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春波其實有三個媽。

    他也不想要那么多，但是大姨和小姨經(jīng)常官方宣布她們就等于甚至強于他的親媽，紀春波和親媽本人都不敢，或者說，懶得去反對。

    mama叫王秋艷——所以他的兒子叫紀春波，這據(jù)說是一個對仗。小姨叫胡萍萍。大姨叫白秀華。mama說，我們是真的一個父母生的三個親姐妹。雖然不太像，但是這是真的，有這種姐妹，也沒落著啥好，何苦要強行攀親，要不是有血緣關系，早就斷絕關系永世不來往的。

    哦，對了，其實mama家不止三姐妹。到底有多少，mama說，這個不好說，她的爸爸你的英雄外公可能生了十幾個，不是一個英雄外婆的，還有多少，那她也就不清楚了。但是現(xiàn)在還能聯(lián)系上的，有點來往的——也就八九個吧。但是只有她們?nèi)忝猛谝粋€村，有那層親戚照應關系，別的什么阿姨舅舅也沒搭理過你，所以不認就不認，沒啥事的。

    一個門戶里的三姐妹，這種存在呢；對外人來說，一般就是一個選美集合。

    如果誰家有三個或者以上的兄弟，那么外人一般會議論誰學習最好誰最有錢最有出息什么的。但是三姐妹合集呢，永遠，永遠是會被最先討論和評價的就是，誰最好看誰最美，然后，誰嫁得最好。

    嗯，mama三姐妹的婚姻，無論誰的都堪比十年沒掏的茅坑，隨便一扒拉都是屎。誰別誰嫁得更爛更可怕，內(nèi)人外人都說不清的。

    但是紀春波當裁判的話，其實mama贏。

    因為mama目前為止，就是簡單地被渣男搞大了肚子，然后被拋棄不管了，她獨自撫養(yǎng)孩子。然后mama再沒別的婚戀劇情，mama人生三個愛好：打麻將，睡覺和打乒乓球。至少沒有大姨小姨家那些堪比泰國電視劇或者火車站地攤傳奇文學的發(fā)展——mama或許沒錢，但是mama給自己和兒子的家，是最安寧最清凈的。

    其實大姨和小姨還有mama在90年代就一起合資蓋了豪宅別墅歡樂大家庭群居的，但王秋艷和紀春波母子不愿意也沒辦法地圍觀到了——大姨夫No，3和小姨夫No，2互相拿著刀，要大表姐白淑惠在他倆中選擇一個，沒選的自殺——這場鬧劇之后，迅速收拾行李帶著搬回到了低矮破舊的老屋，再也不和大姨小姨合住了。紀春波雙手雙腳同意——真的，大姨和小姨家人物關系太混亂，情節(jié)太滿，正常人受不了，會瘋的。

    所以，爛杏一筐，和酸桃一口，這種對比的話，mama嫁得算是最好了。

    論容貌來說——也是mama贏了。

    這可不是親兒子在盲目地支持mama，這個結論來自：網(wǎng)絡大數(shù)據(jù)調(diào)查。

    紀春波也是男人，他從小就覺得，其實mama三姐妹的容貌水平，都差不多，并沒有誰比誰更突出更艷壓；而且，他內(nèi)心里，真實的，盡量去除傾向性的理智評價：mama三姐妹長得就普通人水平，說她們是美女什么的，就是厚黑學的客套吧。而且，偉大時間啊，也證明了紀春波的理論，在網(wǎng)絡自媒體科技出現(xiàn)之前，鄰里鄉(xiāng)親的稱贊mama是村花三美女姐妹，大姨mama小姨也就謙虛地否認并淡定地享受這些偶爾出現(xiàn)的贊譽，也就這樣瀟灑了幾十年；但是自從抖音快手什么出現(xiàn)之后，毫無懸念地，小姨帶頭作死，拍攝甚至剪輯上傳了mama三姐妹唱歌跳舞的視頻，然后標題是：凍齡神顏美人三姐妹。

    其實剛上傳那幾天，也沒有什么人看，點擊率幾乎等有沒有。評論點贊那些回饋，也就是mama三姐妹認識的一些熟人朋友，當然都是在夸。

    但是三五個月后，那條無人欣賞，猶如荒山野花獨自燦爛的視頻，天降油罐車爆炸泥石流屠滅了小姨和大姨或許還有mama的自尊心。那個條視頻，毫無預警地，一夜爆紅，而且還上了新聞，新聞內(nèi)容是這樣：農(nóng)村中老年跨性別人士的困境。

    mama三姐妹精心打扮拍攝的歌舞視頻，被當成了……嗯，直接引用評論里的話就是：凄慘的人妖賣笑求生，這個社會怎么了？

    洶涌而來的評論里，主要分成這三個流派。

    一是在噴mama三姐妹：不男不女，惡心可怕，敗壞社會風氣，會給未成年人帶來不良影響。

    二是勸mama三姐妹：“丑八怪，老妖婆，就不要出來嚇人。這個年紀還sao首弄姿，出來圈流量騙錢，別做夢了?！?/br>
    三是理中客勸看客們要善良，“她們”不過是一些喜歡女裝打扮的中老年殘疾人，為了謀生，也是沒有辦法，至少“她們”，給大家?guī)砹藲g樂不是么？

    當然了，還有人rou信息指出mama三姐妹是哪個村誰誰誰的，網(wǎng)暴mama三姐妹是破鞋，是妓女，是野雞，是狐貍精……總之怎么難聽怎么說。

    歷來遇事沖鋒在前的小姨，帶上大姨一起開直播，澄清自己不是“變性人妖”也不是“女裝大佬”；我們?nèi)忝镁褪呛芷胀ǖ娜齻€喜歡熱愛化妝和歌舞的農(nóng)村婦女。但是，初出互聯(lián)網(wǎng)的小姨，真的低估了這乾坤世界的最新最強大的黑暗浪潮，好聲好氣的直播沒有堅持十分鐘，沒沉住氣的小姨就和網(wǎng)友開始對線狂噴甚至實名約架確定了十幾場群毆rou搏的地點——當然了，就當小姨以為自己能占上風的時候，直播就被網(wǎng)管關停了，而且，她自己的號也被封了。

    其實這個結果，紀春波在看直播的第一分鐘就預料到了，就大姨和小姨那嘴，直播到十分鐘不被封，已經(jīng)是奇跡了。

    紀春波的mama王秋艷沒有參與這件事，mama甚至都沒有去看小姨的視頻評論。mama對于當網(wǎng)紅沒有興趣，mama說大姨和小姨是自找的，而且mama還說，大姨和小姨就是又犯老毛病了，她倆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找點雷劈，拉不住的。

    大姨很快就從網(wǎng)絡互噴的戰(zhàn)場上撤退了，小姨堅持了半個月，也退網(wǎng)了。后來，小姨有一天半夜里，醉醺醺地爬到紀春波家，砸門。被吵醒的紀春波隱隱約約聽見小姨大哭嚎啕，并要求mama和她一起：“……什么什么再戰(zhàn)江湖，什么什么屠盡百城萬戶，什么什么乾坤焦土，什么什么血流漂杵，方能一雪老娘的奇恥大辱心頭之恨?？偠灾涯苌暇W(wǎng)的人全殺了，那樣有點麻煩，還是直接毀滅世界吧?！?/br>
    mama好像給了小姨幾個嘴巴子，把她扇老實了，拖進屋睡覺了。

    紀春波捂著枕頭笑了半夜。

    所以，mama三姐妹的容貌比拼，最后現(xiàn)代科技用大數(shù)據(jù)證明了，mama是最美的。

    因為大姨和小姨都被罵了好幾天，各種評論和彈幕里，都是在說大姨和小姨多么可怕多么丑。mama只在最開始被株連了一下，隨后mama全身而退了，沒有去直播沒有去對線的mama，沒有被任何網(wǎng)友惡評。大姨和小姨因為直播和罵架，現(xiàn)在也算網(wǎng)紅了，現(xiàn)在大姨和小姨被叫下窯雙妖，大姨被叫“白老驢“，小姨被叫”黃雞婆“；一言未發(fā)的mama沒有被按上任何外號，三個人的視頻mama卻沒有姓名，雖然她的確也在比茅坑還惡臭的互聯(lián)網(wǎng)水塘中濕了點鞋，然后自己香香地灑脫地離開了。

    也就是說，幾千樣本的容貌點評，mama最終慘烈勝出。大姨和小姨把自己作成妖怪了。

    雖然全村的人，都認為mama三姐妹中，大姨是大姐，是帶頭的領袖，小姨是沖鋒的打手，mama是那個安靜的擺設。但是紀春波覺得，那是假象，mama其實是她們?nèi)忝弥心莻€cao控提線木偶的導演。mama看起來最窮，混得最差，嫁的最不好——但實際上，mama是三姐妹中活得最舒服最自在，生活質量最高的那個。mama物欲低，有什么想法和打算，她會cao縱大姨和小姨去實現(xiàn)，她生活的宗旨就是：慵懶處世，不惹麻煩，盡一切可能享清福，但是到了危機關頭，mama總是能靈巧閃避，出奇制勝，逆風翻盤，然后，隱遁無形。

    “mama，為什么你和大姨還有小姨，都不是一個姓的呢？”

    小學時代的紀春波，有一天回家，突然問mama王秋艷這個問題。

    “女人出嫁后，就改姓，隨夫姓的?！眒ama在家里組織了牌局，孩子都回家了，她還沒做飯，而且輸?shù)糜悬c大，所以火氣也不小，王秋燕攥著牌，眼睛閃亮亮地盯著桌上的張數(shù)，腦帶里努力思考的，明顯不是兒子的問題，脫口而出的回答也非常敷衍。

    “可是我也不姓王呀?！奔o春波執(zhí)拗地追問。

    牌桌上其余的兩個牌友阿姨還有一個大叔，突然發(fā)出歡快而又猥瑣的笑聲。

    “小波呀。餓了是吧——”桌上的一位牌友阿姨，紀春波也想不起是誰了，從桌上的散錢里抽出一張五元，遞給紀春波，親切慈祥地說：“阿姨給你錢，出去買好吃的吧?！?/br>
    “謝謝阿姨，我不要?！奔o春波把錢捧著，又放回了牌桌上。

    他知道，如果他拿了這個錢，等這些牌友走了，mama會拿柴火棍他的粑粑都打出來。

    但是牌桌上的叔叔——年紀太久遠了，紀春波也不記得是誰了——卻抽出一張蔚藍的一百元，吩咐道：“小波，去你家門口飯店，告訴馬嬸，炒幾個菜，你給我們端回來?！?/br>
    王秋艷攔住了那飛過來的一百元，傲慢地說：“瞧不上誰呢，我在家坐莊，還能要你請飯么？小波，你直接去找馬嬸，要他炒幾個菜，媽一會去算賬?！?/br>
    紀春波“哦”了一聲，出了門，蹲在自己家柴房門口，寫作業(yè)。

    不用去馬嬸家找那個不自在了，如果不拿著錢去，馬嬸不可能給mama炒菜的，他什么也端不來。mama已經(jīng)賒了馬嬸家很多賬了，已經(jīng)達到了馬嬸在路上看見紀春波就會破口大罵的程度。

    可能就是因為紀春波沒有端來所謂的炒菜，mama的牌局天剛一黑就散了。那些牌友們就走了。那天紀春波的運氣很好，可能是牌局末期，mama胡了幾把大的，回了很多血的mama的心情很好，沒有計較兒子辦事不利。

    mama還是做了飯，雖然飯吃的有點晚，mama做法的水平，就，還能吃。

    這樣的mama，在小學五年級的紀春波眼睛里，雖然不是那種小學生作文里模板型光輝慈母，但是整體上，紀春波橫縱向和自己認識的所有同學的生活狀況和父母印象對比，mama們算是一個年級的話，王秋燕200多人能排120名左右吧——考慮到紀春波自己也就是年級150多名那種水平，所以這種mama，還是他高攀了呢。

    吃飯的時候，mama甚至還回答了紀春波的問題。

    “嗯，我和大姨，小姨，不是一個姓呢。是因為啊，你的姥爺以前是地下黨，搞革命工作，舊社會的時候呢，他和姥姥被日本鬼子和國民黨抓捕迫害，所以他要改名換姓，到處躲。我們?nèi)忝镁褪悄憷褷斢貌煌募倜值臅r候生的。為了保命，沒辦法！”

    “哇，所以我們也是革命后代，英雄的兒女呢！“紀春波非常相信mama的話，因為姥爺和姥姥的確早就死了。而且紀春波覺得這個說法非常光榮，非常厲害。

    后來他去問大姨和小姨，大姨和小姨聽了之后，也面色發(fā)亮，很開心地表示是這么回事。但是他想要大姨小姨講一下烈士姥爺?shù)氖论E，但是mama三姐妹一致表示，不知道呢，你姥爺是搞保密工作的，當然做的都是保密的事，不能對妻子兒女說的呀。

    這個說法，讓紀春波光榮了五年。直到他上了職高，想要入團前，他上了一下革命歷史教育課，前l(fā)iang2就課的時候他還能勉強聽進去，但是就是這樣，稍微有一點歷史知識入耳，他就發(fā)現(xiàn)了mama三姐妹話里的漏洞。因為mama三姐妹身份證年齡顯示，她們?nèi)慷际墙夥藕蟮男轮袊锍錾?，所以，姥爺為什么要在新社會里做保密工作躲避追捕不停地改名換姓，細思極恐，紀春波就不思了。

    紀春波綜合整理思緒，終于發(fā)現(xiàn)或者說承認了：包括自己的mama在內(nèi)的這三姐妹，她們基本上每天都是謊話連篇吹牛不打草稿的。

    可是，這個時候，紀春波已經(jīng)是一個16歲的青少年。

    他已經(jīng)知道了，人，為啥要說謊，甚至，他也是一個需要每天說謊；才能活得太平一點的青少年。

    好消息是，紀春波變成青少年的時代，mama的賭癮基本也就變成了牌癮。這不僅僅是因為她聚眾賭博被警察抓了法院判了兩年蹲了半年緩刑一年提前出獄，而是mama為了減刑，居然給自己開發(fā)鍛煉出了新技能：乒乓球。

    乒乓球的訓練和比賽，占據(jù)了mama大多數(shù)的時間和精力，所以mama也就沒什么空打麻將了。

    所以說呢，教育很重要呢。知識改變命運，不僅僅是說，學習成績可以讓人考大學換戶口，而且也包括，人類通過教育可以接觸各種不同嘗試新事物的機會，才有可能發(fā)掘出他們內(nèi)在的潛能或者天賦，被看到，被成長。

    一輩子沒摸過球拍的mama，如果不是進監(jiān)獄，可能根本沒有想過，她能在一個月學會乒乓球，然后第二個月就在全市監(jiān)獄系統(tǒng)女犯人比賽中以壓倒性的實力獲得了冠軍。mama的兵乓球強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她刑滿出獄或者說不知道被什么關系撈出來之后，有十三家縣里市里單位上門要求給她工作，但是mama不用真的去工作，mama只要去代表單位打乒乓球，然后贏，就可以拿到工資和獎金了。

    mama沒有辜負全縣各種領導們的期望，她代表縣水利局參加全省職工系統(tǒng)比賽，連續(xù)三年拿到了冠軍——然后無論如何看起來都是按計劃在比賽中負傷，在任命她的局長被雙規(guī)之前成功辦理了病退，得到了雖然不豐厚但是已經(jīng)羨慕死農(nóng)村鄰居的退休金，隨后，歸隱田園，又回家喝茶打麻將了。

    說來有點遺憾，紀春波見到mama的獎狀獎杯新聞節(jié)目還有比賽合影。但是紀春波一次都沒臨場見過mama打乒乓球的英姿。

    因為mama突然進監(jiān)獄的時候他讀初中，他也進不去監(jiān)獄看mama訓練比賽。mama出獄后化成女乒猛將，他在外地讀職高后來讀大專。mama的中年運動生涯，千真萬確地發(fā)生了，但是紀春波心里悄悄地就覺得：這是個笑話……他總覺得很假。雖然mama回村后，也偶爾會繼續(xù)代表村里去附近比賽，參加一些娛樂面子型的村鎮(zhèn)活動。但是mama每次都是比賽贏了之后，才回家告訴紀春波，我去打球了。所有，紀春波沒見mama訓練過，mama不訓練，別問，問就是天才。

    所以到了紀春波20多歲，mama的年級排名在紀春波心目中又提高了很多，如果那個年級還在的話，突然體育勵志變成乒乓女王的mama現(xiàn)在進了前30名。然后大專畢業(yè)即失業(yè)只能回家啃老的自己，基本淪落到了年紀打廊的渣滓敗類那一檔。

    從沈陽回家后，是mama突然發(fā)現(xiàn)，紀春波的腦袋上鼓起一個疙瘩。

    那天剛洗了頭，還在擦腦袋，mama手里的水壺就摔在了地上，發(fā)出悲絕的響聲。因為那個疙瘩很小，紀春波也沒當回事，只覺得就是自己不知什么時候撞到了，腫了唄。mama沒心沒肺地，也不心疼。但是過了幾天后，mama開始擒著他的腦袋，薅開他的頭發(fā)，扒拉玩賞了那那個疙瘩，母子二人都發(fā)現(xiàn)了，那個疙瘩沒有任何變小或者消失的跡象，王秋燕卻突然在兒子耳邊嘟囔了一嘴：“呀，你完蛋了?！?/br>
    mama的那個輕慢鄙夷的語氣，還有隨之而來的，她臉上浮現(xiàn)的絲毫不遮不掩的揶揄不屑；紀春波之前也倒是見過一回。

    那是全縣進行精神文明創(chuàng)建大掃黃的時候，地方新聞里播出五十個夜總會小姐被警察們圍堵在大堂里捂著腦袋蹲在地上的鏡頭——mama看到這個新聞畫面的時候，就是這個態(tài)度。

    有那么一刻，紀春波覺得mama洞悉了自己身體里全部秘密，那骯臟的，甜美的，一生可能就這一次的小秘密。

    但是mama什么都沒問。

    mama喜歡用行動表達或者說暗示。

    王秋艷突然回了自己的臥室，拎出來一個破爛的黑皮包。隨便擦了擦，放在茶幾上；從里面掏出來一個麥乳精盒子，擺在兒子面前，打開。

    哇，好多垃圾。

    最先吸引紀春波注意的，是一個黑乎乎似乎已經(jīng)發(fā)霉后又已經(jīng)石化的月餅。上面帶著字的，很難辨認了，但是那種雕花餅殼上帶著字的設計，看著就很月餅。

    “為啥都這樣，你還留著不扔呀！”紀春波有點生氣地質問mama。

    mama好像也忘記這是什么了，用手指摳了一下，努力思索了一下，漫不經(jīng)心地說：“其實扔了也就扔了，但是這好像是太嬰古國的傳宗玉璽。要丟也得丟遠點。千萬別丟水里?！?/br>
    mama早年做過一點玉石首飾生意，家里有玉璽真的不奇怪。紀春波小時候都用各種玉璽墊過桌子的。玉璽就是一個形狀啦。誰都可以有玉璽的，玉璽的價值只和擁有的人有關……小學的紀春波賣給同學過幾個，mama一塊八批來的，他賣5塊。

    紀春波用手去摸了一下那個爛月餅，屁咧，不是月餅他把這個吃了。

    “嗯……你以后看著這個花的圖案，離遠點，他們都是特別不人情味的jian商。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一群畜生。mama被他們坑過很多錢?！眒ama指著月餅上的圖案隨便囑咐了一下紀春波。

    mama在麥乳精盒子里扒拉啊，一點金的銀的哪怕是珍珠都沒有。這讓紀春波有點心酸。

    這個盒子里除了那個又黑又霉爛的月餅之外，就是陳舊的電線，生銹的鐵棒，干縮的動物的角……還有各種完全無法描述形容又臟又惡心的東西。mama從這堆破爛里拿出來一把暗紅的，似乎爬滿了死螞蟻的殘破木梳子，舉在紀春波面前，：“來，我給你梳一下頭。”

    紀春波驚恐地躲開好遠，嚎叫道：“不要！臟死啦！”

    “就梳一下，一下就行，十年你都會不會脫發(fā)，而且發(fā)質就很潘婷?！?/br>
    “鬼才信?！?/br>
    “那我等你睡著了給你梳。不是我不給你，這個東西只能梳三下，第一次管十年，第二次管一年，第三次管一天。第四次再梳，人會變成十六歲的姿色一個時辰，然后就會死。唉，過去化妝品不發(fā)達的時候，是多少妃子小姐們夢寐以求的寶物，現(xiàn)在這玩意算是淘汰了?！癿ama嘆息著把梳子又丟回了麥乳精盒子里。

    “媽，你到底要干嘛，你翻這些破爛是打算扔嗎？紀春波掐著腰問。

    “你去拿點酒精來，再拿一卷紙巾。我給你看個好東西。“mama從盒子里捏出一個巨大的樟腦丸，美滋滋地說。

    實際上，mama上了螺絲刀，牙簽，酒精，卸妝棉，捯飭了一個多小時。

    樟腦丸上的泥和灰才被基本清除，一個土到姥姥家的大金戒指出現(xiàn)在mama的手掌上。

    “這不是金戒指，這是耳環(huán)?！癿ama糾正紀春波的指認。

    “——這么大，給豬八戒戴的嗎？”紀春波盯著這個，目測至少有二兩重，粗鈍臃腫，毫無審美的大金環(huán)子，驚詫道。

    “唉……這玩意是會變得么，我不記得是丑成這樣的啊。印象里我就是覺得它很好看，我才拿走的呀——”mama也很疑惑。

    “所以，這是你偷的？”紀春波其實也沒有很吃驚，mama已經(jīng)進去過了，改造好了，既往不咎了吧。

    “當然不是。這寶盒里所有寶貝，都是mama的朋友自愿送給mama的。mama又不貪財?shù)?。mama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一些紀念品。啊，這個金耳環(huán)，現(xiàn)在，給你了?！?/br>
    mama把金耳環(huán)擺在紀春波面前，補充道：“別賣哦。賣不出去，會很麻煩。不信你就試試——警察上門，我可不管你?！?/br>
    “我要這么丑的東西干嘛？你自己留著吧?！凹o春波覺得mama有點不知所謂。

    “那你再用這個……“mama從盒子里檢出一根電線，開心地說：”穿起來，戴脖子上。這個東西能保你平安，哎呀，不行，這個線也會死人……你隨便找根繩和線，把找個金耳環(huán)穿起來，戴著。mama又不會害你?！?/br>
    “這么強力的寶物，你為啥早不給我，我都三十多了，你才拿出來？不要，我不要，這么大一塊，都能算是金條了吧，你好好自己收藏吧。這玩意這么大，怎么戴啦。再說了，我是那種穿金戴銀的小孩嗎？mama，你今天怎么了，你喝酒了嗎？“

    “嗯……“mama突然瞪了一下紀春波，又指著這個麥乳精盒子，認真地說：”mama就是覺得，你年紀也大了，我也差不多該把家底交給你了。哪天mama不在了，這個盒子你一定要守住，不懂，就去問你大姨，但是絕對不可以給你小姨。你記住哦，這個盒子里的東西，隨便一樣，都是可以救你命，甚至能讓這世道變天的東西。嗯，至于這個金耳環(huán)子，倒是沒啥，你不愛要，你送人也行。你覺得誰配得上這個金耳環(huán)子，你就送唄。“

    “啊……原來在這里等我呢。“紀春波恍然大悟。

    所以，mama這是在催他搞對象，結婚。

    一個農(nóng)村mama，從她壓箱底的盒子里，拿出一個金首飾，交給兒子，要他送人，還能是干嘛？

    “不過這個東西，也不便宜的，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了。你要看對人，才能送出去啊。就算送錯了，也不能后悔哦?！?/br>
    mama捏著這個又蠢又沉的大金塊子，眼神里有那么一絲絲罕見的憂慮。

    “那你先收著吧，等我要用，找你要唄?！凹o春波小心地敷衍，他不想延展這個話題。

    “我好不容易從床底下翻出來，不想再放回去了?！癿ama把金耳環(huán)丟進盒子里，一起塞給紀春波，蠻橫地指著紀春波的房間說：”都放你屋里去吧。隨便你怎么處理，都扔了也不會怎么樣。這世界上，有變天的法寶，但沒有改命的玩意兒。當年我搜羅這些東西，費了老大的牛勁，結果不用是最好的，不用也就不用了啊——現(xiàn)在看看，也不過是一堆發(fā)毛的破爛而已。對了，什么是麥乳精？“

    mama看著盒子上的印刷資金，又陷入了苦思和回憶。

    “你終于知道了，五千塊錢的床墊也就是床墊了對嗎？你當時怎么沒有這個覺悟？“紀春波冷笑著說。但是，他也只能把這一盒子氣味古怪除了一個大金耳環(huán)子之外應該都是歷史級破爛的盒子，放在自己的書桌下。扔是不可能扔的，mama哪天心情變了，又來找他要的話，估計又是一番雞同鴨講。

    mama睡了一覺，就忘了自己的親兒子的腦袋上長了怪東西。

    還有她那一麥乳精盒子的寶貝。

    直到那個疙瘩，漸漸變成一個鍋蓋，又發(fā)育成一個暗青色的大包。

    2019年的春天。mama和紀春波帶著包括MRI結果在內(nèi)，他們家能負擔得起得全部全醫(yī)療檢查結果，勝利地走出了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

    勝利就是，這家全世界最大的醫(yī)院，給紀春波全身檢查結果就是：你頭上那個包就是皮質瘤，良性的，你想切就切，覺得不影響生活的話就不切——但是這個手術太簡單普通了，建議你去上次做手術的下級醫(yī)院做吧，結果沒差的。除此之外，你什么病都沒有，非常健康。然后旅費加各項檢查總計花掉了六千多元，紀春波沒有醫(yī)保；但是，嗯，從結果上看，無病無災地從醫(yī)院里走出來，這就是普通人的大確幸，人生的階段性勝利，不是嗎？

    母子二人在鄭州帶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當然是居住在80塊錢一天的小旅店里。mama是一個對現(xiàn)代文明非常排斥的人，她沒有耐心和興趣接受時代的進步和世界的繁華變遷，完全沒有在鄭州觀光和購物的興致，除了和紀春波來往醫(yī)院，幾乎都不邁出小旅店的房間門。

    紀春波也知道，自己家沒啥錢；沒錢就別裝逼了——世界這么大，他和他媽其實哪里都不想去。雖然他主動要用自己的積蓄歸還mama給他墊付的醫(yī)療費用，但是mama只是冷笑白眼，說算了吧，有區(qū)別么，你那倆錢還不是大姨給的——再說了，你這頭上的大包，早晚也要切，自己留著錢，琢磨一下什么時候動手術吧。

    紀春波說：天氣要變熱了，等夏天過了再說吧。可是，mama，我想給你買點好東西。

    mama驚駭?shù)刈兞四樕?，你不要給我買那些亂七八糟的，你買的東西，沒法用，不能穿。

    不過，mama突然凝思了片刻，突然說道：“我有二十多年沒進過電影院，看電影了呢。不如，我們回家之前，在城里看場電影吧?！?/br>
    這并不是什么奢侈的要求，而紀春波也覺得mama其實很有情趣和境界，看電影也是一種儀式感和紀念意義都很好的親子活動。

    到了電影院，紀春波就覺得有點難堪。

    因為，mama堅持要看，今年進口最豪華的大片：復仇者聯(lián)盟4.

    mama的理由是，來都來了，看個貴的唄。

    mama的理由雖然也不是不能站住腳，但是紀春波還是覺得槽多無口。首先，他不懷疑這種迪士尼巨霸片值不值票價，但是他相信：mama肯定看不懂；別說mama了，他自己都看不懂！別說復仇者聯(lián)盟4了，所有美國好萊塢超級英雄大片他都沒看懂過，他也沒覺得任何一部好看過，不就是變裝或者變身打怪獸嗎，或者怪獸互毆么，小時候還覺得很刺激很熱鬧，大了之后還看這個，就……很幼稚很無聊啊。

    其次，30多歲的男人了，和mama一起看這個，就很羞恥啊。這種片子要么是狂熱粉絲必修，要么是和對象談戀愛的流程啊。哪有誰會帶自己的老媽，看這個她一定會暈頭轉向語言又不通的資本主義奶頭樂。

    但是這間電影院里，可選的項目就只有，：又是那幾個香港明星們主演的。mama說她上次進電影院也是這幾個人，為啥幾十年后還是這幾個人，要了命了，不看，堅決不看。那么還有海報上是一個可愛大眼睛的外國娃娃，叫看起來就很溫情節(jié)奏很慢的片子——紀春波強烈建議幾十年沒有進過電影院的mama，看這種家庭題材的治愈片吧，而且看名字，好像這片子還符合他們倆觀眾那孤兒寡母的氛圍。但是幾乎要說服mama看的瞬間，紀春波瀏覽了一下豆瓣評分和簡介：嗯，這個片子是說孩子要告不負責任的父母……

    既然mama想看復仇者聯(lián)盟，還是4！——那就要她看吧。還好，有中文配音版。

    雖然mama很驚嘆3D屏幕和效果，但是紀春波可以確定，mama戴著3D眼鏡在電影開場20分鐘左右就睡著了。紀春波也沒有忍心打擾mama，但是電影散場之后，回旅店的路上，他還是要懟一下mama，要mama概括一下：這80塊錢花了，你看到了什么？

    “那個滅霸，他太不會照顧自己了。有了那樣厲害的寶物，為啥不好好收拾收拾自己，非要去管什么宇宙。我最煩這種人，以為自己有點本事，就管天管地管空氣的?！?/br>
    mama竟然真的有結論哎！

    “而且吧，我覺得那些外國人，就事事的。宇宙每天都在重啟的，管好自己吧，這宇宙，離了誰都一樣轉，就怕這些事逼，以為自己很牛逼，就到處打砸搶?？粗矣謿庥拄[心?！?/br>
    mama還能補充。

    紀春波并不敢反駁mama的觀點，這主要是，他從來也沒看懂過人家這些超級英雄們復雜而又恢弘的劇情，不過，電影么，英雄么，就要去拯救世界啦。mama的覺悟是低了點，但是mama終究是一個五十幾歲生活在農(nóng)村的家庭婦女，不要和她爭論什么世界價值觀了啦。而且mama只是沒有想過，她和很多同類的家庭婦女，不管是不是農(nóng)村，她們有意無意地，或許沒有為了全世界人類啥的，但是她們都幾乎為了身邊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犧牲了她們自己，犧牲了她們的一生。

    然而，犧牲的結果，也未必就能要世界變好。

    就拿自己的mama來說，紀春波覺得，要不是為了他，mama或許可以在年輕的時候再嫁，過上了不同的人生，然而mama犧牲的結果，就是誕生了一個他——30多歲的自力更生都很困難對社會沒有任何價值的廢物。

    “你也花了80塊錢看了，你看到了什么？”

    mama反問紀春波。

    “就好人打壞人唄。我真的沒太看明白，不過只是第四集，前面還有三集咧。我好像看過其中一集，但是也沒啥印象了。美國人搞這些吧，就也挺復雜的……”

    紀春波實話實說，反正他一開始也是反對看這個片子的，所以他隨便說了點廢話。他不能把自己的真實感受告訴mama，因為那些話，太惡心了。

    因為他覺得，不管那些超級英雄們，是不是為了世界和平什么的在戰(zhàn)斗在犧牲；但是這些英雄們，哪怕從自私狹隘的角度去想，他們至少都有自己去保護的具體的什么人，幾個人；他們就算犧牲了，換來了世界的和平宇宙的重啟，也是值得的。

    但是他紀春波沒有，連這樣的人都沒有。

    所以他覺得很悲傷。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就算犧牲了，也沒人稀罕，就算他想去保護誰，也沒有人需要他的保護，愿意被他保護。嗯，不是說他不愿意犧牲和保護自己的mama哦。而是一個人在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mama之外，再沒有其他人可以犧牲可以保護，就挺，那啥的。

    “唉，也是……你也沒當過壞人。你不明白壞人的苦?！?/br>
    mama站在街燈下，那語氣突然很圣母——mama一般不這個腔調(diào)，這是大姨和小姨擅長的領域。

    “我沒事為啥要當壞人咧。我就算要使壞，也沒長那個心眼啊?！奔o春波憨憨地說。

    “哼哼，不需要有那個心思。你信不信，這個世上，只要你長得不那么順眼，你就是壞人啦。長相呢，其實要想變一下了，其實也不難；但是最可怕最糟心的是，你有了一樣，被人嫉妒害怕的本事，就會被人害怕被人恨，把你當成怪胎禍水，往死里整?！?/br>
    “這和我就更沒關系了，我沒本事。嗯……反正現(xiàn)在是和諧社會，文明時代；我這種老實的慫貨，什么事都不惹，算不算本事？嗯，現(xiàn)在有個詞你知道嗎，叫佛系青年……我覺得我就挺佛系的。嘿嘿。好了，你不要笑了，我知道，我就是懶啦。“

    “小波??！“mama突然伸手，摸著紀春波的頭頂?shù)拇蟀?，很深情地說：”你記得哦。就算，將來，你不能成佛，或者你不想成佛，也沒事的。人的命，要自己選，自己走啊。別管周圍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怎么起哄，怎么誆你，都不要相信。名字里沾了一個人字，就要為自己活?！?/br>
    mama的表情離奇地柔和，卻差一點沒把紀春波嚇個好歹，他全身冰冷，哆嗦著問：

    “媽呀……醫(yī)院的檢查結果，到底是什么？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絕癥了？“

    是啊，哪有mama陪自己剛做完醫(yī)學檢查的兒子，聊成佛這個話題的呀。

    “——日哦，你要是真得了什么絕癥，我還輕松了呢。治也不治了，一把掐死你也不費啥勁，還給我省錢?！?/br>
    好了，mama又變回那個有點小尖酸愛放狠話但是極其弱雞慫包的mama了。

    回旅店的路上，mama在她認為價格貴得毫無道理的路邊水果店里買了六個柑橘，娘倆不知道是不愛吃，還是舍不得吃，一路火車換汽車回到家，才你一個我一個地吃完。

    王秋艷就是這樣，一個勉強合格的mama，至少比胡萍萍和白秀華更好的mama。

    mama不能給紀春波買房買車買GUCC和LV，但是mama也不催婚不念叨不拿自己家這個普通到瀕臨差勁的孩子和誰家的孩子比。

    mama這樣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囑咐自己的親兒子：“人，要為自己活?！?/br>
    請問，這樣的mama，稱不上偉大兩個字么？

    并沒有。

    王秋艷mama是個自私無情的賤人。

    這個mama就身體力行，她也為自己而活，一點不管兒子的想法的。

    2020年3月17日夜里，被糊了一磚頭，頭頂綻開血花，倒在莫英姿爺爺家門口的紀春波還不知道，就這個mama，會在這個夜里，毫無交代地，就不告而別。永遠地消失在紀春波此后能夠尋找的所有世界里。

    嗯，其實mama交代了，mama打電話過來，要他從家里拿紅色手袋里的現(xiàn)金給她打麻將用，但是紀春波推辭了，他覺得mama輸光了錢，就會回家，然后和他，繼續(xù)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那死氣沉沉但是安寧平凡的生活。

    就像爸爸從來沒有給紀春波機會，說一聲你好；mama，也沒有給紀春波機會，說一聲再見，或者，永別。

    這樣的mama很差勁的，mama到底知道不知道，她不僅是紀春波相依為命的mama，她還是紀春波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啊，這個最好不夸張，因為她也是紀春波唯一的朋友啊。不然，誰會和自己的mama一起看那么難看的復仇者聯(lián)盟還是第四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