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站沒有庫存。
天上烏云聚集,不一會兒便淅瀝瀝下起了雨。 173國道。 車速疾如風,輪胎縫中的小石子彈起來,“嚓”一聲正中擋風玻璃,玻璃上即刻多出個指甲蓋大小的凹坑。 前方交通燈跳成紅色。 紅燈從120秒倒數(shù),施檜突然一拳砸向方向盤! 他內心煩躁到了極點,擰著眉毛從兜里摸出一個透明袋,撕下袋里的一小片白紙夾在二指間,降下車窗,讓雨水淋濕那一片紙,而后將它貼在了手背上。 這張白紙便是大名鼎鼎的改良版“鉆石”。 接觸類毒品,東西如它的名字一樣,是黑市上最貴的毒品。 不足一分鐘,所有的煩躁一掃而空,施檜整個人仿佛浸在一種平緩的快樂中——它開始上勁兒了。 黑市上的人對“鉆石”趨之若鶩,因為它有別的毒品達不到的功效,它能使人“美夢成真”。 只要用量夠足,鉆石給的會是最真實的幻覺,連嗅覺聽覺都能模仿到位。 但并不是每次都是“美夢”,也有噩夢降臨之時。 這種概率性不但沒讓它口碑受損,反而使得它的價格一翻再翻——人天生比較難抗拒概率性的誘惑,所以世上才有那么多賭徒。 施檜吸毒,倒也惜命,他用量少,鉆石并沒有發(fā)揮出它的幻覺效果,只單單安撫了心情。 心靜了,腦子終于可以正常運轉。 施檜握著手機,始終沒有撥給秦悅。 緹莎被抓了事兒小,倒是屠鈺比較麻煩。 ——屠鈺死了,秦悅會殺了他。 屠鈺活著被抓,秦悅還是會殺了他。 秦悅給的錢是多,但這位老板也容不下錯誤,何況還是這種特大號的錯誤。 所以施檜現(xiàn)在沒法兒回秦悅那里。 煩躁又隱隱涌上來,他再次撕了一片,如法炮制,在左手手背也貼上了‘鉆石’。 水城市中心醫(yī)院。 白大褂帶起一陣風,搶救中心主任一手推著擔架床,同時跟藍牙耳機里的血站同事溝通: “中心醫(yī)院沒有庫存,你們那邊有多少!” 對方回答:“上周婦幼保健院O型RH陰性血型產婦大出血,已經(jīng)全部用光……” 主任醫(yī)師見跟上來的刑警連防彈背心都沒來得及脫,搖搖頭直接轉述:“血站沒有庫存?!?/br> 電梯開了,四層手術室。 醫(yī)生動作稍頓,直接將藍牙耳機和手機一同遞向那刑警:“我先做手術取子彈止血。你問血站的人要獻過血的同血型志愿者電話?!?/br> 穆芳生找了張靠墻的椅子坐下,重重抹了一把臉,將自己從情緒中完全抽離出來。 電話里,血站的人每說一個號碼,他便用手機備忘錄記下來,那邊說完,他數(shù)了數(shù),水城所有獻過血的O型RH陰性血志愿者不到十人。 撥通第一個電話,剛說明來意,電話里的女人便生硬地打斷道:“我懷孕了,不方便。” 被掛斷的忙線聲響起,他撥通第二個號碼。 電話里的男人很不好意思:“我最近長胖了,二百多斤,我去了也沒用,上周獻血,血站說我高血脂,血不能用……” 眼睛對不上焦,號碼變成虛的,他瞇了瞇眼,再次看清號碼,回到撥號頁面開始摁數(shù)字,沒注意到有兩個人已經(jīng)坐在他身邊。 一根手指伸過來點了點備忘錄上的號碼:“芳生你撥第五個,我撥第三個,展誠撥第四個?!?/br> 是秦晚和李展誠。 這個時候,身邊有這么兩個過命的兄弟幫襯,穆芳生感覺心里稍稍定下。 取子彈很快,手術室的紅燈變綠,先前的主任醫(yī)師走到他們面前站定:“子彈取出來了?!?/br> 說完,他話鋒一轉,劈頭蓋臉道,“子彈是取出來了,但患者失血1200cc,所有指數(shù)都在繼續(xù)下降,為什么送來的這么晚?” 沒等穆芳生說話,秦晚先行擋上去:“不好意思,您理解一下,路遠,從城中村趕來的,這一路上沒醫(yī)院,趕到這兒半小時,已經(jīng)算快了……” “如果再沒有輸血,接下來患者會器官衰竭!”醫(yī)生打斷他,看向穆芳生,“給志愿者都打電話了嗎?” “他們沒辦法來?!蹦路忌H坏?,片刻后,他回過神倏地低頭看備忘錄,“還剩下一個。” 號碼撥出去,俏皮的手機鈴在角落里響起,防彈背心還沒脫的劉媛媛縮在藍墻對角,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她肩膀發(fā)著抖,好一會兒才抬起頭。 那雙哭腫的紅眼睛掃視走廊里所有的刑警、特警,她忽然撕心裂肺地嚷道:“我就是因為學習不好才當警察的!” “我就不信你們都是為了夢想,有多少人是因為刑警工作體面,講出去好聽?平時勘查兇案現(xiàn)場搶著去,一到抓人時都藏著,沖也讓人家特警先沖!還有更不要臉的,讓人家輔警先上!” “我討厭你們!不想在你們這堆人里吊車尾!” 她握緊拳頭,扶了一把墻才蹣跚著站直走到穆芳生面前,臉上的淡妝早已被淚水糅成一團,她抽搭兩聲,蹭了蹭鼻子,直視穆芳生開口:“我不想去內勤!” 穆芳生的手蓋在臉上,從指縫看見了這小姑娘的坡跟鞋,在這種節(jié)骨眼兒他居然難得想笑,放下手,抬頭看向劉媛媛,嘆了口氣才道:“那你先把坡跟換成平底的?!?/br> 劉媛媛破涕為笑,她點頭點得像雞啄米,倏然下頜繃緊,轉頭看那醫(yī)生:“我體能沒問題,從小連感冒都只有過一次,身體健康的人最多一次可以抽800cc,你們就抽800!” 醫(yī)生將她從腳看到頭,說:“你體重目測不到45kg,別說800cc,400cc都有風險……” “有沒有那種說好了不用你們醫(yī)院負責的保證書!”這姑娘又開始晃著頭無理取鬧地嚷,“我自己承擔責任!我什么都簽!” 小姑娘倔勁兒正盛,爭分奪秒的事她偏偏擰上了,穆芳生順著她開口:“醫(yī)生,按她說的來?!?/br> 主任醫(yī)師在這時同穆芳生達成了心有靈犀——進了處置室,抽多少是醫(yī)生說了算,小姑娘這邊糊弄糊弄比劃比劃就過去了。 五分鐘后,一名警察面色倉促地順走廊一溜兒跑過來,前臺旁觀的護士誰也不敢吱聲說“醫(yī)院內禁止跑跳”。 那是秦晚手下的緝毒警,他像個找母貓的貓崽,視線一通亂繞,看見秦晚,臉上鼻子眼睛才歸位,大喊:“秦隊!” 秦晚:“醫(yī)院里別大喊大叫,什么事兒?” “剛發(fā)現(xiàn)城南刑偵支隊丁拓丁支隊長的尸體,就在離拘留所不遠的監(jiān)控死角路段——喬俊目睹了事發(fā)經(jīng)過,他說丁拓是那伙人安插在警隊的內應,丁拓獅子大開口管他們要錢時被黑吃黑殺了?!?/br> 秦晚的面色沉下來,拇指將食指指節(jié)掰出“嘎巴嘎巴”脆響,回過頭,看向同樣是剛聽見消息湊上前的梁巖:“梁隊受累,把整個城南支隊的人都傳回來審吧,挨個過,我的人你都拿去用,”說著,又在李展誠肩上拍了一把,“展誠去搭把手,芳生這兒我守著?!?/br> “侯隊帶特警收工,今晚都辛苦了。” 走廊里堵塞醫(yī)患交通的警察們頃刻間被疏散——只有一個人,趁亂偷偷打開了消防通道的門,沿著樓梯爬到頂層,走上了天臺。 港片里每次接頭都在天臺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暴風雨呼喊著降下來,將世間一切聲音掩蓋,包括那些見不得人的。 天臺視野遼闊,在這里也不用擔心誰偷聽。 王天文淋著暴雨,回頭又確認了一遍身后的門,想想還是不放心,快步走回來,擰上了門鎖。 雨水刮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掏出自己的手機,謹慎地一下下摁出他熟稔于心的號碼,心臟隨等待接線的滴滴聲越跳越快,仔細看他的臉,就能捕捉到這人既驚恐又興奮的神色。 電話接通,那頭cao著一口緬語說了什么。 王天文不由得攥住手機,耳朵貼手機屏貼得更近,臉頰上的rou觸到屏幕按鍵,發(fā)出“滴”一聲響。 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是什么聲音,差點將手機碰掉地上,這番一驚一乍,臉頰的rou又神經(jīng)質地抽搐兩下。 他想起來那個人懂得中文,咽了一口口水,抖著聲線急忙開口:“秦……秦先生好,我是城南支隊的王天文?!?/br> 電話里喘氣聲都顯得狐疑,聽筒一片沉默,王天文猜是有人捂住了話筒說話,片刻后,他重新聽見聽筒傳出聲,明顯是換了人,那聲音親和悅耳,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哪位?” 王天文愣了愣,意識到這才是秦悅,怕人家想不起來自己這個小嘍啰,一口氣沒歇加快語速道:“當初在審訊室往穆芳生紙杯里放毒品、還有……幫穆書記裝寬帶的安攝像頭都是我……” “知道了?!蹦锹曇舸驍嗨?,“你想告訴我什么?” 王天文再次回頭看了眼那扇鐵門,雨勢更大了,視野盡數(shù)蒙上一層厚重的霧,模糊不清,包括電話里的聲音。 他聽不聽得清不重要,只要電話那頭能聽清他說了什么,他的目的便達到了:“你的人出事了!緹莎被抓,屠鈺中槍,屠鈺好像還是什么稀有血型,醫(yī)院和血庫里都沒有備用血型,他現(xiàn)在情況很危險!” “怪不得——這么久沒有信兒傳回來?!彪娫捓锏哪腥怂坪醪⒉惑@訝,略作停頓后說,“你做得很好?!?/br> 水城市中心醫(yī)院。 秦晚這個大忙人,電話遙控著好幾條線,人雖坐在穆芳生旁邊,但也只是坐他旁邊,實在分不出神來管他。 劉媛媛那400cc血液作用不算特別大,醫(yī)生剛剛來通知,屠鈺的血壓、脈壓差開始再次下降了。 ICU不會隨便放人進,醫(yī)生沒說好,他們只能守在門口等。 這時,醫(yī)生們的腳步忽然集體開始奔跑,穆芳生的視線所及是蕩來蕩去的白大褂,他抬起頭,看見這些醫(yī)生全部跑進了ICU病房的門。 身旁的秦晚說話聲戛然而止,接通的電話里,那頭不明所以地發(fā)出“秦支隊”、“喂”、“斷線了嗎”的疑問。 ICU不隔音,穆芳生聽見醫(yī)生在喊拗口的藥劑名稱,他聽不懂,只能聽清那句“出現(xiàn)休克”。 秦晚抬手摟住他的肩膀:“不一定是屠鈺,別慌。芳生……穆芳生!” 穆芳生的腦袋里正在拉警報,和醫(yī)院各種儀器的“滴”聲融合,持續(xù)鳴響了幾分鐘,直到護士長拿過來兩張薄薄的紙:“誰是傷者家屬?” 穆芳生抬起頭:“我?!?/br> 那兩張紙遞到他面前,要他簽字。 一張是緊急搶救措施知情同意書,另一張是危重通知單。 筆剛被護士放到他手上,就順著手指滑下去摔在地上,他彎下腰去撿,旁邊的秦晚拽住他,替他撿起來,遞給他。 終于寫好自己的名字,他再次抬頭:“我……我能進去看看他么?” 護士長在醫(yī)院工作了二十多年,見多了生離死別,此時也只能硬著心腸搖頭:“不行。你一會兒見著醫(yī)生再問問吧?!?/br> 穆芳生坐在椅子上繼續(xù)等,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保持著一動不動,等到那位主任醫(yī)師重新出來,他的腿和腰已經(jīng)麻得像有上萬只小螞蟻在啃咬。 “醫(yī)生?!彼犚娮约焊砂桶偷穆曇?。 “進去吧,半小時之內出來?!?/br> 穆芳生點點頭,站起來的瞬間腿使不上力,身側的秦晚抬手撐了他一把。 “我沒事?!彼乱庾R說道,站了一會兒緩到腿回血,轉身走進ICU。 病床旁擺滿他不認識的各種儀器。 屠鈺的臉比平時還要白,一點兒血色也剩不下。 他伸出手,極慢地覆在對方手背,不敢著一點力,指腹的觸感冰涼——屠鈺的手指從來沒這么涼過。 揉了揉這青年的指節(jié),往前摸到發(fā)白的手心,對方倏然攥住了他的手腕。 穆芳生嚇了一跳,整個人都靜止住,半晌,反應過來,屠鈺應該是無意識的,像塞手指到嬰兒手掌,那手掌就會條件反射地攥住。 強撐起的一口氣斷斷續(xù)續(xù)的,那感覺像身體里的靈魂一遍遍被撕碎,掙扎著拼湊,再度被撕碎。 他的額頭重重磕上床邊護欄,不痛。他像是死在這里了一樣,不想聽,不想睜眼,不想呼吸。 手機在他兜里震了很久,他沒發(fā)現(xiàn),是護士走來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電話在響。 號碼他不認識。 瀕臨絕望之際,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也想抓住。 他接通電話,視線抬起來落在屠鈺的臉上,聲音輕的只剩氣息:“喂?!?/br> “小穆警官?!?/br> 秦悅。 電話里是秦悅。 仇恨激出了丁點兒生氣,穆芳生撐著坐直,聽見秦悅繼續(xù)說,“屠鈺是我的兒子,只是這孩子一直不信我是他生父。他和我都是稀有血型,所以他從小我就為他儲了備血。我能救他?!?/br> “你自己選,如果不救他,這傻小子也不會怪你。如果要救他,就把他送到中心醫(yī)院南側出口的獻血車上,我的人會去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