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的地點是在四面靠山的一個農(nóng)村，摩托車、電動車在土路上飛馳，帶起一陣黃黃的沙塵。周圍并沒有很正規(guī)的酒店，只有一家看上去還湊合的賓館，劇組就把房間訂在這里，賓館的對面還有一家挺大的洗腳城。

    演員和導(dǎo)演都是一人一間房，而許柏這種助理則幾個人擠一間。他去過章慎的房間，其實也不過是房間大一點，床大一點，多一張桌子，沒什么特別的。

    “章老師你是昨天剛到的這里吧，怎么樣，還習(xí)慣嗎？”章慎正看著劉征指揮場務(wù)擺放設(shè)備，被鄭冠文的聲音嚇了一跳，扭過頭，他戴了老大一副墨鏡，在陽光底下皮膚仍然很細(xì)膩。

    年輕真好，他咂摸著說：“還行，你的方言學(xué)得怎么樣了？”

    鄭冠文比他早來這兒兩個星期，就是為了這一口帶塑料味的普通話，他略帶神秘地笑：“已經(jīng)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口袋里的手機(jī)響了，“抱歉，”他半轉(zhuǎn)身，“……這次我不會說錯詞了?！?/br>
    章慎以為他意有所指，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后面還在跟梁方磊助理聊天的許柏見他們分開了，趕忙上去給他遞水，一邊從包里掏傘，背包里哐哐當(dāng)當(dāng)?shù)摹?/br>
    “……趕緊把東西貼上去，”劉征邊喊邊走近他們，“章老師，一會從你這邊先開始，注意面部表情變化?！?/br>
    許柏聽見他說這話，心怦怦地跳，看著章慎走到逼仄的房間里，慢慢地，仰躺在那張鋪了牡丹被子的床上，床對著的是一面掉皮的天花板，天花板上貼了一個外國男人的海報。

    說是海報，其實是不知道從哪本雜志上撕下來的，它貼了很久了，不僅掉色了發(fā)黃了，還翹了半邊，將掉未掉，但這都不影響上面那個外國男人的帥氣，金發(fā)碧眼，皮夾克大敞著，露出飽滿的胸肌，牛仔褲緊緊裹著結(jié)實的小腿。

    張晏兩手疊在肚子上，望著那海報出神，舊被子有一股樟腦丸味，硬的，躺得人不舒服。

    這里是他老家的房子，他躺的床是他爸從小睡到大的床，他對著的海報也是他爸從小看到大的海報。

    “張晏！”樓下他爸在喊他。

    他只好起身下樓，張崇軍一指那裝滿菜的盆：“又在上面玩手機(jī)吧，也不知道來幫一下。”

    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地流到盆里，他拉了一張板凳，彎腰洗菜：“爺爺奶奶呢？”

    “去你姑家住了?！庇湾伬锏幕馃猛?，映得他滿面紅光。

    之后便只有水聲和鍋鏟碰撞油鍋的鏘聲。

    父子倆都不太愛講話，自從他媽得癌走后，兩個人就越發(fā)地沉默，每年回到這里只是因為她的骨灰葬在這邊的山頭上。

    “昨天剛回來的嗎？怎么都不打電話叫我去接一下你們？”鄧從習(xí)推開院門進(jìn)來，手里提了一打啤酒，放在桌上。他是教這兒初中的老師，戴細(xì)邊眼鏡，說話時夾雜了點口音，跟他爸差不多年紀(jì)，又可能比張崇軍小幾歲，白發(fā)也少幾根。

    “接什么，都認(rèn)識多少年了，你吃飯了嗎？沒吃就跟我們一塊兒吃了，”也不等鄧從習(xí)回答，他催促張晏，“小晏，去，給你鄧叔裝碗飯?！?/br>
    “不用了不用了，我早吃過了，想著你倆剛回來就過來看看，順便帶點酒來。”

    張崇軍摁著他的肩膀，壓到椅子上，順手把炒好的菜放下：“既然帶了酒也要吃點下酒菜。”

    張晏很順從地起身裝飯，只有在鄧叔來的時候，這個家里才會有點熱鬧的氣氛，他爸好像也跟著年輕了幾歲。

    “小晏要出來找工作了吧？”

    他抿了一口酒，搖頭，小聲說：“還沒，今年剛大三，明年才畢業(yè)?！?/br>
    鄧從習(xí)細(xì)細(xì)地打量他，那眼神跟看自己親生的似的：“一下子長那么大，真讓人不習(xí)慣，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只有這么高。”說著在桌子邊比劃了一下。

    “他大了我們倒老了，兩個老家伙?！睆埑畿姾榷嗔藘杀笾囝^說。

    他夾了兩?；ㄉ讈G到嘴里，拿起啤酒，發(fā)現(xiàn)空了，伸著手準(zhǔn)備再拿一瓶，被鄧從習(xí)啪地打回去：“別喝了，高血壓還喝那么多，等著中風(fēng)嗎？”

    張晏沒見過他爸喝醉后這樣的神情，怎么說呢，像吃了蜜那樣甜，又有幾分孩子氣，這是實打?qū)嵉母吲d模樣：“我之前都不喝酒，就今天喝，再喝一點沒事兒的?！?/br>
    鄧從習(xí)沒理他，徑自去收他面前的啤酒罐，被他抓住手：“老鄧你收什么，”沖張晏抬下巴，“一會兒叫他收。”

    他扒開那只手，問張晏：“還喝嗎？不喝就放冰箱里了?！?/br>
    他搖了搖頭。

    “哎，我說話怎么沒人聽呢?！?/br>
    鄧從習(xí)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就不說話了，看著他把啤酒和剩菜收拾了一下，然后熟練地打開他們家的冰箱，放了進(jìn)去。

    等做完了才發(fā)覺自己做得多了，他找點話補(bǔ)：“你爸總是不聽人勸，說東往西的?！彼拖骂^，薄鏡片反著頭頂?shù)臒艄?，聲兒挺輕的，“還有啊，后天是阿蘭的祭日，記得準(zhǔn)備些水果，紙錢和香燭，要是有什么不懂再問我?！?/br>
    這些話他年復(fù)一年地說，實際上張晏記得比誰都清。

    但他一說起他死去的媽，張晏心里就開始不舒服，連帶著看他攙扶醉了的張崇軍離開的背影都覺得煩，像冒了沫的啤酒，控制不了地往外溢。

    他們在客廳說話，不知道談到什么，低低地笑，接著是電視聲，張晏垂下眼睛盯著面前還剩了一半的酒，突然感覺只喝一瓶還不夠，他打開了冰箱門。

    章慎關(guān)上冰箱門，手里拿了一瓶礦泉水，背上倏忽一陣風(fēng)，轉(zhuǎn)頭對上許柏的臉，手心捏出一層汗：“你他媽湊那么近干嘛。”

    “章哥，你這兒還有冰箱啊?！痹S柏退了一步，指著冰箱里的水：“能給我一瓶嗎？這兒的便利店怪遠(yuǎn)的?！?/br>
    “拿去?！彼涣?xí)慣這么近的距離，一把把礦泉水塞到他手里，瞪了他一眼，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