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禁閉

    “吃藥了?！弊o工打開門，端著托盤進(jìn)來。

    坐在椅子上的人拿起藥片放進(jìn)嘴里，喝一口水吞下，之后張開嘴讓護工檢查。

    嘴里什么都沒有，護工滿意點頭。

    他在護工離去后從舌頭底下取出藥片，扔進(jìn)馬桶里，隨著沖水聲停止，有個聲音響起：“真是淘氣?！?/br>
    他猛然看向門外，林晦舟的臉出現(xiàn)在了望窗。

    “不，我什么都沒干。”他坐回床上。

    “可我看見了?！绷只拗鄞蜷_門走進(jìn)去。

    “求你別告訴陶世賢，他會生氣的?！?/br>
    “這是什么藥？”

    “不知道，我一吃就犯困還胃疼。玉玲瓏說要是我不想吃可以不吃，這是他教我的法子?！?/br>
    林晦舟幾乎可以確定，眼前的人是唐小紜，那雙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乞求的淚水，把一張小臉兒襯得格外凄楚動人。

    “我不會告訴他的，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我的臨時醫(yī)生，夕如夢告訴我的?！闭f到夕如夢，他從枕頭旁拿出個紙鶴，遞給他，“早上的事，對不起，這個送給你?！?/br>
    林晦舟接過來看了一下，是用本子上的紙疊的，非常精巧。謝謝，他說。

    “上午的事能別記錄下來嗎？”

    “院長沒跟我說過要記錄?！绷只拗壅f，“你很怕他？”

    “他每周都會根據(jù)記錄來……對我進(jìn)行治療。”

    “怎么治療？”

    “他會……電我。”唐小紜咬著嘴唇，一想起那情景就害怕得直顫，“很疼，特別疼。”他抖得厲害，林晦舟看了不忍心，輕輕抱住他安慰：“對不起，院長的行為是不對的?！?/br>
    唐小紜靠在溫暖的胸口，暫時得到慰藉，但心情卻更加委屈，最后嗚嗚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哭泣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輕笑。林晦舟低頭一看，唐小紜正仰著腦袋玩味地看著他。

    “你一見他就把他弄哭了，真是討厭。”

    林晦舟松開手：“夕如夢？”

    夕如夢抽了幾張紙巾擦干眼淚，上下看看：“聰明。新衣服很漂亮，我喜歡?！?/br>
    “小紜呢，我想找他說話。”

    “很抱歉，他哭得傷心，先睡了。有什么事跟我說吧?！?/br>
    “把其他人叫出來跟我打個招呼吧?！?/br>
    “這可難辦，他們都在忙各自的事，不想搭理你?！毕θ鐗粽Z氣慵懶。

    “是嗎，那可真不走運。”林晦舟拿出隨身帶的記事本，在上面寫了幾筆，“早上，故意把人推倒。下午，逃避吃藥。”

    夕如夢臉色變了：“你說過不會告訴陶世賢的。”

    “我改主意了。”林晦舟把本子放在兜里，“或者你把其他人叫出來。”

    “只能試試，他們?nèi)羰遣辉敢馕乙矝]辦法?！毕θ鐗羯裆蝗蛔兊妹悦?，雙眼失去聚焦，失神地望著前方，而后身子一震，眼睛再度恢復(fù)神采?！跋θ鐗粽f你想見我們?！彼f，“我叫玉玲瓏，見到你很高興?！笔窒蚯吧斐?。

    林晦舟和他握手，他的手指纖細(xì)卻有力，皮膚光滑，摸著很舒服，雙手分開的瞬間拇指在手背上劃了一下。

    玉玲瓏并沒有在意，頗為苦惱地說：“我為夕如夢上午對你做的事再次道歉。他把事情跟我說了，這確實是十分惡劣的行為，我已經(jīng)教育過他了，請你原諒，他……年紀(jì)還小，喜歡捉弄人?！?/br>
    林晦舟對這番言論感到很吃驚，但很快便將這驚訝掩飾起來：“沒什么可原諒的，我把上午的事看作是醫(yī)患之間的一個小小互動，僅此而已?！?/br>
    “如此就真的太好了，那記錄的事……”

    林晦舟了然，把本子又掏出來撕下剛才寫過的那頁，揉成一團扔進(jìn)垃圾桶。

    “謝謝?！庇窳岘嚸黠@放松很多。

    “中午吃飯時沒看見你，你去哪兒了？”林晦舟問。

    “我一般不去飯廳，都是專門送上來?！?/br>
    林晦舟想起早上確實如此，問：“是你……你們不愿意還是不被允許？”

    “都有吧。小紜不喜歡人多的地方，陶世賢也不喜歡他去人多的地方?！?/br>
    “那你們呢？”

    “我們無所謂，既然小紜不喜歡，那就不去好了?！庇窳岘囎呓傲轴t(yī)生，你為什么會到這里工作？”

    “看到招聘，所以我就來了?！?/br>
    玉玲瓏剛要說話，肚子傳來咕咕聲，他尷尬地笑笑：“我很容易餓?！?/br>
    林晦舟看了表，四點了，說：“你是又餓了還是中午沒吃？”

    玉玲瓏笑了，捂上癟癟的肚子：“一頓不吃也沒什么?！?/br>
    “你不是說會有人送上來嗎？”

    “往常是，也可能今天他們忘了。他們時常忘，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林晦舟看著那憂傷自嘲的笑容從心底感到憤怒，匆匆結(jié)束對話?；厝r，他直接找到王羽扉，告訴他護工是有多么玩忽職守。

    王羽扉聽完，很是疑惑：“怎么會這樣，我這里的記錄顯示他今天中午用餐了，而且心情愉悅。”

    林晦舟糊涂了。

    王羽扉給他看了記錄本，解釋說：“所有病人的飲食情況都會匯總到我這里。”

    林晦舟看著本子上唐小紜那一欄的飲食記錄，不發(fā)一語。

    “是誰跟你說的？”

    “玉玲瓏?！绷只拗勖蜃?，徹底明白過來，他被耍了。

    “呵，跟我想的一樣，”王羽扉道，“你是新來的，他一定會找機會誆你，博取同情?！?/br>
    林晦舟有些生氣，轉(zhuǎn)身要走，王羽扉從后面叫住他：“你現(xiàn)在回去也沒用，玉玲瓏一定不見了，到時候又會是唐小紜出來跟你道歉抹眼淚?！?/br>
    林晦舟總算明白為什么沒人愿意和唐小紜接觸了，三番兩次被捉弄的感覺讓他很不爽。王羽扉拍拍他：“別生氣，他是病人，或者你想稍微懲罰一下他？”

    林晦舟順著問下去：“怎么懲罰？”

    王羽扉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林晦舟聽了揚眉：“就這樣，你確定？”

    “當(dāng)然，院長這樣做過，成效顯著。”

    第二天，林晦舟一早就去了唐小紜處，把人直接帶到二樓一間治療室。

    唐小紜看著黑洞洞的屋子往后躲：“要干什么？”

    林晦舟不理他，抓住他的胳膊把人推進(jìn)去，然后關(guān)上房門鎖死，任憑里面的人如何敲砸都不給開。

    唐小紜徹底懵了，不停撞門，可治療室的門都是加固的，身體產(chǎn)生的撞擊力根本無法撼動粗大的螺絲。

    “我做錯了什么？”他尖叫。

    林晦舟靠在門上，說：“你不應(yīng)該騙我。”

    “對不起，玉玲瓏只是想開個玩笑?！?/br>
    林晦舟道：“我這也只是個玩笑?！?/br>
    “不！求你打開門，我怕黑，我再疊紙鶴送給你，好嗎？求求你了。”唐小紜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了聲調(diào)，細(xì)碎的抽泣聲讓人聽得心疼，林晦舟突然后悔了。當(dāng)王羽扉告訴他要把人關(guān)進(jìn)黑屋里時還覺得好笑，畢竟沒有幾個成年人還會怕黑的，但事實證明唐小紜就是其中一個。

    房間里漸漸沒了聲響，他試探地叫名字也沒人回應(yīng)。他直覺不對，趕緊打開門，只見唐小紜倒在門口，身子軟綿綿的。

    可就在他俯下身子檢查時，臉上被狠狠打了一拳，他捂住臉痛呼，歪在地上起不來。緊接著，肚子又被打了一拳，腰上，胸口，頭上挨了更多拳頭，他慘叫著，從密集的拳風(fēng)下看見唐小紜憤怒的臉。

    不，不是唐小紜，那個軟糯的年輕人是不會做出這么暴力的事。

    毆打只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護工及時趕來把他們分開，直到這時他才有機會說話：“你不是小紜，是誰？”

    “你怎么敢這樣對待小紜？！我不會放過你。這是幽冥上神對你的處罰……”

    “沒想到你我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面的?！绷只拗蹟[擺手，讓人把還在叫罵的沐棠云帶走。

    他被人扶著回到房間，身上疼得難受，掀開衣服，皮膚已經(jīng)漸漸顯出淤青，半邊臉都腫了，額頭滲出血點。

    下手真夠重的，很難想象那么纖細(xì)的人竟然也能有這么大的爆發(fā)力。

    他坐著上藥時，王羽扉聞訊趕到，一見他就連說抱歉。

    “算了?！彼畔滤幐啵斑@事誰也不能預(yù)料?！?/br>
    “還好不算嚴(yán)重。上次沐棠云生氣時打斷了一個病人的鼻梁?！蓖跤痨檎f。

    林晦舟驚道：“他力氣真大?！?/br>
    “不奇怪，他畢竟也是一個成年人，雖然精神上有問題，但體格還是不錯的，千萬不要被他柔弱的外表騙了?！蓖跤痨轭D了一下接著說，“這件事很嚴(yán)重，我已經(jīng)給院長打電話了，他會被關(guān)到禁閉室去冷靜冷靜?！?/br>
    “什么？”林晦舟從床上站起來。

    “鑒于他這兩天的表現(xiàn)，我覺得有必要通知院長，進(jìn)行矯正?！?/br>
    “矯正什么？這件事是我引起的，錯不在他，他根本控制不住。而且我是主治醫(yī)生，他的情況我負(fù)責(zé)！”

    王羽扉慢慢點頭：“可以前都是這樣的，犯了過錯需要去禁閉室反省，不僅是唐小紜，其他人也一樣。不過我明白了，以后會先通知你的?！?/br>
    “不，你沒明白。”林晦舟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我在必要的時候通知院長，而不是你。”

    “我只是擔(dān)心你應(yīng)付不來，沒有別的意思，以后不會了?！蓖跤痨閷擂涡πΑ?/br>
    “我要去看他?！?/br>
    王羽扉示意他跟上，邊走邊說：“你很擔(dān)心他？”

    林晦舟也說不上為什么會這么這樣，被打了卻還想著對方，可他就是本能地很想見唐小紜，想再看看那雙無辜又動人的眼睛，摸摸溫涼的手。

    而欲望一旦起來，就再也壓不下去，他幾乎是小跑著來到禁閉室門口。

    “把門打開?！彼f。

    王羽扉猶豫：“現(xiàn)在還不確定里面的人是誰，萬一……”

    “所以我要進(jìn)去確定一下。”

    王羽扉把門打開，兩人步入禁閉室。這是個不大的房間，沒有窗戶，四周墻壁從上到下全是防撞軟墊，連地面踩上去都是軟軟的。

    他示意王羽扉把身后的門掩上，獨自走到里面的墻角，小聲說：“小紜……”

    對面的人穿著特制的束衣，長長的袖子裹住雙臂，從胸前交叉系在背后，靠在墻上一言不發(fā)。

    他又叫了一聲。

    “你竟然還敢來，不怕我再揍你一頓？”聲音蘊含怒氣。

    是沐棠云。

    他下意識看了眼還站在門口的王羽扉，后者聳聳肩，意思像是在說，看吧，我說的沒錯。

    沐棠云也看見王羽扉了，嗤笑：“別以為你帶了幫手，就能對付我！”

    “我們只是來看看你的情況?！?/br>
    “我很好，你們應(yīng)該多關(guān)心一下小紜，他的狀態(tài)很不好，一直哭?！?/br>
    王羽扉突然說：“那就把他叫出來，我們和他談?wù)?。?/br>
    沐棠云很費勁兒地站起身，搖晃地向王羽扉的方向走了幾步，嘲諷道：“你有什么資格跟他說話，關(guān)小黑屋這種餿主意一定是你出的！否則新來的怎么知道小紜怕黑?！?/br>
    王羽扉被說得心虛，表情很是不自在：“這是院長告訴我的。再說這幾天你們的表現(xiàn)確實不好，不得不警告一下?！?/br>
    “少跟我面前提陶世賢，這個畜生為什么還不死！”沐棠云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可怖，好像有深仇大恨一樣。

    林晦舟清清嗓子，說：“剛才的事我很抱歉，但能告訴我他為什么怕黑嗎？”

    “不能。我答應(yīng)過小紜，不說以前的事?！?/br>
    “那能說說幽冥上神嗎？”

    沐棠云一聽到這個名字就顯得異常興奮，火氣漸漸消下：“我就是幽冥上神，降臨人間的救世主。”

    “是……做什么的神？”

    “命運之神。”

    “是小紜召喚你的？”

    沐棠云點頭，閉眼沉浸在只有他自己才能讀懂的世界里。

    林晦舟覺得對話已經(jīng)沒法繼續(xù)下去，轉(zhuǎn)身想走，沐棠云睜開眼：“你相信有神嗎？”

    林晦舟笑了：“不信，我是無神論者?！?/br>
    “神原諒你的無知?！便逄脑频?，“為什么不信？”

    “沒有為什么，所受的教育如此?！?/br>
    “那是因為教育你的人并不知道世上還有我存在，一個可以救你出水火的人，可以幫你脫離苦海，救贖靈魂的人?！?/br>
    林晦舟不可理喻地?fù)u頭：“我不在水火中，靈魂也很好，不需要救贖。”

    沐棠云眼中閃過一絲同情，說：“于苦難中的人啊，靈魂深陷卻不自知……”

    林晦舟再聽不下去了，讓王羽扉把沐棠云放出來，王羽扉不解：“他剛進(jìn)去不到兩個小時，院長不會同意的?！?/br>
    “你別告訴他不就行了?！绷只拗鄣?，“他是病人不是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