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床上，覺得很難受，又餓又痛還有點(diǎn)冷。他們?yōu)榱朔牢遗?，把我手腳都捆了，我想去把被子扯過來蓋身上，動(dòng)一動(dòng)只覺得后背痛。我尋思蓋上未必有用，蹭著傷口沒準(zhǔn)還更疼，就算了。天漸漸暗下來，帳子里一片漆黑。我聽見守衛(wèi)換班的聲音，除了簡單的交接指令，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沒有飯，沒有水。主要是沒有水。我覺得喉嚨渴到想嘔，張開嘴卻什么也嘔不出來，只是更加感到自己有多渴。簡直就像回到了戾太子的那間牢，比那里更糟的是這里就算下雨，也沒雨水流進(jìn)來讓我接到了。可是在那里，卻也沒這么難受，因?yàn)槟菚r(shí)候沒對姓段的抱任何期望，我和他又不熟，又不接受他的招降，他怎么殺我都不為過。但魏棄之……

    我怎么就沒掐死他！

    算了，現(xiàn)在再恨也無濟(jì)于事。爺快死了，不能把臨死前的寶貴時(shí)間白耗在想這個(gè)孫子上。我把臉埋進(jìn)兩條胳膊里，告訴自己想點(diǎn)好事。我想……我還沒找到的刻本，看看缺的那頁都寫了什么……?。。?！都怪姓魏的狗東西?。。∫俏夷茏兂晒?，我一定要弄死他?。?！

    可能是太沉浸暢想做鬼后一百種弄死魏棄之的畫面，有人掀開帳子走進(jìn)來時(shí)我嚇了一大跳——我竟然沒留意門口的動(dòng)靜。

    但是很快我就從腳步聲聽出不是魏棄之。是……董柯？……和另一個(gè)人？

    他們把燈點(diǎn)亮了。是董柯和魏棄之的軍醫(yī)。

    好啊，姓魏的，處死我不親自來也罷了，還派董柯過來接著惡心我。

    董柯向我一拱手：“將軍，奉大將軍之命，請?jiān)壬鸀槟磦！避娽t(yī)提著木箱，虛虛抬抬手：“劉將軍別來無恙，曾某心中甚慰。”

    這幫人，都這么明目張膽要弄死人了，還非得說些場面話，假裝他們不是在干這事。

    我閉上眼睛，不耐煩地說：“隨你們便。快點(diǎn)?！?/br>
    軍醫(yī)走近了我，放下他的箱子，有一會(huì)沒動(dòng)靜，開口時(shí)說：“這都不好搞了?！边@語氣還有幾分抱怨。我心里納悶：怎么就不好搞了？難道魏棄之還要?jiǎng)兾移げ怀桑?/br>
    一陣叮鈴咣啷的聲音，接著這位說：“劉將軍，得罪了。”

    “cao——”這過的是什么日子，白天被鞭子抽，晚上還要被刀子割。我咬牙挺了一會(huì)，漸漸發(fā)現(xiàn)——不是剝皮??！

    “你——在干嘛？”我忍痛問道。

    “留著這些砂石，傷口長不好，”曾先生告訴我，“將軍別亂動(dòng)?！?/br>
    ……真是來給我治傷的啊？

    那為什么早不來非得現(xiàn)在才來啊！……果然魏棄之還是想折騰我！

    軍醫(yī)割完一塊，就摸不知道什么藥糊，咬著傷口火辣辣的疼。這邊辣著，他接著再割別處。我覺得凌遲也不過就是這樣吧。好一會(huì)，他終于停了，問我：“將軍有什么不適嗎？”

    “你這不廢話嗎？！”

    “呃，哈哈……除了背疼，還有其他不適嗎？”

    “爺被關(guān)進(jìn)來沒吃沒喝，現(xiàn)在又渴又餓，算不適嗎？”

    “啊哈哈，這某也不知道了——”他笑了幾聲后轉(zhuǎn)過去對董柯說，“董長官，您說，大將軍是覺得算呢，還是不算呢？”

    董柯沒說話。那看來，大將軍的意思應(yīng)該是：不算。

    軍醫(yī)先生捋了好一會(huì)胡子，接著又拿起他的小刀。我聽見他對我說：“那將軍我們繼續(xù)，得罪了——”

    “沒弄完?。?！”

    ＊

    曾醫(yī)生完事的時(shí)候，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又挨了十頓抽。他叮呤咣啷整理好工具，站起來，把一個(gè)瓶子遞給董柯，說：“等一會(huì)，您幫將軍把背上的草藥擦掉，灑這個(gè)。按說這傷勢該早晚換一次藥，不過……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八崞鹣渥?，又是虛行一個(gè)禮，“某還有別的傷患要照看，請恕我不多留了。兩位，告辭?！?/br>
    見軍醫(yī)走了，董柯走過來，解下他的水袋，拔開塞子，遞給我。我愣了。我想，難道我之前是會(huì)意錯(cuò)他和曾醫(yī)生那段對話的內(nèi)涵了？……但是就算魏棄之是大晚上又改主意了，想要我舒服點(diǎn)，他叫董柯過來，明擺著還是不愿意讓我舒服嘛……

    我不情不愿接過袋。

    不過渴的時(shí)候，這水真是好喝啊，甘泉一樣。我頃刻就把一整袋水喝完了。董柯把空水袋拿走，又從懷里掏出一小包干糧。他低聲說：“這是我預(yù)備守夜時(shí)候吃的，將軍趁我沒留意，拿走了，我不知道?！?/br>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我也壓低聲音問他。

    “哼。您覺得只有您能做出對自己不利但很正義的事，是嗎？”他說。

    “我……”我猶豫地用綁在一起的手接過干糧，最終還是饑餓戰(zhàn)勝了一切。干糧并不算多，幾口就吃完了，可也叫我不餓得那么煎熬了。

    董柯又說：“您還是心里做點(diǎn)準(zhǔn)備。大將軍本來是真的不讓任何人看您，包括醫(yī)生……是我去求他，起碼給您一些基本的體面……”

    “啊？可你……為了什么?。?？”

    “您為什么要一聲不響地放跑葛小娘？”

    “……難道你也覺得他們那樣折磨一個(gè)姑娘很對嗎？”

    “我受您提拔，做您的下屬，有七年。您的下屬中，我算是跟您最久?！彼f，“那年，魏大人拿走了玄衣營，錢興勸我和他一樣，繼續(xù)留在玄衣營，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轉(zhuǎn)去做魏大人的直系。他和我說：您除了魏大人，誰都不放在心上，遲早有一天，會(huì)做出叫下屬寒心的事；若是我們早點(diǎn)和您疏遠(yuǎn)，也許還能一直留著相見的情面。我一直覺得他錯(cuò)了——直到那天，葛小娘不見了，您也不見了?！彼陨砸活D，笑了一聲，接著道，“不過他錢豆子還是沒全說對——分明您連魏大人，也不放在心上?！?/br>
    “原來你們這么怨我?！蔽艺f，“是我走得太晚了?！?/br>
    “我不怨將軍。我是知道：您一直怨我們。您看不起我們，討厭我們，走的時(shí)候，一句告別的話都不留給我們。”

    “難道我要給你們留罪證嗎？叫魏棄之用共犯的罪名把你們?nèi)珰⒘耍俊?/br>
    “我知道您很好。”董柯說，“您雖然早就厭煩我們，卻還是對我們很好，一直很好。可是您很無情。您越是好，越顯得您無情?！?/br>
    說實(shí)話，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但我能聽出他在罵我。

    “你當(dāng)初因?yàn)檫x了我，沒能有錢興那樣的風(fēng)光，你后悔——可是你別忘了，錢興死了，腰斬棄世。你們這樣沒有背景的人，那個(gè)人犧牲起來，根本不帶猶豫。”

    “您的前程得的太輕易，所以才會(huì)覺得，大將軍對不住錢興，”董柯說，“可其實(shí)，將軍，對我們這樣的鄉(xiāng)野村夫來說，正常情況下不過是一輩子在微末的位置，無名地被大人們毫不猶豫地犧牲。能有人允諾一個(gè)機(jī)會(huì)，就足夠我們出賣一切了——”

    “不對！”我說，“人不該那樣糟踐人——人不該追隨那樣一個(gè)長官！哪怕錢興作惡多端——他把別人做的惡推給錢興，就因?yàn)殄X興死了后果最小，這不仗義、不厚道——不是東西！——”

    “您現(xiàn)在不在這里了，才敢這樣罵。您當(dāng)時(shí)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br>
    我說了。私下里，當(dāng)面，對魏棄之……但我確實(shí)，除了和他吵一架，什么都沒做。什么都沒阻止，沒改變。

    寂靜中，董柯開口道：“我?guī)湍鷵Q藥吧?！?/br>
    我轉(zhuǎn)過去，看著打在帳子上的影子。

    我剛剛激起的義憤已經(jīng)化為一種無力和茫然。我想，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gè)值得追隨的的長官。有賢名的人，做著最可恥最不堪的事，禮賢下士是他裝飾自己的手段，為了大位，至親至愛都可以親手屠戮；有威望的人，才能配不上他的地位，承擔(dān)不起追隨他的人們殷殷的期待，一朝身死，部下盡遭清算；有才能的人，太有才能了，沒人管得住他，沒人能阻止他作惡，任他毫無底線地攫權(quán)逐利，糟踐人命。

    有良心的人……有良心的人要么一直昧了良心，要么，死了。

    董柯涂完了，卻沒有立刻起來，而是對我說：“將軍，說出這句話，您肯定不信，但是——我其實(shí)從來沒有后悔過，那時(shí)候選擇要回來接著跟您?！?/br>
    “選錯(cuò)了，”我說，“終究不是一路人?！?/br>
    他笑了一聲，透出些許無奈。

    “良哥，您還是這么……”這是自從魏棄之訓(xùn)斥他沒規(guī)矩，和我一樣缺心眼后，頭一次聽他再這么叫我。

    董柯站起來，我聽見他行禮時(shí)衣袍窸窣的聲音。

    “將軍，保重。”

    ＊

    和他這么一聊，我本來是覺得有點(diǎn)悵惘的。

    但是他出去時(shí)，悵惘成了驚嚇。

    我聽見董柯掀開帳幕后，定住了。

    “大將軍?！彼f，恐懼從他的聲音里透出來，滲到我的心里。

    “怕什么？”魏棄之的聲音清清楚楚傳過來，“你不是沒跟著你們將軍一塊罵我嗎？”

    撲通一聲?！氨奥氈??！?/br>
    “你沒罪?！蔽簵壷f，“回去歇著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