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過去了一周，今年的葉宛也沒能拋下工作準(zhǔn)時回來。

    但好歹還有例行的電話問候。那是在一個難得出太陽的午后，一開始并不知道是誰的手機在震，云羅回頭的動作慢了點，只從那人指間瞥見晃動的視頻通話界面。上面?zhèn)渥⒅镁脹]喊過的名字。

    宋晏程也看一眼，不甚在意地點開接通，功放。手機隨手放在身旁沙發(fā)，遞出一只手要拉他起來。地毯上小孩卻直往后縮。

    電話那頭的女人嗓音帶著感冒中的喑啞，清咳一聲，被電流放大的聲音回蕩在起居室：“……為什么是你接？弟弟呢？”

    掌心朝上，仍固執(zhí)懸停半空。男生眼睛盯著面前的一片瑩白赤裸，只回答最后一個：“他在睡覺。”

    換算一下時差，確實是國內(nèi)午睡的時間。葉宛并未生疑，自然地?fù)Q了話題：“噢。那你怎么還沒走，今年不過去了嗎？”

    “你爸可煩人，估計是找不著你，前幾天老在半夜給我打電話，我沒接，最近又聯(lián)系不上人了……”

    手機以外，蜷在沙發(fā)下的小孩傍著他小腿，于女人話音間隙無聲搖頭，不敢去抓他的手。宋晏程心不在焉地隨她應(yīng)聲，說下周會過去一趟，要拿點東西，一邊挑起手機一角，朝小孩揚了揚。

    那上面顯示早被切了語音。

    僵直的身體才松懈下來，云羅抬眼和他對視，那張男性間少有的偏清麗的面孔上，唇角有些委屈地往下撇。但沒有生氣。他只是用指甲在那人小腿內(nèi)側(cè)刮撓幾下，那人的手掌就下落，抓住他。

    電話那頭聽不到回應(yīng)，葉宛“喂”了好幾聲。宋晏程回過神，掌間的手指也輕輕回握，于是順手把人拉起。汗?jié)竦纳眢w陷入另一具。

    那邊也終于想起打來這通電話的目的。

    “還有，這周我回不來，你幫我和云羅說，要不……嗯……或者，你下周帶弟弟過來怎么樣？反正你們放假，我讓人準(zhǔn)備一下，你們過來想自己安排行程也行。”

    被提溜進(jìn)懷里的人一聲不響，專注扮演午睡的角色，唯有環(huán)在那人頸后的手指在聽到這話時不自覺收緊了一瞬。男生若有所思，指腹摩挲著云羅凸綻的蝴蝶骨，隨口道：“嗯，我問問他。”

    電話掛斷，起居室里重歸安靜。

    窗簾厚重，密不透風(fēng)，光和白晝被隔檔在外。他們都熟悉這晦暗，呼吸在黏稠凝滯的空氣中起伏，交織。觸目可及的只有彼此。

    季云羅埋頭在他頸間，像是真睡著了。

    垂下的指尖挨上肩頭，和略微發(fā)汗的身體體溫不同，有些不合時宜地涼。宋晏程偏頭，從身后摸索出來一條薄毯，要給人披上：“冷？”

    并不是冷。云羅埋著臉搖頭，不出聲，樹懶一樣往宋晏程懷里縮更深。細(xì)軟的額發(fā)拂過男生喉結(jié)，有點癢。

    被隔著毯子擁住，那人聲音低低的，透過胸腔在耳朵里震，“要不要去見她?！?/br>
    卻依然搖頭。呼吸有一瞬是亂的，他在發(fā)抖。

    “不想她嗎？”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沒入蓬松柔軟的發(fā)間，安撫地輕輕梳理著，宋晏程低頭在他額頂印下一吻，“你也叫過mama的，對不對？不用緊張，你想去，我不會阻止?！?/br>
    “……不想。”

    那聲音小得像幻聽，云羅抬起臉，視線在他耳畔游離，就是不肯和他的眼睛對視，“我不想去……哥哥，不去好不好？”

    他沒有辦法再心安理得地向他的葉阿姨求救了。

    他們之間長久、持續(xù)而無從定義的混亂關(guān)系，早就粗暴抹花了施暴者和施救者的界線。沒了鎖鏈，沒了鐐銬，要怎么描述這段關(guān)系才好，他是飲鴆止渴的不完美受害者，還是幫兇？

    宋晏程的唇角無聲上翹。

    像是要證明點什么，云羅撐在他胸膛，往前湊了湊。柔軟的唇瓣笨拙疊上去，涼津津的舌尖勾纏，兩人如出一轍的漱口水香氣交融，再無你我之分。

    未宣之于口的試探與津液一同咽下，男生呼吸也亂了，掌住他腦后很快反客為主。沙發(fā)重又陷下去，米白的編織毯被蹬作一團(tuán)，滑落地面。

    樓下野貓呻吟，細(xì)雨落濕皮毛，有人咯吱咯吱踩著枯枝走近，貓尾一豎，凄厲嗚聲鉆進(jìn)灌木叢里。

    春天快來了。

    對嗎？

    －

    那次高燒以后，云羅很久沒再從深夜的夢中驚醒。

    他知道自己眼睛閉前和睜開后身邊都是同一人，再也不會孤身入睡了，墻上的玻璃窗只是窗戶而已。

    但開學(xué)后某天，或許是換季不適的原因，他又做了不好的夢。幾個面目模糊的人圍在他身旁，吵鬧，疼痛，還有雛鳥一樣尖利的哭聲。

    心臟跳得厲害，像是預(yù)感會發(fā)生什么，云羅努力想記住那隱喻，可夢即潮水，被叫醒了，記憶也嘩啦褪得無形無跡。

    睜開眼，有只手掌替他擋住壁燈漸亮的光。待他適應(yīng)后移開，那人在他身邊撐起上半身，眼神清醒，不像是熟睡過被吵醒的眼睛。

    “怎么了？”宋晏程輕聲問，眉頭蹙起，“你在喊疼?！?/br>
    云羅呆呆仰躺著看他，這具身體的神經(jīng)末梢好像還能感知到一點虛幻的疼痛，明知是錯覺，所以這點疼痛也很快消弭無蹤。

    他隨那人視線下移，意識到自己的右手手掌不知為何在睡夢中捂住了肚腹?，F(xiàn)在醒了，居然也不想松手。

    “……不疼了。”

    他喃喃。鬢邊潮濕一片，未干的淚痕被那人用指腹揩掉，“我只是……做噩夢，有點害怕?！?/br>
    夢見了什么？在害怕什么？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宋晏程的目光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停留在他手背上，云羅不安地動動手指，以為他會繼續(xù)追問下去。但或許是不想再刺激他，那人沒有再提。

    他只是起身為他倒杯熱水，測了體溫，確認(rèn)真的不存在身體上的不適后，那人重回床榻，從枕頭下抽出了云羅那本睡前讀物。

    那場雨夜高燒后，他偶爾也會在睡前為他讀一讀。

    好幾年前的書，已經(jīng)翻得頁面陳舊，但主人愛護(hù)，許多頁雖有折痕，仍服帖疊作一處。宋晏程隨手翻開，云羅閉著眼往他的方向靠，他便垂下手腕替他擋住壁燈光線，找一處段落，低聲念起來。

    手指的陰影投在合攏的眼瞼，飛蛾一樣隨胸腔的震動微微撲閃。音調(diào)沉緩，不帶頓挫，海潮一樣規(guī)律平靜。

    就像小時候mama讓爸爸給他念書，只是想用自己的聲音告訴他，他在，并且會一直一直在這里。

    “……四十個情人，來向這位那天早晨才出生的新娘致敬，這位關(guān)在象牙塔里的公主?！?/br>
    “每天晚上，這些大蛾總要來朝見它們美麗的公主，那時候正是暴風(fēng)雨的季節(jié)……”

    紙張再度翻頁。懷里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搭在腹部的手松開了。

    男生并未停下，他低聲繼續(xù)，給自己唯一睡熟的聽眾念完了孔雀蛾的故事。

    這種詭艷的蛾，終其一生都在尋找配偶。交配，繁衍，赴死，動物本性。

    沒有關(guān)燈，他往后靠，闔書閉眼。心底兜轉(zhuǎn)過好幾個念頭，想起那兩瓶從未拆封的藥，想起先前籌劃又半途停滯的一切。這或許是夢魘，但也有可能是征兆。

    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那張噙著淚喊疼，說害怕的臉。

    長了點rou，卻還是瘦。輕飄飄落在他懷里，嬰兒一樣蜷起，像短暫收攏了他看不見的羽翼，隨時有可能醒來，再振翅離去。

    而我的動物本能是抓住你。

    不會再做噩夢了，寶貝。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