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翻車總在始料未及之處

    郁喬林打了幾場球后中場休息。

    他撈起球衣的下擺擦把臉，轉(zhuǎn)頭就看見那只胖頭胖腦的卡通熊坐在最近的觀眾席上，一只熊占了兩個位置，正用短短的胖爪捧著頭套，眼巴巴地望著他，實在憨態(tài)可掬。

    他忍不住笑起來。

    隊友撞撞他的肩膀說：“好家伙，人不夠你玩，看上熊了？”

    “怎么可能，”郁喬林好笑道，“我連里頭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這種高度的玩偶基本都是男的?！标犛训溃霸僬f了，燈一關(guān)，男的女的不都一樣……”

    郁喬林輕輕揚起籃球。在青年手中溫馴無比的球體像只兔子似地自他掌心中彈起，被郁喬林反手拍進了隊友懷里，發(fā)出‘咚！’的　一聲。

    “它是想出國留學的?！庇魡塘终f。

    隊友連忙接住球，略踉蹌地后退半步，嘿嘿笑著打岔過去，轉(zhuǎn)而說道：“我那兒還有別人托我轉(zhuǎn)交給你的情書——”

    他開口時，郁喬林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身體；他一句話還沒說完，郁喬林便懶懶地拖長了聲音：“——我懶得看。”

    青年說著，三步并作兩步，小跑向場外。很快就超出了隊友能觸及的距離，只能在背后喊：

    “喂、還有巧克力什么的——呃……好吧，那我吃了哦？”

    已經(jīng)遠去的郁喬林的身影背對著他揮揮手，原地起跳，一手攀上觀眾看臺的邊緣，腳在垂直的墻壁上蹬了兩下，身手矯健地躍上看臺，又翻越了護欄。

    虞笑連忙挪挪玩偶的大屁股給他讓位，仿佛看到流星恰好降臨在自己身前。那星光倒映在他眼中，點亮了他的眼眸。

    “小熊?！庇魡塘纸兴瑤еc戲謔的笑，一層薄汗覆在他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的脖頸邊，“發(fā)什么呆？”

    這個短短的稱呼讓虞笑聽出了無數(shù)甜蜜。

    至少在此刻，這是他專屬的昵稱。

    雖然體育館內(nèi)有無數(shù)的熊，但被郁喬林這么親昵地呼喚的，只有他一只熊。

    虞笑幸福地把自己開除人籍，然后捧著頭套，小聲回答：“沒有發(fā)呆，在認真看……看比賽?！?/br>
    摻雜著電流雜音的電子音掩去了他的羞澀和雀躍。

    ?

    玩偶熊紅著臉在胸前的大口袋里掏掏，掏出一本跟他的胖爪子比頗為小巧的筆記本，再用一根手指頭撥開。

    “這個，這個是這周的?！?/br>
    郁喬林在球衣上擦擦手，“我看看?！?/br>
    他邊說，邊隨意地翹起一條腿，腳踝搭到另一條腿上，彎曲的膝蓋自然而然地抬高些許，碰到了虞笑的玩偶套。

    頭套之下，虞笑低頭，看見腰側(cè)的玩偶服凹進來了一點兒。

    少年頓了頓，臉忽然泛起淺淺的紅暈。

    虞笑做賊心虛地透過小孔看了男人一眼：

    后者垂首斂目，那只善于運球、骨節(jié)分明而有力的手正搭在他筆記本的書脊上，手部線條似乎比書脊更筆直。因?qū)憹M字而凹凸不平的紙張夾在他指尖，顯得他的手指格外修長。

    姿態(tài)輕松，但眼神專注。

    側(cè)坐著低頭寫字，似乎身上揮之不去的輕佻也收斂了幾分。

    玩偶熊若無其事地坐在原地。

    里頭的虞笑壯著膽子，悄悄往郁喬林的方向貼貼。

    他的側(cè)腰，隔著厚實的玩偶服，很輕很輕地蹭了蹭郁喬林的膝蓋。

    后者一無所覺。

    虞笑已經(jīng)心花怒放，亢奮不已，仿佛偷偷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得到了一件珍稀的寶貝。他把它藏進寶箱里，想起有這么件好東西，就情不自禁地傻笑。

    “……做得不錯啊，準確率很高，作文也寫得很好?！?/br>
    郁喬林驚嘆于虞笑的進步，露出些欣慰的笑意。

    “比起比起一個月前進步非常大。保持這個水平的話，至少語言不會成為你申請南加州大學的阻力了?！?/br>
    他彎起眉眼的樣子太好看，虞笑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神，生怕自己的視線泄露心底的秘密，整個兒頭套害羞地低下去，“多虧了你教我……”

    “是你肯學?！庇魡塘终f，“肯學的人，不管是誰教，總能學得不差?！?/br>
    虞笑偷偷搖頭，但他也不反駁郁喬林的話，乖乖地聽著，而且越聽越美滋滋，情愿被郁喬林說上幾句。

    他遞上紅筆，郁喬林就把筆記本擱到小腿上，一邊圈圈點點，一邊點評他的作文。

    南加州大學是世界頂尖戲劇表演院校之一，是所有表演藝術(shù)生的夢想，無數(shù)知名導演、演員都畢業(yè)于此，或在此進修。

    它就是虞笑心中的維也納金色殿堂。

    它對留學生要求極高，雅思水平至少達到7.5以上，越高越好。為求穩(wěn)妥，8.0是個理想的分數(shù)。

    這當然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水準。

    留學至少是大三的事，虞笑從大一就開始準備了。

    他有兩年的時間走向夢想。

    “口語練得怎么樣了？”

    虞笑有點沮喪道：“我總是會在謂語和賓語之間停頓?！?/br>
    “一點小停頓不要緊的，這個可以慢慢練?！庇魡塘终f，“基礎(chǔ)階段，發(fā)音更重要。”

    畢竟高考不考口語。

    虞笑和絕大多數(shù)應(yīng)考生一樣，會的都是啞巴英語，張嘴就暴露出語言素養(yǎng)的匱乏。

    玩偶熊接過筆記本，靦腆地低下頭去，緩緩念起自己的作文。

    大一的年輕人，口語尚顯稚嫩，吐字間都待著區(qū)域性的口音，在郁喬林旁邊念也讓他分外緊張，怕丟人現(xiàn)眼。

    但青年歪著腦袋，豎耳傾聽的專注神情，又給他無聲的鼓勵和試錯的勇氣，讓他覺得讀錯也沒關(guān)系。

    等他讀完了，郁喬林含笑點頭，態(tài)度友好得虞笑險些覺得自己的發(fā)音能當場判個8.5。

    然后郁喬林就友好地微笑道：“你還是分不清r和l的尾音啊?！?/br>
    虞笑：“……”

    果、果然丟臉了！

    玩偶熊悲憤地捂住頭套。

    “沒關(guān)系，說母語都有口誤的時候，更何況外語呢。慢慢來就好?！庇魡塘质至私獾卣f，“先從分清tower和towel開始吧。T－O－W－E－R——”

    他只是說個單詞，開口就是渾厚老練的播音腔。

    跟字正腔圓的中文相比，英語有種獨特的絲滑。爆破音都被連讀，清音和濁音交織，呼出的一口氣在舌尖繞過幾個圈，如同流淌的蛇。

    特意放緩、放柔的吐詞，則更有詩歌般悠揚的味道。

    虞笑差點走神，“……towel?！?/br>
    郁喬林：“Tower——er?！?/br>
    少年咽了口唾沫，“……er。”

    他緩慢地，跟著郁喬林念道：“……tower?！?/br>
    帶著卷兒的尾音調(diào)皮地翹起尾巴，像是貼著虞笑的舌尖親了一下。

    親得他酥酥麻麻。

    猝不及防地，就想起昨晚那個帶著威士忌和柑橘氣的吻。

    郁喬林笑著點點頭，溫聲鼓勵道：“好孩子?！?/br>
    仗著郁喬林看不見，虞笑的臉放肆地紅到了脖子根。

    他開心得昏頭，不小心就把一直在心底惦記、琢磨的事說出了口：“我同學說，他昨晚見到你了……”

    話脫口而出，虞笑猛然驚醒。

    “哦？”

    郁喬林笑容不變，但少年總覺得他的神色似乎晦暗了一點。

    停頓片刻后，青年忽然說：“你那個同學，不會叫虞笑吧？”

    虞笑：“……！？？？”

    郁喬林：“好巧?！?/br>
    虞笑當場倒吸一口冷氣，心想完了。

    他昨晚果然沒給林哥留下好印象！

    玩偶熊緊張得猛搓爪爪，電子音都顫抖起來：“他、他做錯了什么嗎？我替他向你道歉……”

    郁喬林看他一眼，有些訝異，“你很維護他啊?！?/br>
    嘿呀！

    “他其實人不壞，”虞笑硬著頭皮說，“只是偶爾、偶爾會犯蠢?！?/br>
    他不斷揉搓熊爪，郁喬林看著他說：“……倒也不用這么緊張?！?/br>
    “好、好的！”

    虞笑說著，飛快地把兩只爪爪藏到了身后，藏好了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么幼稚的事，且無可挽回。

    頓時心如死灰。

    尷尬得渾身發(fā)抖。

    他還聽到郁喬林笑了一聲。

    笑得虞笑想死的心都有。

    “我只是想拜托你把這個還給他?！?/br>
    郁喬林說著，掏出一個小本子，舉到卡通熊鼻子前讓它看。

    虞笑腦袋混亂地定睛一瞧。

    ——是他的學生證。

    因為昨晚壓根沒用到學生證所以完全沒察覺丟了東西的虞笑，忽然眼前一黑。

    他偷偷深呼吸，然后冷靜道：“我——我跟虞笑、其實，不熟的！”

    他的克制似乎沒什么成效。

    虞笑再次深呼吸，故作隨意地問：“他的學生證，怎么會在林哥手上？”

    “我在他兼職的劇組撿到的?！庇魡塘值?。

    那豈不就是昨晚！

    虞笑表面不動聲色，內(nèi)心以頭搶地，一股難言的恐慌襲上心頭。

    ——昨晚的事，林哥究竟還記得多少？

    ……醉、醉得那么厲害，興許喝斷片了吧？

    但如果沒有斷片的話……

    郁喬林就會記得一個人。

    一個突然沖出來扶住他，貼他貼得很緊，忍不住嗅他身上的香水味，還抱他吻他，自顧自地對他動情的陌生人。

    虞笑臉色發(fā)白。

    好在玩偶套掩藏了他難看的臉色。

    少年搓搓爪爪，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這個，林哥可以讓劇組人員轉(zhuǎn)交的。”

    聞言，郁喬林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

    他并沒有回答，只是平靜地掠過了這段話，然后囑咐道：“虞笑不認識我，你還給他的時候，就說是你撿到的吧?！?/br>
    意思就是——雖然郁喬林把學生證親自送了過來，但他完全不想跟虞笑扯上任何關(guān)系。

    虞笑倒吸一口冷氣，感到柔軟的心被一劍刺穿。

    他搓著爪爪，心酸得想哭出聲來。

    但哭泣的虞笑跟玩偶熊是莫得關(guān)系的。

    熊熊只能茫然地問：“不能說嗎？”

    “嗯?！?/br>
    郁喬林斟酌片刻，緩緩說：“我們之間……有些過節(jié)?！?/br>
    青年委婉地暗示道：“他應(yīng)該不會想見到我。”

    虞笑心里咯噔一聲。看著郁喬林的表情，他腦子里突然冒出個猜測來：林哥該不會，把昨晚的事情……

    當成了自己的過失吧？

    是了。

    郁喬林不知道他心懷不軌。

    只有虞笑清楚事情的始末——是他主動追上了郁喬林。

    他看到郁喬林醉酒離席，以‘擔心’為借口說服了自己，偷偷尾隨著對方，并在對方走錯路的時候抓住了機會。

    虞笑很清楚，他心里的某個角落期盼著什么。

    郁喬林認錯了人，擁抱他，親吻他。

    ——而他順水推舟。

    他沒有呼救，沒有掙扎，只有欲拒還迎地推搡，調(diào)情似地撫摸青年的肩頸和胸膛，嗅聞他身上的味道。他享受于郁喬林的主動，沉迷于郁喬林的索取，甚至……甚至為此動情。

    然后他畏罪潛逃了。

    還滿懷竊喜。

    ……留下一無所知的郁喬林。

    “……好的?！庇菪p聲說：“我會保守秘密的。”

    俗話說，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至少現(xiàn)在的郁喬林，隔著厚厚一層玩偶服，聽著吉祥物的電子音，就完全沒感受到與虞笑的心虛和愧疚。

    他只是合攏了虞笑的筆記本，和學生證一起，放回玩偶熊的胸兜。

    如同舞者輕撫花瓣似的衣擺，表演家按下鋼琴的琴鍵，動作中透出種教養(yǎng)得當?shù)膬?yōu)雅和從容。

    而虞笑越發(fā)心慌意亂！

    他當然也感受不到郁喬林的心情，滿腦子只琢磨著一件事：要挽回‘虞笑’在林哥心中的印象！

    玩偶熊能和林哥相處融洽，虞笑當然也行！

    只是開場不利而已。

    但這都是他的錯。

    ——要想辦法道歉才行。

    虞笑堅定地想。

    他暗自盤算，而郁喬林注視著學生證妥帖地落入玩偶熊的胸兜，如同注視著業(yè)務(wù)窗口，在這里，他退掉了一張代表不幸的單程票。

    青年彎起唇角，笑了起來，眉眼間似乎泛起幾分愉快。

    ——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主角受對他繞道而行，所有悲劇都被扼殺在搖籃里的美好未來。

    “那就好?！庇魡塘终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