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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突厥奴隸(美強(qiáng)/忠犬受)在線閱讀 - 44 方圓之外

44 方圓之外

    霍臨腦中一片空白,聽見樓上有男人女人的尖叫,家具翻倒的悶聲,大刀齊揮的風(fēng)聲。

    砰咚!

    所有人都跪拜下來,大喊:

    “吾皇萬歲萬萬歲!”

    他怔然呆立,望著階下嘴角噙笑的少年,玄袍游龍,五爪擒空,余光中皆是一片下垂的腦袋,齊齊匍匐,仿佛房梁也被壓彎了腰。

    “大膽!”

    李公公尖聲呵斥。

    他恍然回神,要循禮跪下,膝蓋卻僵硬如石,而木梯狹窄、滾滾向下,竟沒一處能落得下腳。

    “免了。”

    霍槐興致仍舊很好,如炬龍目笑意盎然,旁人見了唯恐會將自己灼壞,霍臨卻呆若木雞,只聽得見自己跳動的心臟,砰咚,砰咚。

    “建寧候可是朕的五哥,自家人見面,不需要行禮?!?/br>
    年輕的帝王向呆滯的五皇子伸出手,

    “來,哥,下來,別讓他們押人的官兵撞著你。刀劍無眼,這樓梯窄?!?/br>
    霍臨的頭皮緊緊扒在顱骨上,眼眨也忘了眨。奉旨下去,腿腳卻不聽使喚,一腳踏空就要摔將下去,頓時耳內(nèi)聽見官刀刷刷出鞘的鏘聲。他手先腦子一步抓穩(wěn)了扶手,身體卻還保持著往前傾的角度,怔忪盯著面前四把刃尖朝他的大刀,個個銀刃淬雪光,刀面之間互相反射,亮得出奇,而幼帝被護(hù)衛(wèi)其后,視刀光為無物,一動未動。

    “哥,慢些走?!?/br>
    霍槐笑他,

    “他們都要為你讓路的。不急?!?/br>
    他如至寒天,呼吸都要打顫,終于記起來不得直視尊容,斂下眼皮,站直身體,踏下樓梯。二皇子、三皇子被人分開押守,一前一后從他二人背后經(jīng)過,死氣沉沉。

    霍槐執(zhí)起他的手捏了捏,笑吟吟。

    “未給你接風(fēng)洗塵,是我疏忽了。不知哥哥想聽什么曲,看什么舞蹈?我們回宮里請鴻臚寺的人來,這里的無非都是些小打小鬧?!?/br>
    霍臨恍惚著眼,拿起自己的手,請辭:

    “皇上,臣累了。請準(zhǔn)臣回去歇息?!?/br>
    幼帝收回手。

    “好,你去吧。這幾日都在將軍府里好好歇息。三日后大食公主來了,可不能讓她以為我大漢兒郎鳩形鵠面,比不上他們的戰(zhàn)士驍勇,對不對?”

    “皇上所言極是?!?/br>
    霍將軍失魂落魄地答了,拱手作揖,

    “容臣告退?!?/br>
    他從伶樓走出,街上空無一人,落木蕭瑟,風(fēng)吹得酒家旌旗蕩如滾水。白日青天,乾坤浩朗,他卻覺得自己淌在一片渾水之中,舉目望去,皆是滾滾泥沙,明石暗礁。天地之大,他竟不知自己還有何處可去,又有何處要去。

    那些“本非同根生”的流言他聽過,聽過卻不以為意。他問心無愧,兄弟幾人幼時雖不常見面,玩耍也是有的。二哥、三哥溜來昭臺宮看他,給他帶烤鹿腿;四哥頑皮,夜里爬樹掉下來才發(fā)現(xiàn)昭臺宮里還有一個五弟,給他捉了幾只螞蚱;六弟送來幾幅自作的字畫,洋洋灑灑錯字漏筆太多,也算心意;而他最小的七弟在他出昭臺宮后才與他相識,他見他怯弱,便護(hù)著一些,有段時日他總跟自己屁股后面,后來卻不知何故日漸疏遠(yuǎn)。

    如今一轉(zhuǎn)眼,兄弟七人只剩下一個帝王,一個將軍,其他人不是已進(jìn)了枯塚,就是在進(jìn)枯塚的路上。

    他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他乘三皇子的馬車來的,眼前路上空蕩蕩,馬夫早不知躲去了何處。他提膝往西走,陽光直射在前方平直的石板路上,晃得人快睜不開眼。

    回到將軍府,他對圍擁上來心驚膽戰(zhàn)的下人道過一句無事,去馬房牽了自己的馬出來,踩鐙上馬,又往西去。

    午后困乏,街市也打不起精神。常見老漢搬出竹椅靠在門邊坐著打盹,蒲扇搖著搖著就落在了腿上,打起呼嚕。酒樓飯館的人還在忙碌,挑著水的小二從后門進(jìn)進(jìn)出出,老板娘在樹下水井旁納涼,打著算盤記賬。垂髫小兒逗雞追狗,踢沙包翻繩結(jié),好像有一身使不完的勁兒。

    馬蹄走得慢,在漸有蕭瑟的秋風(fēng)中搖搖晃晃?;襞R望著這一片太平,心有寬慰,卻扔有憾意。他征戰(zhàn)數(shù)載,為的就是國內(nèi)平安昌盛,現(xiàn)在平安昌盛了,他卻記不清當(dāng)年熱血是什么滋味。

    跑吧。

    他心里突然沖出一個念頭。

    跑吧。踢下馬肚,快馬加鞭,一直往西,不要停。順著渭河,過隴關(guān)、金城,翻烏鞘嶺,轉(zhuǎn)敦煌,至蔥嶺,出玉門關(guān),再一直往西,往西,大宛,龜茲,姑墨,溫宿,往西,往西,往西,到他的愛人身邊去。

    到圖瓦什身邊去。

    他雙腿繃緊,攥住韁繩,蓄勢待發(fā),腳踝離開馬肚就要踢打下去,臨行前卻咬住牙關(guān),僵持須臾,放了下來。

    他不能做那不忠不義之輩。

    學(xué)藝十年,不是為了臨陣當(dāng)個逃兵。

    他勒住馬,想起位故人,改道向北,加快了馬蹄。

    城北鄉(xiāng)郊有處茅舍,籬笆圍欄,院內(nèi)屋舍的土墻上爬滿了爬山虎,小菜園里逢秋綴滿果實。水井開在后院柳樹的蔭涼里,后門靠墻放著鐵鍬、犁之類的農(nóng)具,旁邊竹架上曬著用細(xì)麻繩捆起來的豬肘。

    霍臨在院門口下馬,聞到米粥的甜香與柴火嗆鼻的煙味,胸中酸澀,直直跪了下來。

    十八年前。

    臘月隆冬,大雪紛飛。

    小皇子是被凍醒的。木炭不夠,只能燒到半夜,盼人睡熟就不知冷熱,好撐過這個冬天。褥子、棉被也是舊的,這幾日太陽總躲著不出來,曬也沒法曬,一發(fā)潮就更暖和不起來。

    平日里到辰時,奶娘就會來喊他,給他遞個小手爐,哄他起床,拿出事先在懷里捂熱的小襖子為他穿上,再喂他喝碗姜湯驅(qū)寒。今日辰時,他還想著奶娘晚了,沒來叫他,能多睡一會兒;再一醒,凍得直發(fā)抖,肚子也咕咕叫著,奶娘還是沒來。

    他找不到衣服,只能就著一身里衣下床穿靴,揉著眼睛推開雕花的木板門,頓時一陣強(qiáng)風(fēng)挾著鵝毛雪灌進(jìn)屋里,吹過之后身體才簌簌打起抖。

    院子里一片白茫茫,天際灰白而泛著冷藍(lán),紅色的宮墻凍得發(fā)僵??葜∪~埋在雪里,無人來過也無人走出,地上空有風(fēng)滾雪落,竟給人一種身處仙境的錯覺。

    他望著這方圓之間見了無數(shù)遍的景象,好像僅僅因為這一場還未止歇的雪,一切都大有不同。天地仿佛更加高遠(yuǎn),萬里之外也觸手可得,而他不過龜縮在世界的一隅,是森羅萬象中的一片雪花。

    外面是什么樣的?

    他想去外面看看。

    寒冷與饑餓很快就將他從感慨中扯醒,眼睛也注意到其實院前地面的中央,并沒有他以為的那么平整,有一大塊奇異的凹凸不平,像是一個人躺在那兒一樣。

    他懵懂地走過去,用手掃開厚厚的積雪,看見一片新芽綠的緞面,似乎跟昨天奶娘穿身上的衣服一樣。

    這意味著什么,他還不是很能理解,只是呆然跪坐原地,試圖弄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

    昭臺宮里總是有人消失。

    日常奶娘照顧他起居,她也不讓別的下人靠近他,像頭護(hù)崽的母老虎。他不是很清楚宮內(nèi)的事,只是有種模糊的感覺,好像人越來越少了。有時候是早上,有時候是下午,好像哪里本該有人站著、走著的地方,忽然就空了下來;而晚上他一般不被準(zhǔn)許出門,只能在房間內(nèi)呆著,奶娘在他旁邊繡衣補(bǔ)線,逼他背書習(xí)字,說這是一個皇子該做的事。

    她總說自己是皇子,是萬金之軀,是天下人手中的寶貝;可她從不說他的母后在哪,他的父皇在哪,他又為什么要待在這樣一個小小的院子里,吃不飽穿不暖,還哪里都不能去。

    是不是奶娘也消失了?

    像其他人一樣,在某個上午、某個下午,這次可能是晚上,突然就消失了?

    他的膝蓋和小腿凍得有些麻,反而發(fā)起熱來,又熱又疼。他用手掃開其他地方的雪,看到緞面上繡著的春燕和黃色的小花朵,是她的衣服,便接著揮掉她胸脯上的,脖子上的,臉上的。

    他終于看到了她的臉。

    雙眼睜著,嘴巴張著,塞滿了雪,臉色紫僵。

    他嚇了一跳,往后猛地一退,倒在雪里,片刻后翻身起來,心驚膽戰(zhàn)地回去看她的臉,拿手指戳了戳。硬的,冷的,不會動。

    恐懼突然找上他,而寂靜環(huán)伺在他身邊。他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周圍一個能喊的人都沒有,院門也閉得緊緊的,雪從頭頂之上源源不斷地崩落下來,像是也要把他長埋于此。

    他仰頭望向天空,看向雪來的方向,大喊了一聲:

    “喂!”

    沒人理他。

    他將雙手圍攏在嘴巴周圍,鼓足勁兒,又喊一遍:

    “喂!有沒有人!”

    風(fēng)變了方向,糊了他一臉雪粒。

    沒有人。

    他放下手,知道再怎么喊都沒用了??伤衷撛趺崔k?他好冷,也好餓。

    外面。

    他要去外面!

    他忽然起身,沖向院門的方向,握上那獅頭口里銜著的黃銅環(huán),猛力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