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憫再不與他辯駁，轉(zhuǎn)身向高寅納頭便拜，口中道：“陛下！只要陛下信得過，便由得甘統(tǒng)制出宮亦無妨?！?/br>
    何素眉頭一蹙?？禌_也意識到不妥，卻已來不及出言阻攔了。

    這是陶憫在以退為進了。顯然，如果繼續(xù)爭辯，高寅只會疑心更深，既然如此，不如作出不爭不搶模樣，只任高寅定奪，高寅反倒會舉棋不定。

    果然，高寅暫時晾下何素的提議，不置可否，轉(zhuǎn)而扭頭去問康沖：“康卿，你方才說，要其他三軍統(tǒng)制同來，是何名堂？”

    康沖心下一嘆，分明是十萬火急，皇帝陛下卻又被陶憫那一句話惹得生疑，偏偏催促不得，只有答道：“回稟陛下，臣以為，若哪位統(tǒng)制不愿來，便是心中有鬼?！?/br>
    高寅慢慢轉(zhuǎn)頭，又看何素：“何卿卻說要甘統(tǒng)制出宮？”

    何素道：“這卻是康相公不知兵。陶相公入宮，宮外這三位統(tǒng)制中，所謀不軌者，當(dāng)已得信，正率軍向?qū)m城而來。宮使前去，當(dāng)是與其軍半路相見。不知此事者，當(dāng)猶在府上，不在軍中。待那時雖可辨忠jian，卻為時已晚?！?/br>
    高寅豁然省悟，倏地目射銳光指向康沖。正欲質(zhì)問康沖何以提出此下策，卻聽何素急道：“陛下！時不我待，須得令甘統(tǒng)制出宮領(lǐng)天武軍來防，刻不容緩！”

    高寅一醒，咬牙道：“既如此，甘秀。”

    甘秀連忙跪好聽令：“在。”

    “即刻出宮，領(lǐng)天武軍事防。宮城若破，唯你是問?！?/br>
    “是！”甘秀匆匆領(lǐng)命而去。

    余下諸人或慌或懈一瞬，一瞬過后各自穩(wěn)住心神，復(fù)又劍拔弩張起來。

    高寅踱了兩步，瞥陶憫一眼，陶憫捋須不語。高寅又瞥康沖，康沖坦然相對。去看嚴余，嚴余不敢抬頭，但見汗透重衣。高寅接著狐疑打量封棠，向其走近一步，封棠肩背繃起，高寅突地住腳。

    半刻徘徊后，明明殿中靜悄一片，高寅卻覺耳中仿佛聽見喊打喊殺金戈斧聲，且是愈漸激烈正向此處而來，頓時便是一陣心悸，陡然喝道：“何卿，你過來！”

    何素一凜，快步上前：“在。”

    高寅一把拽住他衣袖，但聽呲的一聲，袖子被扯破半條。何素明白過來，高寅這是六神無主了，心下一時百感交集。最終卻還是出言安慰：“陛下，甘統(tǒng)制已去，安心便是?！?/br>
    高寅勉強定了定神，卻不知為何，無論如何都掩不住慌張模樣，慘白面孔上眼珠失控般骨碌碌亂轉(zhuǎn)，呼吸急促得話都有些講不利索：“朕如今，朕如今只能信你了，何卿！朕之安危，系于你一身，你可明白？”

    何素正要開口，地面忽然隱隱傳來震動之聲。

    陶憫數(shù)著時刻，到此時終于是數(shù)到了最后一刻，無人注意間，他悄悄后退兩步，躲到殿柱一旁：“封先生，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封棠目瞪口呆，隨即反應(yīng)過來，怒罵一聲：“陶賊！”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提刀便上。

    何素與高寅同時醒覺。高寅倉皇后逃，險些將自己絆了一跤，不由驚怒交加，聲音都變了調(diào)：“來人！捉拿逆賊！”

    何素聽到一句“封先生”便知不好，早已欺上，堵在高寅與封棠之間，千鈞一發(fā)之際，拔刀出鞘，恰恰于毫厘之間將封棠擋了回去，只聽“錚”一聲脆響，兩刀相交，雪亮刀身上，彼此身影一閃而過，他與封棠各退一步。

    “來人啊，護駕！”康沖緊接著反應(yīng)過來。

    孰料電光石火之間，殿中情勢陡變。嘩啦一串金鐵聲響，班直中十幾人揮刀便砍，手起刀落，血光四濺，身邊十余同袍掙扎都不及，一瞬沒了氣息，肚破腸流。

    熱血濺出五步，噴了在場之人滿頭滿臉，內(nèi)臟與污穢之物剖出，腥臭氣息霎時盈殿。幾個年幼內(nèi)侍一聲不出便昏厥過去。嚴余顫顫巍巍哀叫道：“天可憐見！”隨即撲通跪下，卻是被這頭一遭見的殺人景象嚇得軟了骨頭。

    何素身后“哐當(dāng)”一聲。他百忙中回頭一瞥，卻發(fā)現(xiàn)是高寅腿軟得再站不住，跌坐在地，張嘴似是欲喊，偏什么都喊不出。

    分明是想喊“來人”，然而班直的叛變就擺在眼前，于是“來人”兩字便卡在了嗓子中，如鯁在喉，進退不得。

    何素不由緊了緊握刀之手，繼而回頭更警惕盯住封棠，同時卻有些黯然。

    他倒是料到了班直中會有人叛變，否則他也不需要固執(zhí)留在高寅身邊護駕。然則預(yù)料是預(yù)料，親眼見這群本該為家國而戰(zhàn)的兒郎同室cao戈，心下難免哀戚。

    康沖也是驚得非同小可。他被淋了一頭血，一張黑黃臉都嚇白了幾分，意識到班直內(nèi)部早有內(nèi)鬼，但他畢竟是樞密使，腦袋立刻轉(zhuǎn)明白過來，當(dāng)場揚聲道：“諸君且慢！諸君可是為賊人所惑？若是如此，務(wù)請三思！陶賊今日絕無幸理，成不得事，諸君此刻棄暗投明，便是護駕之功，若執(zhí)意從賊，卻是只能落得抄家滅族了，天淵之別，一念之間，諸君須算明白……”卻竟是想要攻心。

    陶憫本正捏著鼻子，聞言當(dāng)即皺眉喝道：“莫信康沖鬼話！高寅此人心胸狹隘，爾等知之更甚于我，今日既在此動了刀，便絕無回頭之理！”

    康沖怒目而對，踏上一步，提高了音量道：“休聽陶賊惡言！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本朝尚教化，諸君若在此能辨是非，明大義，陛下必定既往不咎……”

    卻見陶憫狠狠一跺腳，用力得幾乎將脖頸上青筋都漲破，暴喝道：“他能代高寅做個屁的承諾！何老將軍下場，爾等可記得？！那般忠臣良將都能因一時猜忌殺得，豈能放過爾等今日向他揮了刀的？！”

    此言一出，全場遽然陷入了一瞬可怕的死寂。

    康沖、嚴余駭然望向高寅與何素，何素手背血管突出，刀鋒微微發(fā)顫。

    下一瞬間，無數(shù)種聲音一齊爆發(fā)出來。

    班直唰地分開兩列，涇渭分明，嘩然拔刀，針鋒相對。

    有人高聲喊道：“陶相公說得是！在下當(dāng)日親隨云統(tǒng)制去的何府，親眼所見，親身所歷，只恨此身不敢秉公直言，未能奮起抗命，至此四年，夜夜難眠……實在受夠了！”其人聲嘶力竭，半哭半吼，顯是當(dāng)真發(fā)自肺腑。當(dāng)即有人受其感染，猶豫四顧，手中刀垂下兩分。

    旁邊立馬有叛變班直應(yīng)道：“俺也是如此！”

    封棠力貫雙臂，舉刀將砍，向何素怒喝一聲：“你可聽見了？！為殺父仇人效什么死，閃開！”

    何素閉口不言，刀鋒一沉，虛指著封棠心口。

    一旁嚴余、康沖兩人也是禁不住各自出聲。嚴余面色焦急，脫口問道：“何賢侄，此話當(dāng)真？”

    康沖卻是一驚過后便打定了主意，望何素一眼，強自撐出底氣，挺胸凜然道：“陶賊！你休得信口雌黃！何將軍在此，足見此話荒唐，不攻自破！”

    高寅也反應(yīng)過來，爬在地上試圖伸手去抱何素小腿，但才觸及何素褲腳，又怕何素真被煽動得光起火來，反手劈他一刀，于是一雙手將抱不抱，只拼命搖頭道：“不是朕，不是朕……”

    何素心中簡直驚濤駭浪。

    他萬沒想到班直叛變竟然有這么一條緣由，反倒叫他進退維谷。于是兔起鶻落之間，局勢居然當(dāng)真系于他一身。他若說句“不錯，正是高寅所為”，陶憫于情便占了上風(fēng)，他若說“胡說八道”，則天下人還是信他的多些，畢竟少有人能忍滅門之仇。

    而高寅趴在他腿邊涕泗齊流，哭喊說不是自己，卻是叫他不合時宜地想起姚涵來。

    那人那年，一府血海里，提劍從容而笑。

    我殺了你的規(guī)矩。

    而今四年，白駒過隙。

    姚涵和他都回不去了。

    他閉眼壓下心緒，深吸一口氣，復(fù)緩緩睜眼，沉聲道：“非陛下所為?！?/br>
    斬釘截鐵。

    高寅幾乎感動落淚，連聲附和：“朕就說不是朕了！爾等怎可受陶賊蠱惑！”

    陶憫目光陰沉：“何將軍，是與不是你最清楚，若不是他，一年前你何必解甲？良禽擇木而棲，為此子盡忠值不值得，你可想清楚！”

    封棠作勢壓上。陶憫見何素不語，繼續(xù)道：“此子喜怒無常，無成大業(yè)之氣象，亦不顧百姓之安危，一心北伐，圖效漢武，可我朝如今哪里是可以征伐之時？賦稅之重，十室九空！你自詡愛民，何不三思！”

    何素終究猛一抬刀尖，指定封棠，再不動搖：“陶憫，這套說辭你拿去騙旁人也就罷了，只可惜你忘了我是誰！

    “旁人不知軍需幾何，我卻知道，旁人不知北地民生，我仍是知道，十室九空是因征伐，還是因敗陣求和、因冗官冗兵、因?qū)訉迂澞⒁蚬俜斯催B？不愿北伐是體諒民生，還是與胡人勾結(jié)、置北地百姓于不顧、只愿粉飾太平、躲在江南享你的清福？

    “口口聲聲百姓安危，爾等可曾見過北地婦孺被殺，北人無家可歸，胡人以我族為二足羊、作射戲？”

    陶憫當(dāng)即住口，瞥向封棠。策反得了何素固然好，但策反不了亦無妨。既然何素不上這個當(dāng)，便順著原定的法子走下去也好。

    封棠會意，臼齒一頂，終于豁出去揮刀砍下。何素眼明手快，幾乎與他同時動作，卻是少見的旗鼓相當(dāng)，兩刀相撞，金鐵長鳴，雙方各退一步，誰都未討得好。何素趁這一頓之間，疾言厲色一口氣說了下去：“陶相公想必是只顧在軍餉上雁過拔毛了。貪墨得痛快，倒叫我邊軍自行貼補。如今陛下要將漕運鹽鐵抓在手中，直掌軍需，叫爾等少了貪墨機會，爾等想必rou痛得很。胡人來間，自然一拍即合……”

    不等他話落，封棠暴喝一聲，又是一刀斬出。何素退無可退。身后就是高寅，不能再退也無可閃避，惟有正面相抗。

    “何卿！”

    “錚——”

    高寅掩面而呼，與雙刀相交之聲同時響起。刀刃摩擦，力度之大，星火四濺。封棠額頭青筋暴出，眼底血絲密布，極力壓上：“何素，你可想清楚，滿門血仇！”

    何素不再作聲，只是警戒望向四面八方圍攏來的班直。

    有人在觀望，有人在試探，有人呆若木雞，有人躍躍欲試。

    他的對手不止封棠一個。

    陶憫面色幾變，終究是平靜下來：“看來是多說無益?！?/br>
    何素隱隱覺得不對。他好像還漏算了一些什么。是什么？

    未等他想明白這危機感的來源，封棠猛然發(fā)力揮開何素刀刃，向著何素頸側(cè)劈下。何素不假思索反手橫刀以對。若封棠不回防，便是同歸于盡。封棠咒罵一聲，不得已收刀防守。卻聽四周唰唰唰三聲，竟有兩面刀鋒同時指來。

    兩面……不對！

    何素這一刻終于想到問題所在，驀然振聲道：“袁先生！”

    卻聽“?！币宦暣囗懀蝗擞陂g不容發(fā)間竄近，揮刀為何素擋住了自左側(cè)空門攻來的一名班直，胖乎乎圓滾滾，正是與何素一同入宮、躲在班直之間的袁岫。

    何素見狀卻是心頭霎時涼了一半，來不及與他分說，轉(zhuǎn)身一刀擊飛大押班手中錯金短刀，刀鋒堪堪擦著高寅面頰飛出。

    高寅似乎是嚇得呆了，望著何素一動不動。大押班腳下一滑，奪路便逃。而何素毫不意外地感到后背劇痛，嗤啦聲響中，不知被封棠劈開了多大的口子，熱血遽然涌出。他咬緊牙不去理會，一手拽起高寅按進自己懷中護住，一面穩(wěn)穩(wěn)踏出一步，竭力揮出一刀。

    咔嚓！

    大押班甚至來不及喊出聲，便覺視野倒錯過來。如何會覺胸口發(fā)涼，仿佛五臟六腑都被翻出來一般？

    定睛一看，那缺了上半身的尸首是誰，為何顛倒而立？

    下一刻，便覺腦袋重重砸上什么東西，四肢百骸渾不受控。一股熱流自心口邊蔓延開來，逐漸浸濕面頰。

    自肋至腰，一刀兩斷。其下半身猶自站立，上半身卻是攤開摔在地面，如一團爛rou。

    高寅在何素懷中望見這一幕，陡然張口欲嘔，卻嘔不出來。

    四面班直齊齊震懾。封棠一時間都被鎮(zhèn)住，未敢乘勝追擊。這便給了何素時間，喘一口氣，忍痛回過身來，悍然與封棠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