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寵
怒氣沖沖的腳步聲在門外消失,謝眠徑直走到桌邊,端起茶杯連喝好幾口。 唇舌間的異物感揮之不去,不斷提醒剛才有條討厭的舌頭來過。 茶水浸濕傷口扯出明顯痛感,他嘶了一聲,手指摸到少許血跡,心煩意亂地放下杯子,洗漱完就熄燈睡覺了。 走廊外零零散散的客人回房,遙遠(yuǎn)的鼾聲響了又停。 謝眠閉著眼,雙手蓋在胸前,還是沒有睡著。 身體已經(jīng)困乏到極點,意識反而活躍起來,將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樁樁瑣事挑出來審閱。 他忽然想到余凈師叔之前收到的麓山?jīng)鲇?,說是遇到兩個沒錢的修士來買甜羹,最后用一枚涼玉和他換。 謝眠沉沉呼吸一次,心想,肯定是那兩個丫頭看不得老人在日頭下賣東西,故意用沒錢當(dāng)借口去換的。她們雖然一個比一個調(diào)皮,心思偶爾卻很細(xì)膩。 接著腦海不受控制地被牽引到時間更早的時候。 那是與清衍結(jié)為道侶的第二年夏天,謝眠帶著井水泡的茶去探望兩個女孩。 茶水給了正在研讀丹書的仇小月一份,剩下一份送到劍樁處。他沿著走廊進去,看見中央的武場上站立著兩個人,一個是扎著馬步的陳凡,另一個是清衍。 其它弟子都幸災(zāi)樂禍地從廊外跑過,嘰嘰喳喳說陳凡偷懶又被逮到了,還被清衍閣主發(fā)現(xiàn),這下慘嘍! 謝眠腳步一頓,本想等武場上的兩人結(jié)束再把茶水送到陳凡手里,結(jié)果女孩往他身上一瞥,接著清衍的視線也移了過來,他只好硬著頭皮上前。 “還在加練?我看有些弟子已經(jīng)去后堂換衣服了。”謝眠抱著木制食盒走到兩人身邊。 清衍嗯了一聲:“李老讓我檢驗她的練習(xí)成果?!?/br> 準(zhǔn)確的說,李老吹胡子瞪眼地把打瞌睡的陳凡叫醒,氣得差點拂袖而去,把上門取書的清衍拉過來給她上課,一把老骨頭回家獨自喝悶酒了。 女孩委屈地吸吸鼻子,看著謝眠剛想申訴,眼珠子一轉(zhuǎn),見閣主也盯著對方,識相地保持安靜。 清衍的目光滑到那個木制食盒上,眼睛眨了眨,抬起來期待地看著道侶。 謝眠避開他的視線,輕咳道:“剛?cè)ソo小月送了一壺茶,正想趕在小凡回舍前把茶趕過來,幸好沒來遲?!?/br> 專門給兩個內(nèi)門弟子帶的,正好泡了兩壺,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個空空如也的食盒。 陳凡高興地喊道:“阿眠對我最好了!” 清衍默然收回視線,平淡囑咐:“開始吧。” 兩位大人退開幾步給陳凡讓出位置,謝眠望見木樁上杵著一根短而細(xì)的木棍,和女孩的小拇指差不多大,知道這是要考驗揮劍的準(zhǔn)頭。 陳凡嬰兒肥的臉變得嚴(yán)肅,雙手握住左側(cè)方的劍柄,緩緩?fù)職?,目光一凝,不帶絲毫猶豫地抬劍砍下! 小木棍應(yīng)聲斷成兩條,在樁上搖晃幾下才倒向兩側(cè)。 謝眠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目光含笑地與陳凡對視,鼓勵她做得不錯。 但清衍只往樁上淡淡一睨:“偏了二厘。” 另外兩人迅速看向劈開的木棍,接著轉(zhuǎn)過來面面相覷,一點都沒看出偏差。 清衍又平靜地下達(dá)任務(wù):“再練一千次?!?/br> “我?”陳凡傻眼地用手指著自己。 “謝眠不是劍修。”清衍似乎在暗示她笨。 接著他看向一邊,神情柔和下來,“東西給她,我們可以走了。” 謝眠抱著食盒,看看欲哭無淚的女孩,又看看仿佛無事發(fā)生的道侶,覺得自己仿佛不該出現(xiàn)。 當(dāng)時已經(jīng)接近天黑,一千次揮砍肯定是完不成了,清衍認(rèn)為保證精準(zhǔn)才是布置這項練習(xí)的目的,夜里盲目亂砍只是砍柴,于是允許陳凡明天上午再接著練。 謝眠第二天早早起來,出門觀察到太陽毒辣,從柜子里取出幾塊麓山?jīng)鲇裢鶆蹲摺?/br> 隔得老遠(yuǎn)就聽到咔、咔的劈木聲,每聲之間保持著均勻的間隔,可以想象出不停放上木棍、揮劍、劈開、再放上下一根木棍的枯燥場景。 走近一看,陳凡果然滿臉生無可戀,見到謝眠過來,嘴一撇就開始委屈。 縱使委屈她也沒停下手中的動作,收回視線又去邊上的筐里拿小木棍,繼續(xù)未完成的練習(xí)。 謝眠沒有打擾,等劍樁邊的人練完規(guī)定次數(shù)放下劍了才走上去。 陳凡喝了幾口水,抹掉額頭的汗,吸吸鼻子咕噥:“你昨天都不勸勸閣主……” 還埋怨上他了。 謝眠心里哭笑不得,面上還得保持平淡,把人拉到走廊坐下休息,耐心地問:“清衍閣主昨天讓你練習(xí)一千次,知道他的用意嗎?” 陳凡板著臉回答:“知道,他就是嫉妒我。” “他有什么可嫉妒你的。”他不禁失笑,拍了拍她的后腦勺,“你有修道資質(zhì),可他也是天賦異稟,以前不還是照樣練習(xí)揮劍練到第二天手都抬不起來?!?/br> “我才不信呢……”陳凡心情低落。 謝眠有條不紊地慢慢解釋:“昨天回去以后我問他為何罰你,他說你雖然根骨不錯,心性卻太過浮躁。上課睡覺,取得成績就翹尾巴,還總是和同伴偷偷下山,用木劍和別人打架。定性還需要磨一磨?!?/br> “那是因為……” “這些事你難道沒干過?也是十二歲的人了,比小時候還鬧騰。”他嘆了口氣,“你現(xiàn)在用的是木劍,以后要是用上真劍,做事沖動毛躁的后果就不是揮劍一千次能解決的了?!?/br> 陳凡哼唧半天,心里知道自己錯了,焉了吧唧地垂頭。 “剩下還有兩百次……”謝眠從袖中拿出水潤的涼玉放在她手里,“去吧,回去再靜心想想。” 冰涼的氣息霎時從手中滌蕩開來,陳凡蜷起手掌,幾不可聞地應(yīng)了聲好。 一夜回憶起許多往事,醒來時謝眠渾身疲乏,心中滿是茫然。 叫醒他的是外面吵吵鬧鬧的噪音,他自動屏蔽一會兒,片刻后聽到熟悉的強調(diào),意識立刻清醒,翻身坐起來細(xì)聽。 走廊里有人也被吵醒,扶著門往對峙的幾人身上看。 “我們初來乍到,除了他還有誰會做這種事?”陳凡手里握著一張符咒,臉色十分難看。 雖然面朝身邊的同伴說話,她的眼睛卻看著不遠(yuǎn)處的黑衣青年,包含的猜疑不言而喻。 這類符咒用途險惡,能夠不同程度削弱修士的知覺,通常是心懷不軌之人在襲擊前往目標(biāo)身邊放的,起到降低警惕的效果。 要不是她早上想爬到屋頂一個人吹吹風(fēng),恐怕等兩個人被妖魔襲擊了都不會發(fā)現(xiàn)。 “我想讓你們死可用不著符咒?!濒运颈П劾湫?。 “你聽!”陳凡像找到罪證一樣豎起眉毛,“我就說他身上有鬼,普通人怎么可能接得住我們的合擊?果然一揭開符咒就聞到不對,這地方的妖氣臭得沖天了!” 一番指責(zé)毫無條理卻讓人無從反駁。 走廊上的圍觀群眾有的打起哈欠回去睡,有的聽見符咒、妖魔的字眼就打起精神,邊咂嘴邊聚精會神聽這里的響動,膽大的人眼神已經(jīng)往青年身上瞟了。 粼司冷眼看她,剛想嘲諷,余光瞥見有個熟悉的身影在人墻之外袖手旁觀,登時喉頭一緊,扭頭往臺階走。 步伐踏出兩步,那人的聲音越過嘈雜吵鬧傳來:“你說他搞鬼,可有什么證據(jù)?” 眾人目光被這聲質(zhì)疑吸引,回頭看見披著外衣的年輕男子站在門邊,長發(fā)攏在身后,看樣子是被吵醒來興師問罪的。 陳凡見到他自動心虛一截,目光游移到別處:“……我和小月才來這里一天,人生地不熟的,只得罪他一個人,還能有誰……” “那就是空口無憑了?!敝x眠打斷她的辯解,目光帶有慍色,“你若是這種沖動的性格,一天得罪完整個城里的人也是易事?!?/br> “他大清早從外面回來,一晚上夜不歸宿的……” 仇小月趕緊拉住她的袖子,暗地里給同伴使眼色。 謝眠看向數(shù)尺之外的背影:“……他出去有事要做,我也心知肚明,和別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遲鈍如陳凡也看出面前的人在護著那個臭臉青年,張口支吾半天,看看他又看看身后的人,一聲抱怨還沒出口就被同伴捂住。 仇小月和謝眠對上視線:“抱歉,謝教……咳,一場誤會。我們先回房了。” “你早該攔著她的。”側(cè)身而過時謝眠嘆息一聲。 人群見這幾人原來是熟人吵架,頓覺無趣地各回房間。 謝眠站在原地不動。 粼司的東西都在房間里,隨身帶的錢不多,跑出去一個晚上也該回來了。 下樓的背影佇立在原地許久,聽到身后輕聲喚了一句名字才不情愿地轉(zhuǎn)身,表情還是冷若冰霜,視線有一剎那停在謝眠下唇的傷口上,而后又目不直視地從他身邊經(jīng)過進了房。 那邊是個鬧騰的主,這邊也是容易別扭的茬。謝眠抓著外衣在走廊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簡直兩頭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