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腦子里第四遍過今天的教案，捋了捋寓教于樂的數(shù)字圖形小游戲的順序，秦宜深吸了一口氣，敲了敲眼前的白蘭木大門。

    大概每個地方都會存在富人區(qū)，思凡一家和首領(lǐng)家住在一塊地方，種著同樣閑雅的葡萄，用著同樣不怕死的木材。

    門開了，維維安站在玄關(guān)前費力地抱著門把：“秦叔叔早上好。”

    秦宜笑了笑：“維維安早上好。”

    “因為爸爸現(xiàn)在沒有空，mama出去工作了，所以今天由我來對你的教，教學(xué)水平進(jìn)行評分?！?/br>
    維維安穿著蕾絲小白裙，伸出小手煞有介事地跟秦宜握手。

    “分?jǐn)?shù)低的話我將會……嗯……將會……”顯然臺詞背得不太熟，她清透的綠眼睛費勁地眨巴兩下：“嗯……廢除你的家教資格！”

    被這小大人做派逗得直樂，秦宜屈膝半蹲下來，虛虛握住維維安的手晃了晃：“沒問題，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br>
    維維安挺胸直背領(lǐng)他進(jìn)屋。

    進(jìn)門是玄關(guān)，地上鋪著紅絲絨地毯，一個高腳茶幾擺在玄關(guān)正中。玄關(guān)面上放著，用來插花的花種只有兩種，花瓣繁復(fù)綻開的淡紫色艷花，和深紫色的球花。

    想多了解自己的學(xué)生，秦宜隨口一問：“這個花瓶里的花好漂亮，維維安你知道它們是什么花嗎？”

    “我當(dāng)然知道啦，”維維安跑到桌邊踮起腳，捻起一支沉得壓彎花枝的淡紫花：“這個叫曇花，花語是瞬間，”她又捻起球花：“這個叫千日草，話語是不朽?！?/br>
    秦宜為她鼓掌：“哇，維維安厲害啊，叔叔都不知道這些花語?！?/br>
    “謝謝夸獎?！本S維安驕傲仰頭，帶著秦宜走向玄關(guān)左邊的客廳。

    客廳左右連著兩條通道。

    左邊的客廳空間寬敞，主調(diào)為極暗的深紅色，壁爐地毯沙發(fā)茶幾無一不奢華，但厚重的灰藍(lán)色窗簾拉得很緊，陽光透不進(jìn)來，顯得有點森冷。

    簡單打量了一圈，秦宜不予評價。

    進(jìn)客廳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向反方向的房間，秦宜腳步微微一頓：“維維安……那些是你爸爸的紙嗎？”

    玄關(guān)右邊是一個短廊，短廊的紅毯上被無數(shù)淡黃紙張密密鋪滿，紙?zhí)簭拈T口一路延伸到盡頭，是一方半掩的門。

    “是的，秦叔叔快來吧，”維維安已經(jīng)乖巧地坐進(jìn)了沙發(fā)：“爸爸在作曲，我們小聲一點，不要打擾他?！?/br>
    ……居然是個音樂家。

    果然是有錢才撐得起來的職業(yè)。

    吃穿都犯愁的秦宜砸了砸舌，回過頭全心投入工作。

    進(jìn)行得還算順利，維維安很聰明，對新事物接受速度快，但記憶時間短，對游戲環(huán)節(jié)很熱情，一到知識環(huán)節(jié)就犯困，從一到十的加減乘除法勉強(qiáng)教完，秦宜算了算時間，結(jié)束了今天的課程。

    “怎么樣？”他蹲在茶幾邊整理還能二次利用的稿紙：“維維安小姐您還滿意嗎？”

    維維安皺起小眉頭思考良久：“……我愿意給你下一次機(jī)會！”

    秦宜抱著稿紙站起身：“那就太感謝您了?！?/br>
    他話音剛落，另一頭的房間就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

    那聲音時遠(yuǎn)時近，似乎是有人一邊哼歌一邊在走廊上走來走去。

    應(yīng)該是維維安的爸爸，秦宜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問過男主人的名字，“維維安，你的爸爸叫什么呀？”

    “琴，”維維安睜著水潤的眼睛回答：“爸爸的名字叫琴，因為爺爺很喜歡鋼琴?！?/br>
    ……連名字都這么音樂家的嗎？

    秦宜點點頭，走向玄關(guān)準(zhǔn)備向男主人告知一聲今天的課程情況。

    果然，琴正在短廊上走來走去，依然是一絲不茍的西裝馬甲富人打扮，顯然創(chuàng)作的過程不太順利，琴的步伐很焦躁。

    猶豫了一下，秦宜走上前：“琴先生……”

    “滾?。。。　?/br>
    幾乎炸裂耳膜的一聲叱罵。

    被吼得腦袋一嗡，秦宜懵在原地。

    嗚哇……

    他在心里輕嘆一聲。

    看來打擾到別人創(chuàng)作了。

    怕嚇到小孩，秦宜回過頭，維維安正扒在客廳的門框小臉白凈地瞅著他，看表情很是習(xí)以為常。

    秦宜朝維維安做了個驚訝的鬼臉，貓手貓腳走到門口，揮手告別。

    “嗨??！秦宜?。?！”

    剛一關(guān)門，秦宜就和馬蘭打了個照面。

    “馬蘭？！”秦宜被嚇了一跳：“你怎么在這里？”

    “要吃中飯了，我怕你錯過時間所以來接你！”馬蘭笑瞇瞇地往他身上蹭：“怎么樣？工作還順利嗎？”

    秦宜退了兩步：“還算順利……你為什么會知道我在這里……你跟著我過來的？”

    他壓根沒告訴過馬蘭今天會來這里給維維安上課，但馬蘭不僅找到了他，還精確地蹲守在大門口。

    除了跟蹤，他想不出別的方式。

    “不是呀，”馬蘭卻無辜地?fù)u搖頭：“只是到飯點了，我又找不到你，我去問別人他們說看到你進(jìn)到這里，這里除了首領(lǐng)家就只有思凡小姐家了?！?/br>
    原來是這樣……

    心里的反感消退了一點，秦宜稍舒一口氣：“其實你不用來接我的，下次在食堂等我就好，呃……我請你吃飯吧，想吃什么，隨便……”

    “咳——咳！咳咳咳！”

    兩人剛拉開莊園的柵欄門，就傳來女人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秦宜循聲看去，是一名戴著草帽的灰衣農(nóng)婦運著一輛裝滿蔬菜的推車路過。

    農(nóng)婦身桿細(xì)長，穿著灰撲的農(nóng)裙也別有一番氣質(zhì)。只是身體顯然不太好，她咳嗽很嚴(yán)重，抓著車握柄的手細(xì)得宛如鷹隼的鉤爪。

    莊園的地是填滿石頭的泥地，一片水洼一片泥，車很不好走，農(nóng)婦推車的速度便慢得可憐。

    秦宜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去幫忙，身邊的馬蘭就大步躥到了農(nóng)婦旁邊，態(tài)度熱切地頂住推車：“思凡小姐，我?guī)湍阃频街行拇蠼?，不收費，只要你的一聲謝謝！”

    思……思凡小姐？

    秦宜眉頭一緊。

    維維安他媽那個思凡小姐？

    農(nóng)婦細(xì)長的手指推起草帽帽檐：“……好。”

    寬大擋臉的帽檐被頂起，秦宜視線里出現(xiàn)一張消瘦英氣的熟悉臉龐——音樂家琴的夫人，思凡。

    “思……”秦宜很驚訝：“思凡小姐？真的是你？”

    沒想到一個住在別墅的貴婦居然在做苦力活，他傻了。

    本來他第一反應(yīng)是思凡做貴夫人太閑了想找事做，但細(xì)細(xì)一想，人都咳成這樣了，顯然病得不輕，干嘛做這種事？嫌命長？

    “是我。”思凡把車讓給馬蘭，不躲不避地承認(rèn)：“那就麻煩你幫我推到中心大街上，謝謝?！?/br>
    她跟在推車后，看向秦宜：“今天的課程怎么樣？”

    對上那雙波瀾不驚的淡紫色瞳孔，秦宜心里一驚，連忙跟上：“維……維維安很聰明，對知識的吸收速度很快，我為她布置了一點數(shù)字加減法的作業(yè)，您回去時可以監(jiān)督一下她完成，當(dāng)然也不勉強(qiáng)，明天我還會繼續(xù)。”

    秦宜知道，無論在哪個時代學(xué)音樂都很費錢。

    思凡的丈夫?qū)Ｗ⒁魳罚沁@種世道物質(zhì)基礎(chǔ)都難滿足，誰還強(qiáng)求精神滿足？維維安又只是個小孩，錢不可能憑空掉下來，那生活的重?fù)?dān)……就只能壓在妻子身上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看著思凡筆直的脊梁和伶仃的手腕，秦宜沒多問，只事無巨細(xì)地報告著維維安的學(xué)習(xí)內(nèi)容。

    “天吶，”聽著秦宜的匯報，思凡還沒開口，馬蘭先來了興趣：“秦宜你居然會讀書寫字啊，你好厲害，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當(dāng)家庭教……書的？”

    秦宜抿抿唇：“家庭教師?！?/br>
    馬蘭：“對，家庭教師！秦宜你也教教我好嗎？”

    讀書寫字哪是一天兩天的事，秦宜不想打擊馬蘭，只模糊地應(yīng)了。

    三人路過首領(lǐng)的莊園。

    想到昨晚的告白，秦宜向莊園里看去，藤影幢幢，別墅沉默，首領(lǐng)似乎不在。

    昨晚的告白后，首領(lǐng)沒有給他打電話，秦宜也沒打回去，因為這種事他希望當(dāng)面說。他得當(dāng)面談過才能確定，首領(lǐng)對他的“一見鐘情”的情里到底鐘的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然而在秦宜轉(zhuǎn)身背對莊園的瞬間，一雙手突然死死抱住他的腰：“秦————宜————”

    鬼叫魂。

    要不是腰被抱得死緊，秦宜差點沒跳起來。

    他驚悚地一低頭，對上一張漂亮又委屈的臉：“云，云希之？！”

    漂亮委屈的臉變成委屈委屈的臉：“你變了！你前天還叫我之之！”

    秦宜：完全沒有好嗎？！

    云希之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來的，正蹲在地上，哭喪著臉：“你答應(yīng)我和我一起去挑兔子呢，還會給我做飯的呢？我在家里等了你四個晚上！四晚！夜醒都沒去！”

    不好，給忘了……

    秦宜額頭上冒出心虛的汗：“對不起……太忙了忘記了?！?/br>
    云希之一笑：“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還來得及，不過兔子也死了，你得幫我挑一對兔子了?！?/br>
    兔子也死了？

    秦宜看向一旁正盯著他看的馬蘭和思凡：“……呃，好，可以等我忙完這一陣嗎？”

    云希之拍拍屁股站起身：“你在忙什么？我?guī)湍?！?/br>
    秦宜連忙拒絕：“不用，我們把思凡夫…小姐送到中心大街，就去食堂吃飯，要不你也一起？”

    “……中心大街？”似乎想到了什么壞事，云希之長眉一垮，又蹲下了：“我不去了，我就在這里等你，你忙完快點來找我哦。”

    跟不太上這個小伙的腦回路，秦宜猶豫了幾秒，還是點頭應(yīng)過，見云希之眼巴巴地目送他，秦宜心里有點嘀咕，最終沒再說什么，回頭跟上了馬蘭和思凡。

    快到中心大街，大街上傳來牛羊吵鬧和紛亂的跑步聲。馬蘭突然撞了撞秦宜的肩：“希希就是要你幫他保管東西的那個朋友??？你們怎么搭上關(guān)系的？”

    秦宜目不斜視：“不是，我們不熟。”

    “哦，那要你幫忙保管衣服的朋友是誰??？”馬蘭刨根問底。

    “呃，是，那個……你應(yīng)該不認(rèn)——小心?。　鼻匾嗣鸵焕●R蘭的手。

    推車剛一露頭，一只大腳就猛地踹了過來，伴隨著一聲：“我cao！誰的車！”

    推車被那一腳踹得“嘭”一聲撞到石墻上，又“嘭”一聲彈翻在地，里面的菜瞬間傾倒倒出來，又被震得七零八落，翠綠配白的菜葉瞬間沾上污泥臭水。

    被一頭蒜砸到太陽xue，秦宜還沒反應(yīng)過來痛，就聽到耳邊傳來硬膠鞋底在地上猛剎的刺耳聲音。

    ——啪，臉又被一條柔軟的布猛得打了一下。

    鼻尖飄來一線濃郁的艾草香氣，一個穿著灰色風(fēng)衣戴著圍巾的白發(fā)男人停在秦宜面前。

    男人背上背著個人。

    被背著的人渾身血淋，斷了條胳膊和腿，正生死不知地趴在男人背上。

    被這血淋淋的人嚇了一跳，秦宜原地懵住，又聽到一句氣急敗壞的：“沒長眼嗎傻逼？！給老子在這等著！”男人像陣龍卷風(fēng)般刮沒了影。

    幾粒水珠隨著他離開時制造的厲風(fēng)打在秦宜臉上，秦宜一摸——血。

    “讓開！”“讓開??！”“讓開?。。　本o隨幾聲厲喝和輪胎在地上摩擦的噪音。

    幾輛銀白色高腳越野車緊追在男人后面，不管不顧地疾沖上中心大街，車后面又跟著浩浩蕩蕩一群人。

    疾跑的人群里夾雜著幾輛車轱轆滾出火星的板車，還有幾個抬著擔(dān)架的壯漢壯女落在后面。

    這些人跑速快得殘影在秦宜眼前連成一幅連續(xù)的畫，隔了三四米距離都能感受到那些人疾跑時的風(fēng)，秦宜張嘴剛想問：“發(fā)生什……”

    腕上驀地一沉——一個紙袋子掛在了他手上。

    首領(lǐng)從殘影畫作里抽出身走了下來。

    他停在秦宜面前，全身是血，連同碧綠的瞳孔都浸了血色，渾身散發(fā)著濃郁的腥氣，駭人得像剛從血池里爬出來。

    秦宜看看手里的紙袋，又看看首領(lǐng)：“首……”

    “中飯?！?/br>
    首領(lǐng)胸膛起伏，氣息不穩(wěn)地打斷秦宜。

    “拿好?！?/br>
    像是停這么一下只是為了給秦宜送頓飯，他說完，又轉(zhuǎn)頭奔回了畫卷。

    怦怦。

    秦宜眨了眨眼。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心臟驀地劇烈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