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里，有一個問題開始困擾克里斯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魚對他的態(tài)度越來越奇怪了。

    “？”　克里斯遲疑地往床榻左邊移了移，人魚立刻跟上；他又往右邊移了移，對方幾乎在同一秒又隨了上來。

    “？？？”

    人類與人魚互相對視了幾秒?。】死锼购笾笥X，突然感到有點(diǎn)很不對勁。

    難道被當(dāng)成獵物了嗎！

    他回想起上次發(fā)生的事：對方拽住他的手腕怎么都不肯放開，克里斯不得不和他擠在一個沙發(fā)上，你看我我看你?。∽詈笾钡絻扇说亩亲佣拣I得咕咕叫起來了，塞繆爾這才有點(diǎn)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飽了吧，”　克里斯謹(jǐn)慎問道，稍微往后靠了一點(diǎn)?。Ψ搅⒖掏?，手臂都撐到他身邊了。

    克里斯：“...　...＂

    人魚看上去年紀(jì)很輕，大概是人類十八歲左右；雖然上身肌rou結(jié)構(gòu)略微有些不同，但整個俯身下來的時候，還是會給人很強(qiáng)的壓迫感?。τ诳死锼箒碚f，他不由得聯(lián)想到自己以前被某種大型犬撲倒的經(jīng)歷。然而，由于對方實(shí)在太像人，這種姿勢幾乎讓克里斯產(chǎn)生一點(diǎn)微妙又尷尬的錯覺了。

    克里斯沉默了一會兒，人魚仔仔細(xì)細(xì)地認(rèn)真看他，那表情幾乎稱得上固執(zhí)。突然，只聽青年驚道：“...　...誰？！”

    人魚立刻回頭看去?。】死锼棺プr機(jī)，掀了罩被立刻就往床的一側(cè)去；然而他還沒來得及下床，就被才恍然反應(yīng)過來的人魚一把抓住腳踝直接拽回了床上。

    這件事于是以克里斯的腳踝不幸扭傷而暫時告一段落。通過這件事，人魚再一次被教育到了人類身體的脆弱性，并且接下來這幾天都很心虛，都不跟克里斯對視了。

    克里斯則有點(diǎn)欲哭無淚。

    “輕...輕點(diǎn)...喂...”

    克里斯簡直沒脾氣了。人魚在笨拙地給他揉腳踝：那里之前紅腫起來一塊，現(xiàn)在變成了淤青，是韌帶損傷后周圍的細(xì)小血管破裂了，看上去很可怖，短時間連地都下不了了。

    “把那個枕頭遞給我，”克里斯簡短囑咐他道，“對，就這個。謝謝。”

    他把枕頭多墊了幾個在踝關(guān)節(jié)的下方，試圖能讓自己好受一點(diǎn)。抬高后的傷處加快了血液循環(huán)，腫脹消散的速度就會快些。只不過無論如何，他們啟程去倫敦的計劃又要延后幾天了。

    人魚抬起眼睛來，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似乎在觀察人類有沒有在生氣?？死锼共蹲降搅藢Ψ降纳袂椋瑹o奈道：“...沒生你的氣?！?/br>
    畢竟是動物，不是人類，相處間一點(diǎn)傷在所難免；更何況，克里斯知道對方并不是有意的。與其說是蓄意傷害，還不如說是因?yàn)槿唆~太傻里傻氣，以至于受傷發(fā)現(xiàn)之后，比克里斯表現(xiàn)得還要驚訝。

    為了補(bǔ)償克里斯，塞繆爾開始每天都給他送好吃的?？死锼瓜虏涣舜?，每日的魚也沒有人送來了，這幾天都是人魚去海邊捕獵，吃飽了之后再把他的那份給帶回來。

    除此之外，克里斯又收到了一封從倫敦加急寄過來的信。這時他已經(jīng)可以走動了些，但還需要幾天休息才能上路。他用銀質(zhì)小刀把信裁開，一不小心劃傷了手，頓時一陣刺痛?。≈讣饬⒖虧B出血來。

    “該死的。”

    克里斯低聲咒罵了一句，含住了手指；rou粉色舌面舔吮去了傷口溢出的血珠，但一時間止不住的血還是沿著修長指背往下流，一直延過凸出指節(jié)，嘀嘀嗒嗒往下砸在床單上。

    這個傷口有一點(diǎn)深?？死锼箒聿患肮芩?，只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倉促甩展開信紙，匆匆念了起來。

    “尊敬的卡特先生，”信里是從他的一個心腹那里送來的，“很不幸將為您呈上如下消息：弗蘭德先生于昨日中午在他的家宅飲彈自盡?。?/br>
    ”該死的！“

    克里斯直接把信紙揉作一團(tuán)，扔了出去?。≡撍?！

    血還未止住。床單上血跡斑斑，他的思緒也在尚未冷靜中亂作一團(tuán)?。「ヌm德破產(chǎn)了，不得不為了信譽(yù)而自盡?。〉@直接影響到了克里斯的資金鏈。他剛剛買下了一處煤礦和三座工廠，銀行仍有需還的貸款；在南美的資產(chǎn)一時間無法也變現(xiàn)。緊要關(guān)頭，出了這樣一個麻煩，實(shí)在是很棘手。

    接著，打斷克里斯思緒的是一聲破門而入的巨響：脆弱的木門不堪一擊，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木塊，中間破了一個巨大的洞：人魚幾乎是撲到了他的面前，似乎被什么吸引而來，目光一下子就鎖定在克里斯還在流血的手指上?。?/br>
    他在很遠(yuǎn)就嗅到了人類的血的味道。在他的海底，他對海水中血的味道是最為熟悉的：在陸地上，雖然稍有不同，但仍然那味道沒有變：血代表受傷。人類受傷了：受傷意味虛弱，虛弱導(dǎo)向死亡?？死锼惯€未來得及說什么，就已經(jīng)被對方驚惶地捧住了手。

    克里斯顯然忘記了，自己在人魚眼中是一個多么脆弱的人類：塞繆爾顯然也尚不清楚，一點(diǎn)皮rou小傷是不會讓人類輕易死掉的?。〕鞘呛懿恍业母腥?。接下來人魚吮住了那只手指。

    “...　...”

    敏感傷口與對方舌面接觸的觸感，讓克里斯幾乎發(fā)了一下顫?。∷乱庾R地想把手縮回來，卻被對方捉住了手腕。

    這一次，人魚顯然記得要控制力度　－－　否則，克里斯的手腕也要慘遭不測了。

    “...不，我沒事...　...”

    克里斯被他舔得心里發(fā)癢，連連往后縮手；塞繆爾一直等到再沒有血珠冒出來了，這才松開了自己的手爪。

    這次流血小事故很快就被克里斯拋之腦后：他的心思全部放在了目前的緊急危險上。人魚對他的傷口似乎比克里斯自己還上心，晚上的時候多給他帶了好幾條魚，在地板上活蹦亂跳‘啪啪’直響。

    克里斯匆匆寫了好幾封信。人魚在一旁盯著他看，聽羽毛筆在紙上發(fā)出的‘沙沙’聲響。

    “...　...抵押我在新艾爾莊下的產(chǎn)權(quán)，”克里斯寫道，“...務(wù)必加急?！?/br>
    羽毛筆沒墨了，他在墨水瓶里輕蘸了一點(diǎn)黑墨水：人魚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手指上的傷口處。那處已經(jīng)收口，沒有感染，但還需要幾天才能完全愈合。克里斯把架在蠟燭上的一盞杯燒化的蜂蠟取了下來，將蠟油倒在幾封信封的開口處；一枚印章落了下去，留下一枚朱紅色的蠟封凹印，那是卡特家族的簡寫。

    接下來，他還需要再去拜訪這座鎮(zhèn)上的某一個人。

    克里斯決定在第二天就啟程。別墅里所有的家具?。∷袃H存的家具都用白布蒙上了，他的箱子也整理好了，人魚被千方百計哄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手里抓著那頂插野雞羽毛的粉色女式呢帽，克里斯半蹲著俯下身來，跟他講話：

    ”...　...我一會兒就回來，嗯？“　克里斯囑咐道，“先不要亂跑了，在這里等我一會兒...到了倫敦有很多有趣的東西，比如...比如這個帽子。你很喜歡不是嗎？...還有鴕鳥毛。你見過鴕鳥嗎？”

    塞繆爾搖搖頭?？死锼剐α艘幌?，說：“在這里等我。”

    話畢，他就起身了。人魚有些猶豫地抓住他的手，似乎是在擔(dān)心這個脆弱的人類一旦出門就會受傷似的。

    但克里斯總是要出門的。塞繆爾也習(xí)慣了，認(rèn)為這是獨(dú)屬于克里斯的狩獵：既然如此，那就沒有不讓他走的道理了。

    克里斯出門的時候，外面下著傾盆大雨。路上泥濘一片，步伐過大時，泥點(diǎn)會濺到粗呢大衣的下擺，靴上也是骯臟斑點(diǎn)。在一個小巷處克里斯拐了進(jìn)去，三步并作兩步，再跨上一節(jié)臺階?。∪缓笏庙懥碎T。

    過了一會兒有人應(yīng)聲。門被開了一個小小的縫，半張面孔露出來，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是誰？”

    “我來拿回那個東西?！啊】死锼沟?。他聲音壓得很低，并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

    門后的動靜停了一會兒。克里斯的大衣在往下滴水，他脫下手套來，塞在了口袋里。

    那個顫顫巍巍的聲音再沒響起來：但門無聲無息地開了，迎進(jìn)了全身濕透的金發(fā)青年。

    克里斯在這個昏暗的房間里沒有停留太久。等他出來的時候，雨更大了些：一只黑色的小匣子挾在他的外衣里，然后急匆匆地往小巷外去了。

    路上沒有什么行人，無處可去的流浪漢蜷縮著躲在街邊一角，一只老鼠的尸體順著臟水飄過來。克里斯用手背勉強(qiáng)擦掉打在臉上的雨水：天色有些暗了。在暴雨中他視線有些模糊，似乎一切都在晃動著；雨聲太嘈雜了。他拐進(jìn)另外一條小巷，就快到別墅了；然而就在小巷的下一個狹窄拐角處?。?/br>
    雨傘猝不及防地砸落在了地上。

    這感覺如同猛然踩空一節(jié)臺階?？死锼股踔翛]有感覺到疼痛：一柄尖刀直著插進(jìn)了他的腹腔。鮮血很快打濕了馬甲，順著褲子往下流。在這樣的捅刺力度下，克里斯甚至無法發(fā)出聲音：他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類似噎住的窒息聲，然后在刀刃被抽出來的時候倒了下去。鮮血從傷處汩汩往外淌，被雨水沖淡了，順著水溝飄下來。

    克里斯側(cè)躺著，抽搐了幾下，過了一會兒就不動了。他的眼睛仍然張開著，金發(fā)被雨水打濕，凌亂地粘在側(cè)臉上。對方慢慢蹲下來，從他無力垂下的手里搶過那只黑色小匣，又用手去探青年的脖頸脈搏。

    就在這個時候，悚然響起了一聲槍響。

    伴隨著槍聲的還有一聲慘叫：那人踉踉蹌蹌往后退了一步，驚恐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血從中涌出　－－　然后他倒了下去。那只小黑匣子從他手里掉出來，砸到地面上，濺起骯臟泥水。被砸壞了的匣鎖露出一條縫，顯露出里面的東西來：那似乎是個活物，偶然間窺見一點(diǎn)rou色，在一搏一動地起伏。

    就在這個時候，側(cè)躺在泥地里的青年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咳嗽：他用手臂撐著自己，正竭力讓自己從地上坐起來。剛剛倒在地上的時候，克里斯為自己爭取到了一點(diǎn)拉開保險栓的時間：他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而那一槍隔著大衣直接擊中了對方的前胸，幾乎一擊致命。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死锼挂а莱断虏弊由舷抵陌最I(lǐng)巾，勉強(qiáng)包扎了一下腹部的傷口，打了一個結(jié)盡快壓迫止血。他的手在發(fā)顫?。】死锼沟拇⒁?yàn)樘弁炊l(fā)抖，但他還是扶著墻慢慢站了起來。

    他借助著雨傘柄，一步一步挪過去，用靴子把那具尸體的臉別過來：這是個陌生的面孔，眼睛還睜著，在雨水的沖刷下，衣服全部被打濕了。

    克里斯只有力氣掃了一眼。他勉強(qiáng)彎下腰去把匣子撿起來，重新挾在大衣里。他很幸運(yùn)，這一刀萬幸不致命?。』蛘哒f，暫時不致命。血現(xiàn)在還沒有止住，滲透了白色襯衣，在黑色馬甲上顯出很大一塊潮濕的深色痕跡。

    世界似乎暗淡了下去。失血過多讓克里斯眼前發(fā)黑，竭力扶著墻，佝僂著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出這條小巷，不久他就可以回去，這里已經(jīng)離別墅不遠(yuǎn)了...　...

    “撲通”一聲，泥水被濺起：克里斯幾乎往前栽跪了一下，血從被捂住的指縫間止不住地涌出來。

    不，他模糊地想到，他不能死。

    他不能死在這里。

    一種強(qiáng)烈的不甘涌上他的心頭。求生欲是如此強(qiáng)烈，讓克里斯咬牙扶著墻，又一次從泥水里踉踉蹌蹌爬了起來。

    現(xiàn)在...還沒到結(jié)束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沒有，遠(yuǎn)遠(yuǎn)...遠(yuǎn)遠(yuǎn)沒有！

    他沒有死在南美...也絕對不會死在這里！

    大雨仍然在下著。此時，人魚并不在別墅里：他認(rèn)為克里斯已經(jīng)出門狩獵，那么自己也沒有再留在房間里的必要了。而等到他從海邊回來的時候，從雨水之中，人魚嗅出了不詳?shù)奈兜馈?/br>
    看上去克里斯應(yīng)該是想去臥室：但他在上二樓的樓梯時因?yàn)槭а^多而休克了。血順著木質(zhì)樓梯往下流，在青年身下積成了血泊；但他此時還沒有死。玻璃窗戶在人魚驚懼之下被打碎了，碎片落了一地，窗沿邊殘留的一些甚至劃到了人魚的肩膀；尖銳的玻璃角在鱗片上留下幾道白印，皮rou被劃破了幾個小口，滲出很小的血珠。

    但人魚此時完全沒有心思去注意這些。他撲到了克里斯的面前，背鰭因?yàn)檎痼@和緊張豎起來了；他的喉管里發(fā)出一種著急的聲音，急切地把克里斯的臉掰了過來：那觸感發(fā)涼，就像是永遠(yuǎn)不被陽光照射的海水那樣冷；他的臉色也是他從沒有見過的，像是被吃掉一半的鯊魚尸體那樣慘白。

    人類在流血。很多血。人魚能感覺到他的脈搏也變得微弱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代表什么：對于死亡，他從來都不陌生。

    但這個人類不能死。

    他是我的。他屬于我。

    人魚咬破了自己的手腕：鮮血落在了克里斯蒼白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