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

    林正高高舉手，剛要揮下，被趕來的徐婉晴趕忙攔住。

    徐婉晴一夜未眠，臉色極差，粗布麻衣，她臉色與林正無異，都蒼白無血色，唯一顏色重些的，是那雙過分漂亮的美人眼。

    她已經(jīng)哭過整宿，眼周一圈都在發(fā)紅，像染了病癥，清雅姝麗的臉頭回如此憔悴。

    麻木跪地上的林青弦看了心中一痛。

    讓愛意和妒憎沖昏的大腦直到林家被官兵包圍才開始清明，他的作死害一家人被官兵驅(qū)上狹窄的馬車，夜以繼日地趕路，從富麗堂皇的府邸趕到犄角旮旯的小巷。

    所有的財寶已經(jīng)充公，連一身好衣裳都沒有留下。

    親娘因他受苦，家人因他落魄，林青弦埋頭，心里不好受到極點(diǎn)，悔不當(dāng)初。

    林正這些日子兩鬢早斑白了大半：“都是這逆子，林家百年基業(yè)??！就算我現(xiàn)在吊死在顆歪脖子樹上，我也無顏去見列祖列宗！”

    “好了！”

    接到消息趕來的林老太重重敲了一下拐杖，走進(jìn)這小得只吝嗇種了一棵歪脖子樹的院子，冷冷淡說：“別在這里要死要活，我這把老骨頭還沒死，成天把祖宗掛在嘴上，有時間頹廢打孩子，倒不如想想今后的打算！”

    林老太走到林青弦旁邊，那張臉在經(jīng)歷這場大風(fēng)雨的洗禮，也是越發(fā)老態(tài)龍鐘，但她姿態(tài)還是高門大戶當(dāng)家主母的端正和威嚴(yán)。

    她伸手，聲音平靜：“起來，阿青，這事不怪你，堂堂男子漢，別再哭了。”

    林青弦一聲不吭，脊背彎曲，一如既往的慈愛嗓音錘得越發(fā)沒臉抬頭，眼眶里的熱意也憋不住，含著淚說：“奶奶，我害了家里。”

    林老太給徐婉晴使了個眼色，兩人默契配合把林青弦扶起，繼續(xù)道：“阿青啊，林家風(fēng)頭太盛，家大業(yè)大，樹大招風(fēng)，總有這一遭。只是你恰好犯事，趕上壞時候，幸好只是傷財傷力，我們怎么會怪你?！?/br>
    徐婉晴也勸，聲音溫溫柔柔：“是呀阿青，別自責(zé)了，家里人現(xiàn)在也都在，我們還聚在一起。但經(jīng)過一場大變，你這么大了，也該懂事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別再難受，我們一起向前看，風(fēng)風(fēng)雨雨也不可怕，總會好的?！?/br>
    林青弦不敢讓親娘和奶奶使力攙扶，一感到手臂上的力道，連忙跟著站起的，去扶要彎腰的奶奶。

    旁邊的林正看著媳婦親娘和自家不爭氣的小子三人抱在一起，氣得吹胡子瞪眼，但寵了多年的兒子，惹禍也不是頭一次兩次，替孩子擦屁股真要算起次數(shù)來，再厚再多的紙他都能擦破，現(xiàn)在冷靜下來，看著兒子哭得稀里嘩啦，條件反射心疼，也舍不得真去打兒子。

    林正長嘆了口氣，只怪自己老來得子，家里從上到下包括他都把這逆子寵壞，到底是上輩子的債，索性家人性命無憂。

    林正現(xiàn)在沒心情考慮什么東山再起，只是心頭煩悶得揮手：“走吧，這些日子好好窩在新窩里反省，皇家的事已經(jīng)和我們扯不上關(guān)系，別再去惹事！”

    林青弦的懲罰，雷聲大雨點(diǎn)小，這狂風(fēng)驟雨砸在身上，只剩下微不足道的“關(guān)禁閉”。

    ＊＊

    林青弦早就后悔了，他從小性格頑劣，仗著姑姑是貴妃，自己是太子伴讀，皮相討姑娘和長輩喜歡，連皇帝姑父都夸他討喜，仗勢欺人惹了不少禍?zhǔn)隆Ｒ酝皇切〈蛐◆[，現(xiàn)在報應(yīng)找到自己身上，還牽連了家人，他才知道這回是真的犯了大事。

    ——他因為嫉妒鐘垂青，把他給推下了水，而太子剛好看見。

    林青弦回了屋，抱著新屋略糙的被褥一直哭，想到自己無疾而終的戀慕，就覺得悲從中來，看見自己害家人如此，更是想一頭撞死算了。

    他漸漸哭著睡著了，睡得也不安穩(wěn)，夢里全是家人和仆從的哀哭聲，四周陰暗，那哭聲環(huán)繞在耳畔，身下冰冷僵硬，他迷迷瞪瞪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木盒，木盒擱在靈堂里。

    ——他正躺在棺材，認(rèn)識不認(rèn)識都在給他送行呢。

    ……

    林青弦頭痛欲裂地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只睡了一個時辰。

    夜深人靜，只有不遠(yuǎn)多少條街的狗在叫，叫聲兇戾，絕對是幾條大狗。

    林青弦只顧著發(fā)呆，聽著聽著就走神了，他想了讓自己如今光景的罪魁禍?zhǔn)?，?dāng)朝太子——穆無迂。

    他一直喜歡穆無迂，莫名其妙就喜歡上，而且越來越喜歡。哪怕一直知道穆無迂不喜他林青弦，但偏偏看不清眼色，在跟著穆無迂身邊這幾年，越發(fā)明白自己好像天生該是個斷袖。

    宋國雖然男風(fēng)盛行，但他喜歡穆無迂之前一直以為自己喜歡漂亮小姑娘，突然想吻穆無迂的那日他也感到奇怪，等明白他對他的感情越過君子之交，更是慌張過一些時日。

    只是時間久了，他開始憋不住來勢洶洶的慕戀，總是忍不住去看穆無迂。

    這導(dǎo)致他關(guān)注過頭，發(fā)現(xiàn)穆無迂的一個小秘密，當(dāng)朝太子，對所有人都不假辭色，唯獨(dú)對隔壁樊國的質(zhì)子鐘垂青，與眾不同。

    他討厭鐘垂青，討厭到看到他心里就火大，討厭到總想偷偷爬進(jìn)他那破院子里揍他，討厭到在穆無迂對他笑時，再也憋不住火。

    那天他尾隨人到湖邊，諷刺警告鐘垂青不要癡心妄想，在他冷冷的目光下，含恨把他推進(jìn)水里。

    林青弦咬咬牙，他不后悔讓鐘垂青受到教訓(xùn)，只后悔沒選好方式，還那么倒霉被太子看見。

    只是，林家陷落也正是因為太子……

    林青弦憋著的怒火和郁氣，沒一兩秒，就啪得被厚雪給埋了，連一點(diǎn)煙都不再冒。

    他呆呆看著頭頂，十分泄氣，原本，他的床，是舉世無雙的工匠打造出僅次于皇親的工藝，連床頂?shù)倪@塊，本該也是紫檀木造的，哪像現(xiàn)在這樣，竟然是塊看不出品種的廉價木材，他都能看清涂漆攀附木頭上那凹凸不平的顆粒。

    郁悶。煩躁。

    委屈。后悔。

    他閉上眼睛，他連抱怨的資格都不配有，因為他的嫉妒心，他全家人都被迫和他這個罪魁禍?zhǔn)资芸?，過這清貧看不見未來的日子。

    無所不能的爹會露出那副強(qiáng)忍悲痛的苦悶樣子，全天底下最美麗的娘會變得那么憔悴，他第一次偷偷瞧見奶奶抱著爺爺?shù)呐莆混o坐整夜。

    林青弦深深吸一口氣，喉頭酸澀，早知道會害到家人，他一定改邪歸正，一定不推鐘垂青下水，就算再他喜歡穆無迂，也會憋著，再討厭鐘垂青，也會忍著。

    不再因為自己卑劣的愛慕之心做出各種小人行徑，只希望皇帝姑父能網(wǎng)開一面，早日讓爹爹官復(fù)原職，他希望奶奶娘親，還能繼續(xù)過不愁吃穿被眾人擁簇的奢靡日子，他再也不惹禍了！

    林青弦在天色尚未亮起的黑暗房間里的房間不知道第幾次后悔地嘆氣，終于嘆來了困意，朦朦朧朧中安分閉眼睡著了。

    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

    連續(xù)幾日，林青弦都苦悶著一張臉。

    在禁閉不到兩天他就被親娘放了出來，但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感染得全家人跟著露出愁容，林青弦又強(qiáng)顏歡笑，希望身邊人能開心些。

    一個月后，徐家來人了。

    這一次皇帝發(fā)怒，抄了林家的家產(chǎn)，本來還“鐵面無私”，作勢要處置林家人，多虧姑姑在宮中周旋，皇帝順勢心軟。

    仁慈的皇帝見好就收，保林家人一命，林家全員被驅(qū)逐出京。

    徐婉晴的母家也是大族，事發(fā)突然，徐家為自保當(dāng)機(jī)立斷與林家斷絕關(guān)系，這才沒讓徐家被皇帝連坐。

    現(xiàn)在一個月過去，京中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風(fēng)聲也小了許多，徐家偷偷來了人。

    林青弦聽說來人是關(guān)系尚好的舅舅，更是無臉見他，只好癱在自己床上假裝賴床，他又心虛又羞愧不安，覺得一會舅舅要是知道了他現(xiàn)在還有心思賴床，會不會跟著其他的徐家親戚一樣看不起他。

    “吱呀——”門被推開了。

    林青弦趕緊閉眼，假裝睡著。

    進(jìn)來的人是誰？腳步很輕，也沒有發(fā)出聲音。

    不像娘親，更不像心大的舅舅。

    他等了一會，那人在不遠(yuǎn)處慢吞吞停了片刻，終于走到他的床邊，有陰影靠近，略顯涼意的手指輕輕摸了摸他的臉。

    林青弦愕然，被這大膽包天的舉動驚得愣住，忍不住睜開眼，他心中遲疑的疑惑還沒消，看見來人，頓時面色變化，怒目一瞪，也不再覺得意外，目光不由自主透露出嫌惡和不滿。

    他立刻避開正觸碰他臉的手，皺眉嫌棄：“怎么會是你？”

    徐騶動作一頓，本來還沒表情的臉在看見林青弦醒來，牽出一抹溫順干凈的笑，可他的話語截然不同，滿是再自然不過的輕蔑：“當(dāng)然是我，除了我，還有誰能光明正大進(jìn)到如今的林府來看堂堂林少爺鳳凰變雞的好戲？”

    林青弦剛想問他你來干什么，聽完他的話臉色更加難看，他掀起眼皮，煩悶地撇他一眼，懶得爭辯，語氣差得宛如跟死人對話：“看完了快滾！”

    徐騶不緊不慢搖搖頭，輕輕拒絕：“可我還沒看夠呀，表哥?！?/br>
    徐騶是林青弦的表弟，兩人相差三歲，也許命運(yùn)生來就給人板板正正刻了尺度，林青弦絕對和他一個頭、一個尾巴——林青弦覺得他們永遠(yuǎn)都該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

    從小到大，林青弦就和這表弟不對付，別看徐騶現(xiàn)在在他面前一副囂張得意的暗諷態(tài)度，到了人前，那副柔弱偽善的氣度，比林青弦見過最會哄騙人的妓子小倌都要惹人憐惜。

    就是因為他這人前人后兩套面孔，林青弦從小就看不慣他，能避則避，但這徐騶也不知是犯什么毛病，哪怕他跟舅舅關(guān)系好，也不代表天生就要和他徐騶做親密的兄弟。

    果然，徐騶知道他倒霉，第一個馬不停蹄來看他笑話了。

    他還不能反駁，只能憋屈受著，說好要改邪歸正，這事的確是他做錯了。

    林青弦冷冷臭著一張瘦了的白面，垂下眼皮悶聲趕他：“那你快看，看夠了立刻走人，別在我面前礙眼！”

    徐騶沒說話，一段時間過去，林青弦抬眼發(fā)現(xiàn)，這廝還真認(rèn)認(rèn)真真看他的臉，只是神情專注，好像在看什么稀罕物。這目光讓林青弦不自在，倒不是因為什么不可能存在的惡心的羞赧或者尷尬。

    徐騶的眼瞳顏色很淺，這么盯著人一動不動，有種無機(jī)質(zhì)的美感，卻不像人類，更像野獸的瞳孔，宛如被蛇蟒盯上，讓被覬覦的獵物不由自主起雞皮疙瘩。

    林青弦和他認(rèn)識多年，知道他喜歡盯著他的臉發(fā)呆，他早不是頭一次兩次被他觀察了，但這次還是這人第一回這么放肆，毫不掩飾毫無收斂膽大至極，好像失去了某道束縛，令他可以毫無阻隔一次性盯著他看個夠。

    林青弦不由自主皺眉，他不喜歡這種被人緊緊鎖定的憋屈感，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果然徐騶一直都知道怎樣才能讓他不那么好過。

    有這種天生和他犯沖的表弟，真衰。

    林青弦盯回去：“好了沒，表弟你可以滾了嗎？”

    徐騶半響才出聲，他先是低低笑了聲，隨后語氣漫不經(jīng)心：“就算落難到如今地步，你脾氣還是那么差，不愧是林公子。不過，就你現(xiàn)在這落魄身份，憑什么拒絕我讓我滾？你全身上下唯一的優(yōu)點(diǎn)，就是你這張臉，雖然因為自作自受餓瘦了……我現(xiàn)在就是看不夠，你又憑什么不準(zhǔn)我看？憑你現(xiàn)在這低賤的身份嗎？”

    “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我可憐親愛的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