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初春，艷陽天。

    監(jiān)獄的大門緩緩打開，走出一個寂寥的身影：男人身形消瘦，只背了一個包。

    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男人瞇起眼睛看著這片藍(lán)天白云，他不喜歡這樣的天氣，生平的壞事幾乎都發(fā)生在看似朝輝滿地的暖陽下。

    這次卻是個例外——今天他徹底告別了以前的自己。

    突然，遠(yuǎn)處響起喇叭聲，他抬頭望去，是陳彬在向他招手。

    似曾相識的情景。

    “瀟奕，恭喜，”陳彬笑道，“上車吧?！?/br>
    唐瀟奕坐上車，猶豫著問道：“去哪？”

    “你想去哪？”

    唐瀟奕想了會兒，輕聲說道：“回去……”

    “我料到你會這么說，不過手續(xù)比較繁瑣，還在辦理中?！?/br>
    陳彬為他開了一瓶酒，倒在杯中后遞給他。他仔細(xì)打量著他，十多年過去了，是個人都會老，唐瀟奕長得再好看，眼角也有皺紋了，但整個人看起來多了幾分書生氣，少了些咄咄逼人的氣勢——在室里待久了的緣故吧。

    唐瀟奕搖頭說道：“不喝?！?/br>
    “戒酒了？”陳彬笑著問道。

    “倒也不是，有煙嗎？”

    “我戒煙了……”

    兩人呆愣著，唐瀟奕先笑了，說道：“沒事，我還不知該怎么感謝你?！?/br>
    陳彬的聲音突然變冷了：“這是牽扯到一系列利益的瓜葛，我是為了我自己。”

    對于這些事，唐瀟奕已經(jīng)沒有興趣再去過問，他躺在柔軟的躺椅中，默默閉上了眼。

    陳彬近看他的臉，他去監(jiān)獄見過他幾次，感覺他最大的區(qū)別是整個人不再鋒芒畢露，柔軟了很多。

    為了不讓氣氛這么沉重，陳彬問道：“出來后打算做什么？想做私教嗎？我有個熟人可以幫你?！?/br>
    唐瀟奕睜開眼，呆滯地盯著車頂：“不了，簡單點能養(yǎng)活自己的就可以了。”

    十五年過去了，他還是無法完全消化“唐老師”這個稱呼。

    “有興趣來我的俱樂部嗎？正好缺人手?！?/br>
    唐瀟奕搖頭：“我不想再聽見槍聲?！?/br>
    陳彬聳了聳肩：“那你只能自己找了?！?/br>
    “這樣挺好，不用再麻煩你。”

    陳彬無奈地笑了，“瀟奕，你變了。”

    唐瀟奕聽后，收起黯淡的目光，笑道：“我想吃中餐?！?/br>
    陳彬看著后視鏡，說道：“司機，聽見了嗎？”

    司機：“是?！?/br>
    一路的風(fēng)景，唐瀟奕認(rèn)真欣賞著。果然，即使是同樣的景象，現(xiàn)在看著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被燒毀的米格爾的餐廳，現(xiàn)在被另一家店代替了；當(dāng)時很生氣地去找阿方索和安東尼住的那家豪華酒店，現(xiàn)在看起來陳舊得很……

    什么都變了，回不去了。

    唐瀟奕輕嘆一聲，不再看窗外，拿起了背包里的書。

    一個月后的凌晨，他踏上了這片久違的土地，空氣很濕潤，下著淅瀝小雨。

    唐瀟奕回到了原來的城市，他租了間老式公寓。這一晚，他沒有得到安逸，也許是觸景生情，情緒一直起伏不定，借著酒精才昏睡過去。

    “不行，這個太遠(yuǎn)了……”　唐瀟奕看著招聘信息自言自語，他理想中的工作是走著就能去上班，這樣可以節(jié)省交通費。

    可是周邊的工作都是體力活，還有年齡限制。唐瀟奕一家家看著，竟覺得盯著屏幕的眼睛開始發(fā)酸了。

    老眼昏花就是這種感覺吧，他自嘲地笑了下。

    年紀(jì)大了能選擇的就業(yè)范圍便越來越少。當(dāng)初，他統(tǒng)統(tǒng)交出了那些非法資產(chǎn)，沒留一分錢，其實，他大可拜托陳彬幫他轉(zhuǎn)移至安全的地方，等出獄后什么都不用做，用到死都花不完，可他沒有這么做，也許冥冥中他還是在意那個男人的想法，雖然他連最后一面都未見到。

    他也不想再接受陳彬的接濟，也是為了和他保持距離。

    照這樣下去，如果再用挑剔的眼光找工作估計下個月就要去乞討了。

    唐瀟奕選了離家最近的幾家，分別是文員、秘書、主廚助理、叉式升降機cao作員。

    他盯著最后一個，好奇叉式升降機cao作員是什么……

    唐瀟奕這輩子還沒填過簡歷，他看著一個個空格子，竟無法想象人們是靠這張紙來斷定別人的價值的。

    他好像從未融入過平常人的生活。

    唐瀟奕緊皺眉頭，對這張簡歷表無從下手。個人技能，制毒嗎？個人榮譽，黑幫老大嗎？他放棄了，直接撥通了公司的電話。

    一聲“你好”，讓人覺得對方的聲音禮貌中透著高冷。

    “你好?！薄√茷t奕說道。

    “請問您是哪位？”

    唐瀟奕緊握手機，對這個最簡單的問題都答不上來，他馬上掛斷了電話，無力地看著腳下的地板。

    十多年一直是一個人，在閱覽室的一年又一年，性情愈發(fā)孤僻，少有的交流讓他都忘記該怎么和陌生人談話了。

    唐瀟奕點了根煙，鼻尖都是煙草的味道。他想起阿方索第一次幫他點雪茄的樣子，認(rèn)真又很小心翼翼……

    回憶被一遍遍過濾，留下的是那些還算美好的東西，他不敢多想，每天只敢定格在一個畫面中，他會細(xì)細(xì)揣摩，最后再試著忘記。

    不知那個人現(xiàn)在在哪里，過去這么多年，即使迎面走來也只能擦肩而過吧，也許早認(rèn)不出了，也許認(rèn)出來了彼此也會覺得看錯了。

    唐瀟奕想著深吸了口氣。突然手機響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陳彬，這部手機里只存著他一個人的號碼。

    “是你啊，什么事？”

    “你好像每次看見我都很失望。”陳彬笑著說道。

    “我害怕太依賴你，明明我和你只是朋友的關(guān)系。”

    “有時，朋友的關(guān)系是最舒適的，不溫不火，沒有愛與恨的糾纏，不是嗎？”

    唐瀟奕沉默了會兒，說道：“有時，我覺得你更像我的親人，不管我做什么你總會拉我一把?！?/br>
    這話讓陳彬覺得有些沉重，他馬上轉(zhuǎn)移了話題，“我給你發(fā)了封郵件，注意查收，我還有事，掛了。”

    “恩……”

    索隆對阿方索來說也是這樣的存在，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親如兄弟。是他親手結(jié)束了這段關(guān)系，活生生把索隆從阿方索的生活中剝除了。

    一想起這件事，唐瀟奕的心就無法平靜，成了他心中拔不掉的刺。

    “不行?！薄√茷t奕起身坐到電腦前，阻止自己陷入無休止的回憶中。

    他點開陳彬發(fā)來的郵件，是一份招聘表格，下面還有一行流言：瀟奕，由于你的情況比較特殊，我特意找了以下這些公司，你直接按上面的時間去面試就可以了。

    唐瀟奕松了口氣，還是那個問題：該怎么感謝他？

    數(shù)日后，唐瀟奕不敢相信，面試的五家公司，全都拒絕了他，僅剩一個主廚助理的工作他還沒去面試。

    這家餐廳的招牌他在網(wǎng)上見過了，想必陳彬也是通過網(wǎng)絡(luò)找的，然后特意為他疏通了關(guān)系，結(jié)果事實是殘酷。

    最后一家肯定不能失敗。

    唐瀟奕穿戴整齊，來到了餐廳門口，里面已經(jīng)坐滿了人。

    他推開門，一個扎著馬尾的姑娘穿梭在餐桌間端菜，里面鬧哄哄的，地上油膩膩的一層油，汗味夾雜著菜味，又有煙味酒味彌漫在這個不算大的空間里。

    唐瀟奕很不適應(yīng)地站在門口，手足無措。

    “歡迎光臨！幾位呀？”姑娘洪亮的聲音在唐的耳邊響起。

    “我……”　唐瀟奕馬上放棄了在這里工作的想法，“一個人?！?/br>
    “好的，”姑娘伸出手，“這邊請！”

    唐瀟奕一看是餐廳正中間的位置，這里像個大飯?zhí)?，幾乎所有人都能看見他。?xí)慣了清凈的他，突然置身于嘈雜的人群中，他渾身不自在。

    “這是菜單！”

    姑娘笑著遞給唐，是個青春活力的年輕人，但整張臉油得在反光，和這家店完美的融合了。

    “謝謝……”　唐瀟奕拿起菜單，菜單上黏糊糊的，他不自覺地搓著指腹，“一碗米飯，豆腐魚湯?！?/br>
    姑娘笑道：“抱歉，今天的魚賣光了。”

    唐瀟奕搜索著菜單：“番茄炒蛋?！?/br>
    “還需要什么嗎？”

    “不用了?！?/br>
    姑娘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他：“就這些嗎？真的嗎？您吃得飽嗎？要不再來一個紅燒肘子？”

    唐瀟奕尷尬地說道：“不用了，謝謝?！?/br>
    “哦……”姑娘略失落地拿起菜單，突然不知朝著哪個方向吼道，“一碗米飯——番茄炒蛋——”

    唐瀟奕驚訝地盯著她，為什么這樣高分貝的聲音能從一個小姑娘的身體里發(fā)出來。

    他見識過頹靡的豪華，槍彈留下的殘破，血腥的尸體，卻從未真正感受過市井之氣。他總在兩個極端徘徊，忽略了平淡。

    “飯來啦！”姑娘很麻利地端上來，“飯不夠再添，不要錢。”

    “謝、謝謝?！薄√茷t奕抽出筷子，埋頭吃起來，細(xì)嚼慢咽的樣子和這里大口喝酒吃rou的客人格格不入。

    出乎意料，味道還不錯。

    一碗飯見底，唐瀟奕起身打算添飯，但是飯在哪里？環(huán)顧一周后，他發(fā)現(xiàn)餐廳角落的木桌上放著一個大木桶。

    唐瀟奕打開木桶，米飯的味道撲面而來。

    “小凡，魚來了！”

    唐瀟奕聽進(jìn)身后這個聲音，身體僵硬地站在原地，所有噪音瞬間沒了，只有這個聲音反復(fù)回蕩在腦海中。

    “終于來了！剛才還有客人點魚湯呢！”姑娘的力氣出奇地大，拎起男人手中的麻袋往廚房走去。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唐瀟奕收起混亂的思緒，不想再多停留一秒。但他沒有勇氣轉(zhuǎn)身，那個男人還在說話。

    “小凡，你去問問剛才那位客人還需要魚湯嗎？”

    “好嘞！”

    唐瀟奕驚慌地拿出錢，連同空碗一起放在飯桶下，打算轉(zhuǎn)身就走，卻被身后的客人推了下。

    “喂，添碗飯怎么這么墨跡？”

    “抱歉。”　唐瀟奕急忙轉(zhuǎn)身往門口走去。

    客人扯著粗嗓門嚷起來：“臥槽！有人吃霸王餐?。　?/br>
    被冤枉了，唐瀟奕不爽地回頭說道：“錢我放木桶邊了?！?/br>
    “那些錢不夠?！?/br>
    男人低沉的聲音越來越近。

    他就在站在他面前，唐瀟奕仍然不敢抬頭，只看見腳下一雙臟球鞋。

    “抱歉！”　唐瀟奕低頭沖出了餐廳。

    跑了幾步，腳下發(fā)軟，唐瀟奕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顫抖地摸出了煙，像鎮(zhèn)靜劑般拼命抽著。

    他幻想過無數(shù)次和他見面的情景，卻沒想到真正相遇時，自己會落荒而逃。

    “什么時候煙癮變得這么重？”

    身后突然出現(xiàn)一雙粗糙的大手，奪走了叼在唐嘴里的煙。

    唐瀟奕緊握雙拳，頭越來越低，直到埋進(jìn)自己的雙手里。

    “是你嗎？”男人坐到他身邊，問道。

    經(jīng)過一段冗長的沉默后，唐瀟奕低著頭，小聲說道：“是我……”

    “你瘦了很多?！?/br>
    唐瀟奕不知道該怎么把對話繼續(xù)下去，還是沉默。

    男人卻顯得很鎮(zhèn)定，他問道：“什么時候回來的？”

    “不久前?！?/br>
    “挺巧的，正好路過這里來吃飯，還是陳彬告訴你我在這的？”

    原來……都是他安排的！唐瀟奕無奈地嘆氣，踩著腳下的野草——難怪前面五家公司都拒絕了他，原來都是用來掩人耳目的，這家餐廳才是陳彬真正的目的。

    “陳彬告訴我這家餐廳在招人，我正好急著找工作，所以……我不知道你也在……”

    男人略詫異地說道：“那你怎么吃上了？”

    “我、我……”　唐瀟奕的腦子一片混亂，強迫自己冷靜，“我餓了?！?/br>
    男人笑了，他彎腰，再低頭，整個人差點趴在地上。終于，他可以從下往上看見唐瀟奕的臉，唐瀟奕被他的這個舉動嚇了一跳，立馬抬起了頭。

    “不看我一眼嗎？我確定沒認(rèn)錯人，我怕你認(rèn)錯了?！蹦腥苏f道。

    唐瀟奕已經(jīng)無法再回避自己的目光，眼前的阿方索穿著白色的T恤，上面濺滿了油漬，下巴是一片青色的胡渣，頭發(fā)不長不短，是個尷尬的長度，后腦勺扎著一個小辮，卻無法把所有頭發(fā)都扎起來，參差不齊的長度讓很多碎發(fā)留在外面。

    這一眼，卻無法再把眼神移開，唐瀟奕盯著他，輕聲叫道：“尤西……”

    阿方索微笑著點了下頭，沒人知道此刻的他內(nèi)心也洶涌澎拜。餐廳里響起那個清脆的聲音時，他全身像觸電了一般。是他！他死死盯著他，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眩暈。

    他叫他尤西，膽怯的聲音，更像在麻木中試著喚醒昏迷已久的戀人。

    阿方索開始抽煙，想著該怎么稱呼他，唐瀟奕？唐老師？還是唐先生……他決定省去稱呼，直接問道：“那你覺得我這兒怎么樣？愿意來工作嗎？”

    唐瀟奕為難地說道：“不了?！?/br>
    阿方索吐出煙：“也是，我只想找個洗碗的，你不合適。”

    唐瀟奕更為難了：“洗什么倒無所謂?！?/br>
    阿方索看著他擱在腿上的手，還是那樣纖細(xì)，指甲剪得很干凈，這雙手曾經(jīng)是那樣張狂地摸著自己的臉和身體。

    阿方索把手伸到唐的面前：“真的無所謂嗎？你的手會變成和我一樣?！?/br>
    唐瀟奕看著他的手，有的關(guān)節(jié)處的皮膚開裂了，手上很多細(xì)紋和疤痕，右手無名指還纏著白色的膠布。而阿方索整個人也和他的手一樣，看起來滄桑了很多，他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毛頭小子了，仔細(xì)算來也該有三十歲了，是個成熟男人了。

    阿方索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手：“多了很多疤，是不小心切菜時傷到的?！?/br>
    如果很刻意地離開，反而像還沒走出去。唐瀟奕逐漸平靜下來，十多年的沉寂難道還經(jīng)不起見面后幾分鐘的考驗嗎？

    十多年，沒人知道彼此發(fā)生過什么，也許尤西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生活和家庭，而他只是路過而過。

    “你給我多少錢？”　唐瀟奕的聲音有些干澀。

    阿方索滅了煙，問道：“什么多少錢？”

    “洗碗的話……”

    “??？”阿方索沒想到他會答應(yīng)，“不用，暫時我還能頂住，如果你真的困難的話，幫我做賬吧，這個讓我更頭疼?！?/br>
    “可以。”

    “至于錢……”阿方索也為難了，唐先生會需要多少錢呢？他給得起嗎？

    “不急，那個姑娘的一半就可以?！?/br>
    “小凡的一半？那差不多一個月X的樣子?！?/br>
    “可以接受，”　唐瀟奕說著補充道，“暫時?！?/br>
    “我懂?！?/br>
    雖然唐瀟奕說話的語氣柔和了很多，但阿方索突然又有了唐先生的感覺，特別是他說出“暫時”兩字時。

    習(xí)慣了和人談判，他總是會不自覺地會加上一個期限，比如像現(xiàn)在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