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彌帶項適原上了紅色雙層巴士，從兜里掏出公交卡刷了兩遍，然后上了第二層。

    郁清彌選了個跟別人隔好幾排的位置。項適原包裹在西服褲里的大長腿卡在逼仄的座椅中間，顯得有點憋屈，但大長腿的主人依然是那副不以為然的模樣，老神在在地看著窗外。

    倫敦市中心的街道很窄，中間微拱呈弧形，郁清彌剛來英國的時候，坐在巴士第二層總會覺得車子往路的一邊歪去。

    不是通勤高峰期也不是熱門路線，乘客稀稀拉拉的，好幾個車站都沒人按鈴。最前排有個胖子大白天就喝醉了，空啤酒瓶隨著路況顛簸，一路滾到郁清彌鞋邊，嚇?biāo)淮筇?/br>
    “那個人還跟著你嗎？”郁清彌不敢回頭不敢大聲，微垂著眼問。

    項適原看了他一眼。那是三個人。而且跟的是你，不是我。還被跟了幾天。都不知道嗎。

    “怎么了？”郁清彌沒讀懂他看笨蛋的眼神。

    項適原只淡淡說了句：“我會處理?！?/br>
    郁清彌裝了一肚子問題，卻連怎么問都感到頭疼，只好使出他最擅長的鴕鳥大法，轉(zhuǎn)而聊起他到倫敦之后的瑣碎日常，熱心介紹窗外途經(jīng)的景點，順便拿起手機(jī)拍攝素材。他有一本sketchbook是專門畫生活場景的，牽著大狗散步的盲人、躺在草坪上攤開肚皮的奶貓、把頭發(fā)辮成一把麻布拖把的嘻哈小哥……他在ins上有一個日更的賬號，隨手發(fā)一些練筆涂鴉，一年來也攢了幾百號粉絲。

    他舉著手機(jī)給項適原看畫的時候，項適原神情還挺認(rèn)真的。

    “這個，畫的也是我吧?！表椷m原篤定地伸出一根食指，點停了郁清彌下滑屏幕的動作。

    郁清彌一怔，差點把手機(jī)甩出去，掉在半空中被項適原的另一只手搶救成功了?！鞍　x謝?！?/br>
    “你又怎么發(fā)現(xiàn)的？”他訝異。這些小涂鴉畫的是另一種抽象風(fēng)格——狗比人高大，貓的肢體夸張得像個布袋子，小哥的眼睛是兩個點，總之龍飛鳳舞隨心所欲，可能連種族都認(rèn)不出來。項適原那張是他在從圣艾夫斯回程的火車上畫的，雖然項適原似乎不介意自己的臉入畫，但郁清彌當(dāng)時還是心存顧忌，只畫了個偏后腦勺的側(cè)臉，陰影還刻畫得很重，從車窗外拉進(jìn)來當(dāng)時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的陽光。更尷尬的是，底下第一條留言便是中文：喲，不看臉都知道是個大帥哥，我的小Omega思春了？

    “咳，”郁清彌面上一熱，“是之前在語言班里認(rèn)識的一個留學(xué)生，喜歡亂說話?！?/br>
    見項適原沒說什么，他立刻轉(zhuǎn)移話題。

    到了南岸，兩人下了車，郁清彌指著橫跨泰晤士河的吊橋，說就在對面。

    項適原讓他等一會兒，進(jìn)了一旁的便利店。

    郁清彌緊張兮兮地跟在后頭。

    “還有人跟著嗎？”

    “想喝什么？”

    兩人同時出聲，郁清彌發(fā)現(xiàn)自己又想多了。

    “我喝礦泉水就好?！?/br>
    項適原買了一瓶常溫的，擰開蓋子遞給他。

    郁清彌接過來，還有點懵。

    “你嗓子啞了。”項適原沿著河畔往前走。

    “哦?！庇羟鍙浐攘艘豢冢杏X喉嚨是舒服了很多，想起來解釋一下，“我不是因為說太多話才嗓子啞的。”雖然今天是說了很多話。

    項適原給了個“繼續(xù)”的眼神。

    “早上起來好像有點著涼了?！?/br>
    “八月份？沒有空調(diào)的倫敦？”

    郁清彌輕咳一聲，正猶豫要不要說，項適原卻開口了：“不適應(yīng)新的抑制劑嗎？”

    郁清彌一怔，不自覺把左胳膊背到身后去，其實手肘內(nèi)側(cè)的針口小得幾乎看不見。沒想到他還真記得自己的發(fā)情期……難怪那時候提醒他不能跟別人說。

    “比我自己買的好多了，謝謝啦。沒什么的，我經(jīng)常有些小病小痛。”

    他們剛走上橋，項適原輕擰著眉正想說些什么，暗下來的天空又開始飄起小雨，郁清彌催著項適原走快幾步，兩人進(jìn)了一棟高端寫字樓里。郁清彌在前臺取了門禁卡，帶項適原上到七十樓，一出電梯就是富有情調(diào)的燈光與香氛。郁清彌對項適原眨眨眼：“今天可以不用忌口了。”

    因為沒有預(yù)約，郁清彌沒能要到窗邊位，項適原一臉什么事都不想管的模樣，他便做主點了菜。

    “彌補在彭贊斯沒吃上蝦蟹的遺憾?！庇羟鍙泴⒉团七f回給服務(wù)員。

    “常來？”項適原感覺他并不是會常出入這種高檔餐廳的人。

    果然郁清彌搖搖頭：“以前我媽帶我來倫敦玩的時候來過，老牌餐廳，剛剛查了一下才知道還在營業(yè)。”

    “嗯?！?/br>
    郁清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項適原這個四平八穩(wěn)的單音里聽出不高興來的，他看了項適原冷峻英朗的臉一眼。

    “就我媽跟我，沒有別人……”他壓低聲音，“那時候我的腺體剛剛出事，身體還很虛弱，我媽沒讓我……”

    “誰讓你解釋這些。”項適原打斷他，好像變高興了點，又好像更不高興了點，把剛上的海鮮拼盤推到郁清彌面前。

    郁清彌拿起刀叉，兢兢業(yè)業(yè)地把帶殼的去了殼，難咬的切成塊，不難咬的也蘸好醬，專心伺候大佬吃飯。

    飯后，郁清彌拉著項適原到露臺去看夜景，可天氣不好，可見度很差。

    “那邊的大本鐘正在修葺，所以都擋起來了，有點可惜。”他指著右側(cè)不遠(yuǎn)處被木板封住的高塔。

    項適原慢條斯理地解著西裝外套的扣子：“下次再過來就好?！?/br>
    下次……這種仿佛他們還會見很多次面的用詞令郁清彌心跳一頓，忍不住要扭頭去看他，眼角瞥見門后有人影鬼祟，他正瞪大眼睛要出聲提醒，項適原忽然往旁一步，把他的視線都擋住了。

    身上驀然一暖，項適原的西裝外套落在他肩頭，帶著體溫和曾經(jīng)熟悉的信息素。男人骨節(jié)分明的手隔著布料按著他，明明沒用上什么力度，卻感覺有千鈞重。

    “噓，往前看?！?/br>
    似乎有更多人躥了出來，危險的氣息自后方涌現(xiàn)，項適原卻仿佛無知無覺，略帶強(qiáng)硬地按著他的后頸把他的頭轉(zhuǎn)正，他看見項適原另一只手在手機(jī)上按了一下。

    就像是舞臺的幕布拉開后場景煥然一新，身后突然一片嘈雜，在很近的距離處，桌椅摔在地板上發(fā)出轟然巨響，夾雜著清脆的骨頭斷裂聲，一道壓抑的慘叫點燃亂斗的序幕。

    如果不是項適原穩(wěn)穩(wěn)扶著他的腰，郁清彌覺得自己一定會腿軟得跪在地上。

    項適原適時下了第二道指令：“捂住自己的耳朵?！?/br>
    郁清彌發(fā)著抖，表現(xiàn)出極大的順從。有什么液體潑到墻上的聲音，四周彌漫著nongnong的血腥味。項適原幫他把兜帽翻出來戴上，他緊緊捂住耳朵，其實能降低的聽覺沖擊很有限，他只好強(qiáng)迫自己關(guān)注眼前的景色。

    白天的泰晤士河并不算清澈，但從高空俯瞰，河上的船只、岸邊的樹蔭、更遠(yuǎn)處的樓群與山巒……一切都在雨夜中氤氳成邊緣模糊的水墨。很多事情好像都是那樣，看不見了，就能當(dāng)作不存在。

    唯有對岸那一片由人工制造的璀璨燈火，穿透力極強(qiáng)，硬生生剖開黑霧，灌入亮光。

    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幾乎是使上了勁兒去盯著那些亮光，直到眼眶酸脹。

    身后是盛大的、血腥的舞臺，其余人各司其職，或?qū)а?，或入戲，唯一的觀眾卻佯裝眼瞎耳聾。

    世界不知何時從喧鬧歸于平靜，項適原微微一動，郁清彌就感覺自己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項適原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安撫他，側(cè)過身和什么人說話。

    郁清彌聽出是Grace。他們在說法語，基本上都是Grace匯報，項適原偶爾提問或表示同意。郁清彌的法語只在一年前報過一個冬假的語言班，學(xué)得半桶水又忘了大半年，但聽了一陣也聽出來點門道。

    他震驚的是，幕后主使竟然是項胥，并且跟蹤的對象是他而不是項適原。

    Grace很不滿地說：“四個月前就因為打草驚蛇放跑了人，這次又沒等到誘出主謀的時機(jī)?！?/br>
    “對付項胥，還不至于要我忍辱負(fù)重?！表椷m原三言兩語打發(fā)了她。

    郁清彌一時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心情來面對這件事。

    兩只手腕被項適原捉住，從耳旁放下，郁清彌猶驚疑不定。

    “要走了?！表椷m原說。

    郁清彌點點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閉上眼睛，我?guī)愠鋈ァ！?/br>
    郁清彌乖乖聽話，項適原攬著他的肩，帶他從露臺出去。一路上倒沒有任何障礙，似乎桌椅和別的障礙物都被搬走了，但他仍然走得磕磕絆絆，項適原很有耐心地放緩步調(diào)引導(dǎo)他的方向，直到電梯門“?！币宦曧懖潘砷_他。

    “很聽話?！表椷m原滿意地說，“現(xiàn)在睜開眼睛吧?！?/br>
    郁清彌依言，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世界干凈、整潔，沒有染上一點血腥，但空氣卻不一樣了。他依附于對他而言有點大的項適原的西裝外套里，驚惶得像被獵殺的紅眼兔子。

    項適原掏出煙盒：“有什么想問的嗎？”

    郁清彌抿了抿唇：“有人受傷嗎？”問了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實在太蠢了。

    項適原斟酌了字眼：“……沒有無辜的人受傷?！?/br>
    郁清彌點點頭。又強(qiáng)忍下聲音里的顫抖：“我沒別的要問了。”

    項適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保持沉默。

    一輛黑色勞斯萊斯停在門口，是郁清彌所熟知的，那個世界的氣派。在那個世界里，項適原不會穿著衛(wèi)衣任他裝扮成一個大學(xué)生，不會無所事事陪他去海邊撿垃圾，不會在無人的小鎮(zhèn)里陪他做飯看日出，來到倫敦也不太可能只是為了他的畫展，一場追蹤著血腥味的殺戮才是重頭戲。

    他忍不住抬頭，樓太高了，而且露臺并不在這一側(cè)，他什么也沒看見，只有無星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