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楊愛棠過得兵荒馬亂。

    村里親戚最初把外婆送去的那家醫(yī)院，起先都已說好，外婆身體結(jié)實，準備五天應(yīng)當就能做上手術(shù)。外婆自己從不開口問病情，只惦記她那魚塘，為一點忌口就不高興，轉(zhuǎn)臉又去跟親戚們講笑話；然而到了深夜，沒有旁人了，才會因腰疼而發(fā)出一些難以忍受的呻吟。楊愛棠只有陪著她說話順氣兒，等她終于入眠后，楊愛棠卻往往再也睡不著。

    好容易等過五天，誰知醫(yī)生又來說，年前手術(shù)不巧都排滿了，你家這個又不算急癥，年后再來吧。

    楊愛棠整個呆住，一氣急就追著醫(yī)生到辦公室理論，誰料好話歹話說盡，對方只兩手一攤，排不上就是排不上。

    楊愛棠傻了眼，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被某個嘴碎的親戚跑去外婆病床前說起此事，說醫(yī)生肯定是等著拿紅包的，把外婆氣得直接下床，宣稱她這就回家等死。楊愛棠趕緊過來安撫外婆，說您放心，就這么一小手術(shù)，我絕對不會多花一個閑錢——

    天無絕人之路，當他煩悶不堪地去醫(yī)院外頭的餐館打飯時，竟碰上了一個高中同學。那同學拉著楊愛棠話當年，把高中班上所有留在本地的同學都數(shù)了個遍，其中就有好幾個當醫(yī)生的。

    楊愛棠的耳朵豎了起來。

    回去他就給外婆辦了轉(zhuǎn)院，換到了有老同學在的另一家醫(yī)院，雖然規(guī)模小些，但排期還比較寬松。同學來看了他們一次，楊愛棠請他吃了頓飯，同學告訴他，手術(shù)不算大，主要是病人上了年紀，回去以后的恢復(fù)期難捱，千萬要多留心云云。楊愛棠全都一一記下。

    臘月上旬，外婆終于做完手術(shù)，一切還算順利。護士把手術(shù)床推出來時，麻醉剛醒的外婆迷迷糊糊地只喊：“棠棠？棠棠？”楊愛棠整個人便似神經(jīng)都繃斷，肩膀也垮下來，抓著外婆的手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掉，止都止不住。

    后來這件事就成為外婆掛在嘴邊的大笑話。

    外婆在醫(yī)院躺了十來天，恢復(fù)得還行，又嫌城里太悶，便嚷嚷自己好了，非要回家。楊愛棠的表叔開了一輛大車過來，讓外婆就這樣躺著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屋。

    外婆經(jīng)此一役，身體確實不比從前，瘦了好大一圈，回老屋后，最多是只能坐著，而且不到一會兒就腰酸。但她心情卻始終很不錯，每一看見愛棠就眉飛色舞，時不時要支使他，好像連給電視機換頻道都不會，非要楊愛棠去敲一敲那機頂盒。

    外婆在屋里嗑著瓜子看電視，楊愛棠累得渾身似散了架，好容易才溜出來休息。今日的天色有些陰沉，干枯的田地里刮出來細刀子似的冷風，他搬出一把搖椅坐到曬谷坪上，將花棉襖從上到下扣得嚴嚴實實，腳上黑禿禿的棉鞋一蹬一蹬，輕輕緩緩地搖晃著。

    他拿出手機，卻又猶豫。

    這大半個月來，他也和程瞻通過不少電話。最難受的夜里，他就去醫(yī)院安全通道的臺階上坐著，給程瞻撥了號，又發(fā)呆。

    程瞻說，你先不要著急，醫(yī)生也不見得非要為難你，說不定他們就是臨時加進來急癥患者，就給排滿了呢？

    楊愛棠悶悶地低頭不言語。

    程瞻還開解他：不過轉(zhuǎn)院也好，本來就身體不舒服，為什么還要心里受委屈？你說是吧？趕緊做上手術(shù)是第一位的。

    繼而程瞻又笑：真好，愛棠真有主意。

    楊愛棠默默地聽著。他的性格里，頂風冒火的、橫沖直撞的、喜怒起伏的那一部分，好像被程瞻那溫水深潭般的話語所浸沒，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確是離不開這個人的。

    可是，如果沒有在那個九月里偶然遇見，那么直到今日，他們是否已在陌路上越走越遠？

    他原本是已經(jīng)失去了程瞻的，就像從懸崖上跳下去的人，卻沒有料到，身上竟還拴了一根脆弱的繩索。

    楊愛棠低頭戳了戳手機，打開那個新安裝的APP，柴犬在屏幕上晃了半天屁股，沙漠中的北京便漸漸顯現(xiàn)出了形狀。他將地圖放大，再放大，一寸一寸地搜尋，便找到了宣武門的羊莊，三里屯的酒吧，前門的私房菜，學院路的小火鍋……還有他們分手之前，最后吃的那一家法國餐廳。

    他找到了好多好多個灰色的寶箱，都安安靜靜地閉合著，他尚且一個都沒有來得及開啟。

    流沙在屏幕里緩慢地滑落。這一片沙漠，就是程瞻的心嗎？

    他已經(jīng)開始想念北京了?？墒茄巯虏荒荞R上就接外婆過去，至少還要大半年，等他買了房、外婆也養(yǎng)好身體……

    他與程瞻，他們的未來的一生，也不知會是什么模樣？

    楊愛棠恍恍惚惚地想入了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撥通了程瞻的電話。

    “喂？愛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