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朗朗的讀書聲從茅草屋傳來，一個身著灰色粗布長袍的男人手握一卷書冊站在茅屋外的桃樹下，隨著屋內(nèi)讀書節(jié)奏一下下打著拍子，悠然自得。

    “微之，今日孩子們功課如何？”一道蒼老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林微轉(zhuǎn)身看到來人，雙手交疊作揖拜道，“老師，您怎得來了？”

    來者身著一身平整的青色長衫，花白的頭發(fā)被一根玉簪牢牢的簪于頭頂，沒有一縷發(fā)絲流落，拄著梨花木拐杖，顫顫巍巍卻步履從容，甚是端肅。

    “來看看?！崩险邠]了揮手讓林微莫要扶他，拄著拐杖緩慢挪動到一旁樹下，氣喘吁吁的坐于樹下石凳之上，渾濁的雙眼看了看自己這明月清風(fēng)的學(xué)生，嘆了口氣，“微之，之前說的事，你考慮得如何？”

    林微愣怔半晌，屈膝跪在老者面前，“老師……請恕微之辜負您美意……”

    老者神情并無大動，只嘆了口氣，“我早知以你性子，終是不愿，卻仍想勸說一番，不想終究天不遂人愿罷了?！?/br>
    林微赧然，俯身下拜，“老師……我……”

    老者對這個學(xué)生頗為憐愛，又嘆了聲，“微之，你可知，我時日無多?！?/br>
    林微大驚，猛的直起了身子，“老師？您怎會？可萬萬不能說如此喪氣之語！”

    聽到學(xué)生語中的惶恐，老者只搖了搖頭，“自上月起，便有所預(yù)感，只天象仍舊平穩(wěn)，便不做什么數(shù)。不日前卻總覺力不從心，卜了一卦，下下吉?！?/br>
    他古井無波的臉上露出一絲悵然，“下下吉，于我倒也是解脫，在這邊陲地域流放多年，也早該隨淑妹去了。只雖為無用之人，卻終究還是……”

    他緊握拐杖將自己從椅子上撐起，渾濁的眼后藏著一絲清明，“走，去那里看看。”

    林微抬手欲攙扶老者，卻又在手剛抬起的時刻放下，在老者背后一拳的距離處懸停，隨著蹣跚的步子來到后院他的住處，上前掌燈。

    “那年你還是個小娃娃?！崩险呖粗治⒋蹭佂朴谝粋?cè)，將床板掀開，露出藏于其中的密道，拾階而下，緩緩說道。

    “明明是個平民，卻總是偷偷藏在書院后頭，聽王上小孩的課，然后拿著柴火棒在地上畫畫，畫完就擦?！?/br>
    林微小心翼翼的在一旁掌燈，注意力都集中在老者蹣跚的步伐上，聽得這段回憶，恭敬的回道，“多虧有老師，微之得以有今日”

    老者踏下最后一階石階，來到平地，就這昏黃的燈光細細端詳墻上的畫卷，也不理睬林微恭敬的話語，忽而問道，“可還記得兩年前，我在此為你行冠禮，我只問你，你的繪畫技藝已達天人之品，你還想要什么，你是如何回答？”

    林微神情微動，提燈下拜行叩首之禮，“老師……微之……”

    “常清常靜，常清靜矣。”老者背對林微，一字一句說道。蒼老的聲音在狹小的密室內(nèi)行走，引得一排排木架像是在震動，發(fā)出共鳴。

    “弱冠之年的小娃娃，懂得什么是＜常清靜矣＞，知道一點皮毛，就拿來用之。我只問你，你便只想這樣畫一輩子？”

    林微隨著老者的動作抬頭，怔怔地看向手指指向的畫卷。只見畫上一座高聳入云的雪山正巍峨的看著自己，日光懸于山間，俯視著地上螻蟻，云霧若隱若現(xiàn)，又像是要沖破畫卷向室內(nèi)蔓延。

    他閉了閉眼，又一次叩首，額頭與地面相貼發(fā)出悶聲，“微之以為，畫乃清心靜氣，只為度己，不為其他?！?/br>
    “說得倒是頭頭是道，好一個清心靜氣，好一個只為度己，固步自封于一個邊陲小鎮(zhèn)，未曾看過這世間繁華，何以談＜清靜＞”老者冷言道。

    “周子行畫了一輩子，也才敢說有出世之意，張子桓習(xí)了四十余年的字，也才放話不再于流觴局中掙那一席之地。你連他們的字畫都未曾見過，就敢說自己心如磐石嗎？”

    林微匍匐在地，一言不發(fā)。

    老者痛心疾首，“你想要這么畫一輩子，你一個平民，偷偷畫的這些畫，最終結(jié)局就是埋于黃土之下！這也是你所愿嗎？”

    林微又是一拜，悶聲答，“微之……此生只愿平穩(wěn)順?biāo)?，萬事皆宜。”

    “微之啊微之……”老者見林微巍然不動的模樣，像是瞬間失了力氣，他將全身力氣都壓于手中拐杖之上，環(huán)顧四周。

    只見狹小黑暗的密室中間擺了兩架梨花木書架，五層高的書架上一疊一疊壘著或薄或厚的畫紙，將所有空隙都填滿，墻面上密密麻麻懸掛著風(fēng)格各異的畫作。但雖風(fēng)格迥異，每一幅卻都向讀者展現(xiàn)其中鋒芒，毫無內(nèi)斂。

    “自收你為徒，如今也有十二個年頭，這十二年間，你畫了也有上千幅了吧?！?/br>
    “六千八百四十三幅?！绷治仨樧鞔?。

    老者愣了愣，看著伏于地面的學(xué)生，舒了口氣，左手從寬袍大袖中掠過，翻了翻面前的書架，又將畫卷擺放整齊。

    “我周季憫出身名門，年少躊躇滿志，終究不可得。守蒼林關(guān)三十余載，雖為承先祖之志，畢竟寥落。與淑妹舉案齊眉四十余載，無所出，至淑妹心緒衰竭而先行離去。現(xiàn)驚覺茍活已有六十有四，膝下無人，你當(dāng)真不愿入我族譜承我衣缽？”

    林微顫抖著朝著死死盯著他的老師磕了三個頭，哽咽道，“老師……微之親緣淺薄，年幼喪父，母親改嫁，仰仗族叔憐愛，認為義子，得以平安長大，族中男丁唯我一支，微之卻無法……無法改作他姓……讓林家血脈斷絕……”

    周季憫長嘆，想起來之前為林微卜的那一卦——“無雷無望，無望而得”，終是放棄，本想逆天改命，卻不想天總不遂人愿，而人，也從未在既有的道路上奔馳。

    “罷了罷了，一切皆是天意，我也不再相逼于你，微之，只一點你需謹記，你曾說你一心所求皆為道，此生之愿是＜無所為＞，你心之所想我無從評說，但只一點，日后無論你所處何等境地，需時時自省，何為＜道＞，何為＜無為＞?！?/br>
    林微眼眶濕潤，雙手攤開下拜，深深伏地，額頭與滿是渣土的磚石相貼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諾。”

    無雷無望，無望而得：無妄卦，下下卦，注解“行動不正確，有災(zāi)禍，所從皆不利；順其自然卻自會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