的旗海。馬匹被關(guān)在各個部族的馬廄里,一匹匹毛發(fā)油亮,趾高氣昂地“噦噦兒”著炫耀自己的蹄子,就像它們的主人顯擺自己健壯的身姿似的。 當(dāng)一排男人敲鑼打鼓、吹響號角骨笛時,各個部族的喇嘛們手舉纏繞著藍(lán)色絲綢的蠟燭上臺,以燭芯傳遞火焰。直到隊列最后的喇嘛也點著了蠟燭,頭戴白帽的喇嘛舉起手中的蠟燭,將懸掛在頭頂?shù)臓T燈點亮。一道道彩綢從兩排的禮炮隊間竄入空中,這種靠氣體爆炸的禮炮有一股特殊的氣味,聞到這股氣味,那達(dá)慕才算是正式開始了。 秦峯是第一次參加那達(dá)慕,整個人興奮得難以自已。他一路拍照,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回過神來已經(jīng)與導(dǎo)師帶領(lǐng)的隊伍分離。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他根本找不到同行的人都去了哪兒。正當(dāng)他焦頭爛額之時,一個皮膚焦黑的老人叫住了他:“你是秦峯吧?” 老人是查干赤那部落最年長的成員,也就是這個部落的筽博格。他說導(dǎo)師一行人已經(jīng)在查干赤那的蒙古包里安置行李,這次那達(dá)慕期間與他們同行,結(jié)束后則會帶他們?nèi)ゲ楦沙嗄沁M(jìn)行考察。一路上,老人還簡單地介紹了查干赤那,作為草原上眾多的游牧部落之一,他們尤為活潑,與多個部落進(jìn)行通婚和交易,保持著較為流動的特性,于是也混合著各個部族不同的習(xí)俗和生活習(xí)慣。這也是為什么導(dǎo)師選中了查干赤那作為考察對象。 查干赤那在那達(dá)慕有兩個蒙古包,以性別分開混住。秦峯一行人也被按照男女分入兩只蒙古包里,各自安頓下來。導(dǎo)師見他來了,先是一頓數(shù)落,畢竟在草原上一不小心出了什么事兒,誰都沒法負(fù)責(zé);隨后看秦峯反省,便也只是再三叮囑后讓他去拍些照片。 秦峯如獲大赦,趕緊抱著相機溜了出去。 那達(dá)慕期間,人們都是情緒高漲。秦峯不知是不是也受了這種情緒感染,竟在幾個部落青年的慫恿之下,脫了衣服上土俵和當(dāng)?shù)厝送嫫鹆怂印Y(jié)果自然是慘不忍睹。他被一個比他矮半個頭的青年揪著胳膊甩了出去,要不是他機靈,趕忙抱著腦袋滾了幾圈,恐怕得是以頭著地,死不瞑目。對方顯然也是沒想到他這么不經(jīng)打,連忙扶著頭暈?zāi)垦5那貚o去了洗手池,給他淋了幾桶水,才把他給澆醒。 草原上即使是夏天,風(fēng)一吹過,依然是冷得刺骨。見秦峯裹著毛毯直發(fā)抖,那人自告奮勇地說是要幫他去弄點牦牛奶,便一溜煙兒地往蒙古包跑去了,也沒注意到秦峯凍地嘴唇發(fā)紫,顫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等等,帶我一起——去……” 不等他說完,那人已經(jīng)跑得沒了蹤影。秦峯冷得嘆口氣都結(jié)成冰花,只好把自己縮成一團,努力往手心里嗬著氣,使勁搓手。 “你很冷?” 一雙包裹在牛皮靴里的小腳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秦峯緩緩抬起凍得僵硬的脖子。他面前正站著一個長得白生生的小孩兒。小孩看上去約莫十歲出頭,和草原上的牧民不同,有著一副嫩白的皮相,卷翹的睫毛和軟乎乎的臉蛋讓他看上去就像西方童話里跳出來的天使。只不過這個天使穿的并不是白色的布兜,而是嚴(yán)嚴(yán)實實地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皮襖里,只露出小半張臉。最讓秦峯驚訝的是,他居然有一頭銀發(fā),軟踏踏地垂在額頭前。 見他不回答,小孩踢了踢腳:“你冷?” 秦峯遲鈍地點了點頭,這才注意到他說的是蒙語,不然他還要以為這是哪兒來旅游的小孩跟父母走散了。只見小孩從兜里掏出一只水壺,打開蓋子給他:“喝。” “這是什么?”秦峯剛一接過,便被一股熱乎乎的奶味沖得腦袋一暈,手里一抖差點把水壺摔在地上。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確認(rèn)道:“我能喝嗎?” 小孩點點頭,他便不再推辭,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兩口。溫?zé)岬哪趟畯暮韲悼谧⑷胛迮K六腑,頓時四肢百骸像是春暖花開,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眉心舒展,長嘆一口氣。他這么呆滯地坐了兩秒,才回過神來:“謝謝,簡直是救了我一命?!?/br> “沒事?!毙『⒛没厮畨貏e在腰間,正打算離開,又被秦峯抓?。骸拔医星貚o,你呢?” 小孩眨了眨眼就,秦峯才看清他的眼睛和天一樣蔚藍(lán),藏在睫毛下閃爍著他看不明白的光。他以為是自己發(fā)音不標(biāo)準(zhǔn),又問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嘴唇上下輕輕碰了碰,就像是沾了露珠的桃花瓣,沉重而又輕盈地咥在一起。秦峯聽不清,將耳朵湊過去:“嗯?” “嘿!” 只聽一聲怒喝,小孩緊張地跳了起來,一把推開秦峯跑了出去。人來人往,他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秦教授,你還好吧?”剛才那個青年捧著兩只盛滿了乳膏的木碗,遞了一只給秦峯,自己則四處張望著,“剛才那個家伙……他跟你說什么沒?” 秦峯眨了眨眼:“?。克o了我點奶,我還沒來得及好好道謝呢。你認(rèn)識他?” 青年欲言又止,面上表情一言難盡,只說:“那是‘舂恁庫尅’?!?/br> ----------------------------------------- [1]那達(dá)慕:蒙語,意為“娛樂、游戲”,亦表“豐收之情”,是現(xiàn)代蒙古最大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