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松開我嗎？”梅耶斯甕聲甕氣地說道。

    朱利安這才放開他的手，然而眼睛還是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生怕他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梅耶斯半撈起面具，用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這才緩解了不少酸痛。

    “走吧?！泵芬箍酆妹婢撸譁?zhǔn)備繼續(xù)往前走。朱利安準(zhǔn)備再次伸手牽住他，梅耶斯卻停下了腳步。

    “你能不能不要牽著我？”梅耶斯強(qiáng)忍著惡心，試圖好聲好氣地說道。

    “不能。”朱利安干脆利落地拒絕道，“我怕你跑了?！?/br>
    “我不會跑的。”梅耶斯有些無奈。

    “你明明就跑了?！敝炖蔡岣吡苏{(diào)子。

    “我……”梅耶斯剛想反駁。然而如果讓朱利安知道他和倫納德曾經(jīng)見過面，說不定會影響他的計劃。

    躊躇半晌，梅耶斯乖乖說道：“對不起?！?/br>
    “沒關(guān)系?！敝炖残Σ[瞇地說道，“不過，下次就不許這樣了?！?/br>
    他的尾音甜膩，卻暗含著威脅的意味。梅耶斯心下冷笑，卻不作聲。

    “你跑出來就是為了看圣靈節(jié)嗎？”朱利安牽著他的手到處閑逛著。此時太陽已經(jīng)徹底墜落，深藍(lán)的星空上掛著幾顆碎星。

    人海更加洶涌，卻將中間大道漸漸空了出來。

    “游行要開始了。”朱利安眺望著遠(yuǎn)處說道。

    “什么游行？”梅耶斯踮著腳尖，好奇地問道。

    “圣靈節(jié)游行。會有花車和表演?！敝炖步忉尩?，“你想看嗎？”

    “為什么不？”梅耶斯有些驚訝。

    “我還以為你不想呢?！敝炖驳皖^看著他，黃金面具在斑斕燈光下閃爍著溫柔的光澤。

    隔著面具，梅耶斯抬頭回望著朱利安。他甚至能想象到對方那獨(dú)特的藍(lán)色眼眸蕩漾著何等的水光。然而朱利安越溫柔，他就越覺得虛偽。

    他就是被這種虛偽的溫柔騙得百孔千瘡。

    周圍溢滿著熱烈喧鬧的聲音，是小孩子的嬉笑聲，是情侶之間的愛語聲，是吟游詩人的頌唱聲。然而此刻，這些聲音漸漸遠(yuǎn)去，這方天地好像只剩下他們兩人，手傳遞著熱切的溫度，視線交錯，對望著彼此。

    空氣中彌漫著甜美的氣息，是姑娘身上的花香，是遠(yuǎn)處翻滾的麥子，是味道醇厚的美酒，是歡聲笑語，是璀璨燈火，是情人絮語……

    梅耶斯嘴唇顫抖了一下，不知為何竟希望此刻能再長一些。

    遠(yuǎn)處突然傳來煙花升空爆破的碎裂聲，他終于清醒過來，移開視線。

    “煙花開始了?！泵芬构首骼潇o道。

    “嗯?！敝炖埠韲道锩姘l(fā)出低低的笑聲。

    梅耶斯壓緊眉眼，不再作聲。

    遠(yuǎn)處，游行隊伍開始行動起來，最前面的是一尊巨大的圣母像，由四個人扛著緩慢的游行，贊美著圣母的慈愛；后面是穿著夸張表演服裝的人員，玩著雜耍，唱著歌謠，不停地在與兩旁的游客互動。

    霎時間，空氣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梅耶斯在那里駐足觀看著，他從未以這么近距離地觀看過這些節(jié)日游行，節(jié)日燈光投在他的面具上，五彩斑斕。身邊人的溫度好像終于也暖了一些，　他側(cè)過頭看著兩人相握的手，恍然生出一些錯覺。

    “你……有沒有什么想對我說的？”梅耶斯情不自禁地低聲道。

    “嗯？”朱利安聽見他的聲音，側(cè)過頭來看著他。

    梅耶斯原本以為對方?jīng)]有聽見，只是搖了搖頭。

    “沒什么。”他說著，心頭卻一股腦地涌上苦澀與憤恨，像是憤怒的波濤拍打撕碎了岸邊的礁石。他原本以為他能保持十足的鎮(zhèn)定，卻沒想到眼前這個人對他的影響是如此巨大。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情緒有些不對，朱利安帶著他緩緩地走出人群。

    “你想聽什么？”

    燈火，煙花，人群都漸漸遠(yuǎn)去。

    寂靜與黑暗重新籠罩上來。

    “這不應(yīng)該是你需要回答的嗎？”梅耶斯咬著嘴唇，這是一個僻靜的巷子里。他的左手撫上了別在腰上的匕首，堅硬冰冷的觸感給了他一點(diǎn)安全感。

    “我要回圣殿了?！敝炖部粗従彽?。

    “你和我一起回去嗎？”他停下來看著梅耶斯，帶著手套的手指撫上了梅耶斯尖細(xì)的下巴，尾音似乎帶著一點(diǎn)鉤子，撩撥著他。

    “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嗎？”

    梅耶斯歪著頭看著他。月光下的男人高大挺拔，純金面具散發(fā)著冰冷的氣息，他的聲音如月光般華麗清冷，宛如神祗。但是梅耶斯知道，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冷血惡魔。

    “這就是你想說的嗎？”梅耶斯勾唇笑道，聲音嘲諷：“我不用回基耶薩成為新的大公了嗎？”

    他往后退了幾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左手緩緩地、無聲地從腰間抽出那把冰涼的、淬著劇毒的匕首。

    “現(xiàn)在不用了。”朱利安輕輕地嘆了口氣。

    “什么意思？”聽到這話，梅耶斯停下了動作，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你認(rèn)為是什么意思呢，寶寶。”朱利安上前了兩步，陰影重新籠罩住了梅耶斯。他微微躬身，纏綿炙熱的呼吸打在梅耶斯的臉上，手輕輕地搭在了梅耶斯的肩上，“不是說好了嗎？按照約定。”

    “所以我的父親和哥哥呢？”梅耶斯目光閃爍，一時未把握對方的意思。

    “他們現(xiàn)在基耶薩。”朱利安笑道，“挺很好，沒有受傷，沒有挨餓?！?/br>
    “你確定？”梅耶斯猶疑起來，他不知道朱利安是不是在騙他。想起倫納德的話，他仍然耿耿于懷。他聲音有些干澀地問道：“你還有沒有什么想對我說的？”

    “你想知道什么？”朱利安問道。

    “全部?！泵芬固痤^來，目光炯炯，“你不如先和我解釋一下你和倫納德的協(xié)議?！?/br>
    他意有所指，朱利安卻微微一笑，“親愛的，談判的時候你不能一口氣將所有籌碼都擺在桌上?！?/br>
    “看來倫納德對你說了很多?！彼坪鯇Πl(fā)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你殺了他？”

    雖然是疑問句，卻是肯定的口吻。

    梅耶斯的身子不由得抖起來。他咬緊牙關(guān)，矢口否認(rèn)：“沒有?！?/br>
    “小騙子。”朱利安看著他，聲音悠哉，“我聞到了鮮血的味道?！?/br>
    “是。我殺了他?！泵芬挂姛o法抵賴，冷笑道，攥緊了身后的匕首，“可是這和我與你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所以現(xiàn)在我可以當(dāng)他說的話全是真的嗎？”

    朱利安嘆了口氣，伸手摘下了梅耶斯的面具。面具下，少年神色堅定，他的唇緊緊抿在一起，然而那雙綠褐色的眼睛里有惶然閃過。

    “好吧，請隨意問。我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朱利安又取下自己的面具。讓梅耶斯駭然的是，那張素來光潔的臉上除了細(xì)碎的傷口，竟有一道猙獰的傷痕，很細(xì)，但是很長，貫穿了半邊臉，看起來猙獰無比。

    “你的臉……怎么受傷了？”梅耶斯有些訝然，一時被對方的傷口轉(zhuǎn)移了視線。

    “很開心你第一個問題居然是這個?！敝炖膊[著眼，微笑道，“之前不小心被法陣傷到了而已。”

    可是他幾天前都沒有……梅耶斯按捺住心頭的疑問。

    倫納德不是說過他吃了魔果是不會受傷的嗎？想到這里，梅耶斯問道：“吃了魔果，不是不會受傷嗎？”

    “親愛的，你把魔果的功能想的太強(qiáng)大了?！敝炖驳坏?。

    “所以你吃過魔果？”

    “是?！敝炖舱Ａ苏Ｑ?，嘴角勾出一絲微笑，“看來倫納德給你說的很詳細(xì)?！?/br>
    “他和我說了很多?！甭牭饺绱烁纱嗟幕卮?，梅耶斯機(jī)械地扯了一下嘴角，沒有任何情緒。

    梅耶斯也并未在這個問題上面過多糾結(jié)，繼續(xù)問道：“你原名是不是叫朱勒？”

    “是?！敝炖不卮鸬暮芨纱唷?/br>
    居然是真的……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記得。松林鎮(zhèn)?！?/br>
    果然是他。梅耶斯心想，左手捏緊匕首反倒躊躇起來。

    “從那時我就愛上你了。”朱利安看著他，藍(lán)色的雙眼深沉，仿佛無邊的海。

    “……不要油嘴滑舌?！泵芬拐f道，微紅的耳朵卻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緒。但他內(nèi)心還有很多疑問沒有解開，只能繼續(xù)問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父親和哥哥的？你在哪里找到他們的？”

    “他們被關(guān)在一座小房子內(nèi)，倫納德用陣法封印了整座房子。我花了點(diǎn)時間才找到他們?！敝炖草p描淡寫地說道。

    事實(shí)上，倫納德設(shè)了三重陣法，層層玄機(jī)中暗藏殺機(jī)，連他也差點(diǎn)中招。

    梅耶斯聽罷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躊躇半晌，終于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我的父親和哥哥，是不是你和倫納德籌劃的……”

    剩余的話并沒有出口，然而意思卻很明了。

    梅耶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心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么，又在害怕著什么。

    空氣中彌漫著長時間的安靜，梅耶斯只能聽見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臟聲，終于——

    朱利安長嘆了一聲，緩緩說道：“梅耶斯，我的世界和你不一樣。”

    “你的世界有溫暖，有鮮花，有歡聲笑語，而我的世界只有鮮血，權(quán)力，爾虞我詐?！彼f道，手指緩緩合攏在一起。

    “對不起?！敝炖怖^續(xù)道，聲音低沉恍若未聞，“對不起，我不該擅自把你拉進(jìn)我的世界?！?/br>
    梅耶斯有些恍惚：“這是承認(rèn)了嗎？”他的嘴唇狠狠顫抖起來，哭腔卻無法抑制，“你現(xiàn)在一個道歉就可想讓我原諒你是嗎？”

    淚水從眼眶溢出，重重地砸到了衣服上。他明明不該哭的，卻無法壓抑。

    “最開始就是你設(shè)計好的圈套，是嗎？”

    他雙手哆嗦，感覺自己快握不住刀，但他強(qiáng)忍著，只是哽塞：“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殘忍？”

    他恍惚間又想起了面前人的愛語，想起每一次的肌膚交纏，每一次的情迷意亂——

    “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嗎？”他露出一個呆呆的微笑，語氣諷刺。

    此時第二輪煙花突然升空，在他們頭頂上絢爛盛開。流動的光一閃而過，映照他如同死水的眼眸。

    梅耶斯心如死灰，他真的很笨，根本分不清面前人的真心與假意。

    就連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要斟酌半分，不知該不該相信。

    朱利安剛想開口，卻又被梅耶斯打斷。

    “你所謂的愛，就是將我的父兄囚禁，將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置我尊嚴(yán)于不顧?！彼辉儆弥S刺或者憤怒的口吻，只是平淡地陳述著。

    “我覺得我在那個雨夜的話沒有說錯?！泵芬估^續(xù)道，眼神麻木，手卻狠狠地揪著心臟處的衣服，壓抑著肝腸寸斷的痛，“你的愛真讓我惡心。”

    “我不想在你的世界繼續(xù)呆下去了，朱利安?！?/br>
    煙花聲此起彼伏，輝煌閃耀的光照亮了頭頂?shù)恼炜?，恍若白晝?/br>
    “我要回基耶薩了，就此別過吧?！?/br>
    梅耶斯感覺頭痛欲裂，他現(xiàn)在只想回到基耶薩，回去見見自己的父親與哥哥，在自己的床上安憩。

    朱利安凝視著他，眸海沉靜，只有他自己知道內(nèi)心有多么洶涌的黑暗欲望在翻滾。

    把他鎖起來，關(guān)起來，狠狠地干他，放在只有自己能看見的地方。

    “我會先陪你回基耶薩?！彼袷菦]有聽見梅耶斯剛剛說的話，只是沉聲道。

    “你——”梅耶斯語塞，但他已經(jīng)徹底喪失了和朱利安說話的欲望。

    “無所謂?！彼f著，將匕首塞回自己的腰間。

    黑夜長而冷酷，只有天空中的煙花絢爛奪目，轉(zhuǎn)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