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兩格臺階，教室門在他們身后重重關(guān)上。

    樓梯似旋木，一層層踏下。離開教學樓的范圍，云羅忍不住想，今天那個男生，接下來又會遭遇什么？

    那群來找他的男生看上去并不是和善的人，如果梁子柏不曾對自己做出那樣的舉動，那自己是不是，其實應(yīng)該幫幫他？

    ……但那個人做了。并且，如果沒有后來人，今天被留在教室的可能就要換個角色。

    一場對象非是完美受害者的校園霸凌，大概是這樣。以前總覺得這些事離自己很遠，那些傳聞被略去細枝末節(jié)，恐嚇一樣地落入耳朵。但原來，“躲遠一點”并不能解決掉所有問題。

    只要不主動招惹，就不會受別人欺負，初三被班主任叫出課堂后的每一天，他都是這樣一廂情愿地想著。但不管他承認與否，時至今日，很多事都已經(jīng)變了。

    云羅低頭看地上那人落后自己半步的影子，一腳一腳踩上去，振翅的蝴蝶碾得枯脆的梧桐葉咯吱作響。

    他心里裝著事，走神得徹底，好在學校通公寓的商業(yè)街往返過無數(shù)次，閉眼也認得路。步伐憑身體記憶往前邁，肩膀卻忽然被身后人按住，就這樣從滿腹心事中落回喧鬧的人間。

    身體感官因那人的觸碰而復蘇，街邊炒栗子的馥郁甜香和爐火氣息熱碌碌撲進鼻腔，他沒忍住，喉結(jié)滾動一下，不明所以地看向宋晏程。棒球帽回到對方頭上，那人戴黑色真的很合襯。

    街道上有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但人聲熱鬧鬧不暖初冬寒風。四目相對，等幾秒，云羅鼻尖氤粉，纖小的下巴藏進擋風的校服立領(lǐng)，有種草食動物的懵懂的乖。

    他不知道宋晏程停下來原本是想做什么，但那人看他兩眼，最終什么也沒做便繼續(xù)走了。

    覆在右肩的手掌卻沒再離開，掌心貼著瘦削單薄的肩骨，像長久燃著的一簇爐火。

    晚飯是簡單的兩菜一湯。菜現(xiàn)炒，飯和湯都是袁芳在他們回來前已準備好的。或者，云羅也不知道宋晏程是否已經(jīng)換了一個阿姨。太久沒見過她，那個待他親厚，家庭美滿的中年女人，以往熬出來的湯也是這樣的咸淡滋味嗎？他漸漸想不起。

    味蕾也好，身體也好，都更習慣另一個人的存在了。

    廚房里泠泠當當?shù)募毸髀曧戇^一陣，停了。臥室燈亮著，云羅思考時習慣性地咬筆，二指捻過一頁數(shù)學筆記，身后敞開的臥室門被人扣響兩聲。

    宋晏程衛(wèi)衣袖口挽至臂肘，站在過道，一邊解下和高大身形不太相稱的布朗熊圍腰，一邊看著他說：“我出去一趟?！?/br>
    裹著家居襪的腳掌因回頭的姿勢踩到綿軟地毯上，云羅的思緒還沉浸在上一道習題里，愣兩秒，點點頭。

    那人原本一副要走的架勢，見他模樣，腳下不知為何又拐個彎邁進來。動作時帶起風，雪松冷香、一點點掌勺遺留的油煙味，和檸檬香型的洗潔精味道，融迭成好聞的，類似于“家”的氣息，飄忽忽遞往鼻尖。

    書桌上白熾燈過于亮了，但寫字的人太專注，沒有注意到。宋晏程一手撐上椅背，微俯下身，半擁姿勢替他把冷白光調(diào)節(jié)成暖光，繼續(xù)說：“你先洗?！?/br>
    云羅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劃拉的筆尖一頓，偷看男生起身前平靜的側(cè)臉，也繼續(xù)點頭，很乖的樣子：“嗯。”

    復雜難解的數(shù)學公式，存在感變?nèi)趿恕?/br>
    再謄兩道錯題，十分鐘過去。他不知道那人什么時候會回來，咬著筆頭盯了會兒手下的草稿紙，索性起身。

    說讓他先洗，就一定要先洗。

    浴室里脫掉衣服，云羅留意到左手手腕不知何時印上了一圈淡淡青紅，洗完也不見消，反被熱氣熏得顏色深了些。想來想去，只有可能是在教室起爭執(zhí)那會兒被捏的。

    看起來和他差不多體型的男生，爆發(fā)起來居然有這么大的力氣。

    要是沒人來找他，那個梁子柏，那群男生，會怎樣對待自己？

    又是一個無意義的假設(shè)。他想不出答案，再看見自己手腕上的無妄之災(zāi)，只覺麻煩。那人連見其他人和他走在一起都會介意，應(yīng)該也不會喜歡別的男生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藏起來？

    云羅舉手到浴室頂燈下觀察，細白皮rou如琥珀般裹著藍紫靜脈管，盤桓其中的一圈斑淤，手鐲一樣顯眼。

    下身裹上浴巾出浴室，他在衣柜里翻騰，找出一套以前常穿的長袖睡衣。剛換上，就聽見公寓門鎖開啟的聲響。曾幾何時，他對這聲音有種近恐懼的敏感，但如今聽來，卻只是有人回家而已。

    那人進來的時候，云羅已經(jīng)端坐回書桌前，周身氤氳著浴后的干凈水汽，繼續(xù)謄寫下午數(shù)學測試中答錯的習題。

    宋晏程剛從外面回來，知道自己身上帶寒氣，不碰他，放輕動靜把手里提的物件放下。牛皮紙袋鼓囊了一小半，堅硬果殼在里面骨碌碌碰撞，有熟悉的焦糖甜香從未封嚴的袋口纏綿綿逸出來。

    云羅用握筆的手背去碰，紙袋被熏得有點軟了，藏著剛出爐的熱燙。摸一摸，又抬頭，孩子氣地睜圓了眼看他。

    “要睡了，少吃一點?！彼侮坛讨徽f。

    他不熱衷這類甜膩沙綿的炒貨零食，但猜對方可能喜歡，栗子蛋糕，糖炒栗子，差不多的東西。他也不排斥這個人待會兒親起來有栗子的甜香。

    帶著熱度，溫暖、沙綿地被他用舌尖品嘗，牙齒碾碎，像一粒糖栗，在情欲炙烤后裂爆出內(nèi)里的甜蜜，一寸寸吞食入肚。

    要少少地吃，慢慢消化。

    洗完澡出來看，書桌上堆了一小丘毛碎的板栗殼，只有七八顆的量，刻意沒扔，是留給他檢查的“作業(yè)”。

    原本待在書桌前的人已經(jīng)鉆進了蓬松的軟被，開一盞床頭壁燈，趴在枕頭上認認真真翻書。有時候是抽屜里那本年代久遠但仍保存良好的，看不膩，有時是英語課本，默讀第二天要講到的文章。

    房間里只有電器運作的細微嗡鳴，很安靜。宋晏程徑直走近，不避諱被對方察覺聲響，單膝壓上床沿。

    養(yǎng)熟的小動物不會像剛領(lǐng)回家時那樣驚惶，被他俯錮住時也沒表現(xiàn)出什么異樣，只是側(cè)一側(cè)臉，一直蜷握在枕頭上的左手遞過來，展開，白瑩瑩的掌心托著一粒剝好的栗色果實。

    宋晏程看他一眼，雙掌撐在枕頭兩側(cè)，低頭湊近，從云羅手掌上銜過那粒栗rou。溫熱，尚帶著主人身上的體溫和氣息，囫圇咽下，沒嘗出太多滋味。

    喉嚨沙沙的，有些干渴。他手掌覆上云羅手指停留的位置，指腹摩挲幾下書頁右下角的折痕，交錯著對方指根，重把那頁翻折起。

    動作開始，底下的人就像被獅子撲中的幼羚羊那樣不動了。書被合攏收進床頭柜的抽屜，壁燈調(diào)暗了一點。借著那點微弱的光，能看到小孩的鼻尖凝出一點細汗，像玉蘭瓣上的晨露，像甘霖，讓人想幫他舔掉。

    視線往下，微翹的人中，下頜，纖細的頸，半數(shù)沒入陰影的鎖骨……捂得嚴實的被子是禮物包裝紙，被手指勾開一角，露出半扇圓潤的肩。微濕的發(fā)尾散落頸后，幽黑如暗河。

    指根漸被相扣，他以雙臂支起大半自重，頭卻低下，慢慢埋進云羅頸窩，在他身上深而緩地聞嗅。

    有些癢，有些燙。方才還溫柔握著栗rou的手掌在枕頭上抓緊了，手背被對方掌心牢牢擁覆著，陣陣噴灑的鼻息激得云羅耳朵染紅，控制不住有些發(fā)抖。

    男生的唇瓣蹭上他敏感的頸rou，開合輕含，“藥吃了嗎？”

    云羅朝后側(cè)臉，索吻似地，配合點頭：“吃了……四顆?！?/br>
    早二，午三，晚四，藥每天由宋晏程配好了交給他。還有兩瓶未開封，擺在床頭柜第二格，瓶身無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宋晏程嗯一聲，胸腔的震鳴低沉短促，卻像瞬間共振了他的心跳。還在嗅，高挺微涼的鼻尖狗一樣蹭他的下頜，呼吸，呢喃：“……好甜，寶寶?！?/br>
    和他迥異的沐浴露香氣，碾碎的苦橘淋上檸檬，浸進骨rou，是甜而多汁的，嫩得掐出水。旋梯上擦肩一過，這味道便中邪似地蠱進了夢里。

    現(xiàn)在這人唇舌間溢滿他買回的栗子香，胃袋里填著他親手烹制的飯食，小腹深處裹含他的精水，以此交換，也十分合情理。

    “還有嗎？”男生再往前一點，睫毛垂下來盯他。

    朦朦朧朧的壁燈下，外表美好的事物尤具欺騙性。對方硬朗的面部線條被光線柔和，神情放松，不復在外寡冷的模樣，近得觸手可及。云羅看一會兒，便真要伸手，習慣性地想圈住那人脖子去吻他。

    但被子落下，就被握住了手臂。

    宋晏程盯那淤痕的模樣讓他從臆想中驚醒，有些瑟縮。

    只是那人力道并不重，看起來并不是生他的氣，他于是試探地攀上那人肩頸，作勢要翻身，宋晏程果然配合把他抱起。怕他冷，還把房間溫度調(diào)高了兩度。

    云羅被擁簇在胸膛和被子之間，周身和暖，害怕的心情放松一點。他知道自己在床榻上能多得幾分縱容，主動在被責問前先小狗一樣地湊了上去，唇印著唇，邊親邊小聲說話：“對不起……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不要生氣，好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