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幾個字，江遇瀾明顯凝住了。

    長梧街位于城西，屬于B城老城區(qū)的一部分，十分有年代感。這些年城建改造，把能改能拆的都挪了大半，原本很有人味兒的那些流動攤販也撤了大半，只剩下了一望不到頭的林蔭道，和道路兩旁合抱粗的梧桐。

    長梧街旁邊便是B城最著名的Q大，楚淮的高中也是在這附近讀的。在長梧街街尾的88號里有一間診所，那時就已經(jīng)開了三十多年。診所里只有一名醫(yī)生，姓孟，低調(diào)。診所平時離看不見太多人來往，但他卻是整個B城最好的心理醫(yī)生。

    楚淮曾經(jīng)接受過他長達(dá)三年的心理治療，后來才被楚湛不情不愿地放出去讀書，走上正常的人生軌跡。過去他還在讀高中時，為了復(fù)診常常會去長梧街88號的診所，一呆就是半天。不過如今楚淮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過去，長梧街也漸漸去的少了。

    這幾年孟醫(yī)生年事漸長，把診所轉(zhuǎn)交給了兒子孟泫海打理。他和對方關(guān)系不錯，所以偶爾還是會在社交軟件上和孟泫海交流一下最近情況，偶爾登門幾趟，以免出現(xiàn)什么意外。

    楚淮本以為他此生都不會再有找對方求救的一天。沒想到如今卻連新年還沒過，就要狼狽不堪地打電話給他。

    江遇瀾面上漸漸變了顏色，手指抽動了一下，頜肌緊繃。過了片刻，他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楚淮的胳膊，低聲道：“讓我送你去，好嗎？”

    “我自己……”

    “我送你去。”江遇瀾不給他任何機會，將他從沙發(fā)上帶起，“天黑了，路上太暗。萬一真出了什么事，你想讓我以后怎么辦？”

    楚淮僵了僵，沉默垂了眼睛。江遇瀾幫他將大衣拿來，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兒，幫大衣穿到一半的楚淮扣上最上端的衣扣，拉著他走出了房間。

    一路無話。

    遠(yuǎn)處似乎放起了音樂，像是晚會已經(jīng)拉開帷幕。楚淮突然開始慶幸自己離開的時間是如此恰到好處，可以不用擔(dān)心以最狼狽的姿態(tài)遇上池逍。他用最后一點理智給孟泫海打了電話，留言道：“一會兒我要過去診所一趟，麻煩幫我抽點時間出來吧?！?/br>
    “聽說孟老先生回去頤養(yǎng)天年了？”江遇瀾與他沒話找話。

    楚淮沒什么情緒地嗯了聲，道：“現(xiàn)在只有孟泫海?！?/br>
    江遇瀾說：“我記得他以前還信誓旦旦，說絕不繼承家業(yè)?！?/br>
    楚淮腳步一頓，緩慢閉了下眼：“你對他很了解。”

    “不算。”江遇瀾打開車門，低頭看著他坐進(jìn)車?yán)铮爸徊贿^以前陪你去的時候聊過幾句，又是同一個學(xué)校，就順便記住了?！?/br>
    “人總會變的?！背雌降?，“他也變得很厲害?！?/br>
    孟泫海是孟醫(yī)生的老來子，獨苗苗，也聰明，備受家中溺愛。當(dāng)時他與楚淮和江遇瀾讀同一所高中，大他們兩屆，狂妄得很。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讀完大學(xué)轉(zhuǎn)了樣，突然修身養(yǎng)性。現(xiàn)如今天天一副慈悲普度的菩薩樣，優(yōu)哉游哉，讓人完全無法和記憶里的那個混世魔王聯(lián)系到一起。

    不過這對楚淮來說，總體是件好事。一他不需要另請高明，與對方重新磨合熟悉。二來知根知底，什么話能說什么話不能說，他已經(jīng)拿捏有度，也無需擔(dān)心對方的職業(yè)cao守問題。

    車開到一半，楚淮手機嗡嗡響了兩聲。他點開屏幕，看見上面躺著孟泫海給自己的回復(fù)：“來吧，我等你。”

    ＊

    前天剛下過一場雪，如今化成了冰，結(jié)在地面，踩上去發(fā)出吱吱咯咯的響聲。楚淮從車上下來，江遇瀾也跟著他一起進(jìn)了胡同。倆人停在診所外面，看見披了件外衣的孟泫海從門后走出，滿臉懨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歪歪扭扭戴著，看到他倆，挑了挑眉：“你倆？”

    “只有我?！背凑f。

    孟泫海視線掃過他，停在江遇瀾處，一點即離。過了片刻，他點了頭，將門推開對楚淮說：“進(jìn)來吧。要不是你，我絕對不在年三十晚上開門營業(yè)?！?/br>
    楚淮低聲道了句謝，跟著他朝診所里面走。江遇瀾跟了幾步，想和他一起進(jìn)去。楚淮發(fā)現(xiàn)，對他說：“我自己進(jìn)去吧，你早點回家。”

    “沒關(guān)系?！?/br>
    “……”楚淮動了動唇，想讓他離開，卻又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走在前面的孟泫海聽見倆人動靜，扭頭過來：“得了，江遇瀾你別站在這兒跟他拗了。給人加壓呢這是？說了今晚上除了他誰都不接待，你還是哪涼快哪呆著去吧?！?/br>
    江遇瀾冷冷瞥了他一眼，沒繼續(xù)跟他嗆。他幫忙把診所的大門掩上，低聲對楚淮道：“有事情打我電話?！?/br>
    楚淮嗯了聲，跟著孟泫海走進(jìn)診室。視野余光中，他看到江遇瀾推門走出診所，踩著小道上的積雪離開，坐上了來時的車。

    孟泫海把屋里的燈打開，一邊往里面走，一邊睨他：“你倆在一起了？”

    診所外面看著頗具年代感，里面的裝修卻并不陳舊。只是比起那些干凈整潔到一絲不茍的西式病房，屋子里低調(diào)卻富貴的中式家具更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絲親切感。

    楚淮挑了張他對面的沙發(fā)坐下，頓了頓：“……沒有。”

    “那還真不容易，你倆不是斷交幾年了么，這都還能聯(lián)系上？該不是你夫妻吵架剛好撞上他出門，被他碰巧看了個全程吧?！?/br>
    楚淮沒接話，坐在沙發(fā)上陷入了沉默。孟泫海給他倒了杯熱茶，端到面前，在他旁邊坐下來。楚淮看著那杯挪到自己面前的熱茶，說：“孟泫海?！?/br>
    “嗯？”

    “我離婚了。”

    “……”孟泫海動作頓了一下，仔細(xì)打量了片刻他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緩慢臥進(jìn)沙發(fā)，嘆了一口氣，“大概能猜到。”

    楚淮說：“今天沒什么要麻煩你的，只是想讓你幫我開點安眠藥。不方便讓江遇瀾知道，就親自過來一趟。”

    孟泫海低笑一聲：“那是，你這問題可比簡單做個咨詢嚴(yán)重多了?！彼戳丝闯吹哪?，“睡不著？還是做噩夢了？該不會又做夢夢到沈明栩了吧？”

    楚淮心臟抽搐了一下，冷靜道：“沒有，不是他。”他想了想，說，“我夢見楚湛了。”

    “楚湛？”孟泫海明顯愕然了一下，旋即皺起眉頭，“他不是好好的？天天窩在家里哪也不去，盼你回家跟盼主人早點下班的牧羊犬似的，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吃了幾年素把自己給吃佛了。你們兄弟倆也真是擰巴，有事兒就不能直接說出來嗎？”

    “……”楚淮閉眼，深深吸了口氣，“孟泫海，你真的一點都不像是個心理醫(yī)生。”

    “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泵香Ｕf，“我對其他人溫柔，那是因為一個不小心，那就是一條人命。你跟他們又不一樣，韌得很，比誰都想活下去，當(dāng)然是怎么有效怎么來?！?/br>
    “……如果不是因為不想打攪?yán)蠋煟艺娌幌胝夷懔奶??！?/br>
    “戳到肺管子啦？”孟泫海沖他笑了笑，“也行，那不說這個。說說你到底做了什么夢吧，需要你火急火燎的大年夜跑出門?！?/br>
    楚淮沉默了幾秒：“不能直接給我開藥嗎？”

    孟泫海說：“藥只能一粒粒開給你，你能受得了？而且沒兩天事兒就得傳到楚湛那兒去，要是讓他知道我瞞著他給你私下治病開藥，我得被他找人釘墻上去?！?/br>
    楚淮抿了下唇，有種無處自容的難堪。他并不想把夢中過于私密的事情吐露給孟泫海，這會讓他有種加固了池逍口中欠cao的sao貨形象的痛苦。

    一瞬間，仿佛怎樣都無處擺放的焦慮從肌骨下爬出，啃噬著血rou。他輕呼出一口氣，從沙發(fā)上起身：“那不用了，我先走一步，今天謝謝你。新年快樂?！?/br>
    “哎哎等等。”孟泫海連忙叫住他，“不說就不說嘛，怎么還發(fā)起脾氣來了？那我們換個別的話題……你夢見楚湛幾天了？”

    “……沒多久?！背赐Ｗ∧_步，“前天剛決定離婚。”

    “所以在幾天前還是好好的。”孟泫海嘆氣，“被你養(yǎng)的寶貝小明星給刺激到了？”

    “……嗯?！?/br>
    “所以我早就說了，你就不應(yīng)該和他在一起?！泵香Ｗ叩揭慌源蜷_柜子，邊翻邊說，“睡就睡了，誰一生中還沒有過幾段關(guān)系。指望他來當(dāng)你這輩子用來治病的藥，不靠譜。你照顧自己都夠嗆，身邊再來個比你更幼稚的去遷就他？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么?！?/br>
    楚淮僵硬了一秒：“……我從來沒有把他當(dāng)成過藥物的替代品。”

    “但你自己說再也不做噩夢了也是真的?！泵香Ｅゎ^，將擰緊了眉的楚淮上下打量了一遍，又嘆了口氣，“我沒法給你開藥，這相當(dāng)于飲鴆止渴。你現(xiàn)在需要的根本不是藥，而是能轉(zhuǎn)移你注意力和情緒的人或事。與其來找我拿藥最后被楚湛關(guān)回家養(yǎng)病，不如找點能讓你高興的事情做做?！?/br>
    “今天過年?！背纯戳艘谎廴諝v。

    “你也知道是過年啊?！泵香：叩?，“要么你現(xiàn)在打道回家，找個能勾起你情緒的喜劇片看。要么你去找江遇瀾把你領(lǐng)回去，滾一晚上床單什么都不想。都比你窩在這里干耗著強?！?/br>
    “……你的提議，什么時候能夠可靠一點？”

    “很可靠，只是你不想聽?！?/br>
    “……”楚淮沉默了幾秒，“我現(xiàn)在和楚湛住在一起，不想回去。”

    孟泫海皺了下眉，轉(zhuǎn)過身看著他。楚淮不想跟他解釋太多，但他覺得孟泫海大概是可以猜出事情經(jīng)過的。果不其然，孟泫海安靜了一陣子，像投降了似的道：“行行行，那你要是不介意，讓你在診所里住一晚上總行了吧？”

    楚淮愣了一下，忍不住朝他看去。孟泫海看見他表情，眉毛一挑：“又不回家，又不找人把你領(lǐng)回去。難不成你想出門啃回頭草，找你的小明星收留你？那不就只剩下我了嗎?！?/br>
    “……酒店也行?！?/br>
    “那我還真怕你出事?！泵香Ｕf，“行了，你等等直接去里面吧，我去給大少爺您鋪被子。房間里還是跟以前一樣，該啥樣就啥樣。等睡醒了以后再說別的，成嗎？”

    “……謝謝。”楚淮緩慢點了一下頭，看孟泫海嘆著氣走出診室，往更里面的房間去了。那里面他很熟，過去他還時常需要來看醫(yī)生的時候，被孟醫(yī)生留作了他的個人休息室。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孟醫(yī)生都已經(jīng)退休頤養(yǎng)，這房間居然還留著。

    沒過多久，孟泫海從門后探頭出來叫他：“成了，你進(jìn)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