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不要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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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石洗手池里積了淺淺一層污濁的垢物,荀風撐著臺面維持著躬身嘔吐的姿勢,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才想起靳原昨晚給自己捂耳朵的情景,心頭就沒由來地一窒,緊接著喉管不由自主地收縮,胃袋痙攣,不受控制地干嘔起來,剛咽下的饅頭和粥才在胃里泡了沒多久,兩下就被嘔出了嗓子眼,吐到洗手池里,灼熱的胃液順著食管燒得荀風眼眶泛酸,仿佛被人拿火燎了遍嗓子。 他吃的少,很快就吐不出酸水以外的東西,胸腔痙攣著干咳。 嘔吐持續(xù)了短暫的十幾秒,荀風卻覺得自己斷斷續(xù)續(xù)地惡心了許久,太陽xue也隱隱作痛,胸腔里像是填進了一團不大新鮮的棉花糖,黏糊糊的,帶著泛潮的熱與氣郁結在心口,悶得他呼吸困難。 荀風吐干凈后灌了杯水漱口,走出衛(wèi)生間去小客廳給自己找藥。 因為溫潛住過,荀風備了不少藥箱,胃藥吃得少,藏得深,半天才翻出來,他挑了瓶奧美拉挫和鎮(zhèn)定劑,倒了杯熱水喂下去,靜坐了幾分鐘才感覺自己的胃好受了一些,但是胸悶的感覺一直沒消,腦子還因為呼吸不暢又暈又脹。 平復心緒的那幾秒,醫(yī)生的叮囑從荀風腦海深處浮了上來。 ——上個療程的效果很好,你停藥之后如果突然出現(xiàn)生理性不適癥狀,比如無故干嘔、頭疼,胸悶氣短,記得聯(lián)系我。 荀風的心理醫(yī)療師資歷很深,也是托她的福,荀風對自己的心理有一定的把控能力,因此,荀風對她的叮囑很上心,靜坐了幾分鐘,確信身體沒有好轉之后就撥打了預約電話,電話接通后他點名預約了自己的主治醫(yī)師,卻被對方告知邵院最近的檔期要排到下個月。 荀愣了下,想起來自己快兩年沒和醫(yī)生續(xù)約了,咨詢當然不能走快速通道。 對方似乎也知道荀風的身價不低,沉吟片刻,委婉地提出一個折中方案:“……邵院長現(xiàn)在是約不到的,但另一位主任晚點剛好有一個小時的空檔,他也是跟邵院同方向的專家,很厲害的咨詢師,你如果急的話,幫你預約這位可以嗎?” 荀風思考了一會兒,淡淡地問:“他為什么沒人約?” “不是沒人約?!彪娫捘穷^從容地澄清道:“秦醫(yī)生本來是排了班的,但是預約的人突然有事沒有過來才有空檔?!?/br> 聽著不像撒謊。 荀風說好,要了醫(yī)生的資料,簡單地陳述了一下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議定下午四點咨詢。 - 靳原打完電話走回候診室時,林霽已經(jīng)進了診室,宇楊大概是不被允許進去,大喇喇地坐在過道的座椅上,指間夾著一支煙,沒抽。 他瞥見靳原的身影,抬起點眼,本著長輩的禮貌對他笑了下,抬起夾著煙的手招他過來自己身邊坐。 靳原卻不著聲色地挑了下眉,從鼻腔里擠出一聲不輕不重的冷哼,裝作看不見,就近找了個位置,離他遠遠坐下了。 宇楊沒話找話地跟靳原說:“你舅舅說你下午有個心理咨詢,不去了嗎?” 靳原冷聲冷調地嗯了一聲,沒半點好氣。 好像在跟宇楊置氣。 可他們有什么好置氣的? 宇楊想不通。 寶寶弱胎確實有他一部分責任——沒有在備孕前戒煙戒酒——但他認錯的態(tài)度絕對是一頂一的端正,就連季霖都沒多說什么,靳原這個當外甥的添頭兇什么兇。 大概是借題發(fā)揮他的叛逆,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大多都是這樣。 宇楊這么一想就不心虛了,也不再和靳原搭訕,轉頭望著診室,望妻石似地翹首以盼,等老婆出來。 靳原端直地坐在塑料椅子上,握著手機,翻看他和荀風少得可憐的聊天記錄。 他們最后的對話停留在昨晚,內容簡略,屏幕里的小狗不知疲憊地跳躍障礙,屏幕外的靳原感覺有點累。 有點亂。 很煩。 - 房間里的綠植生長得茂盛,走廊上的燈光透過百葉窗照進暖色調的房間,讓窗外烏云密布的天暗得沒那么明顯,不知道從哪里散發(fā)出來的熏香溫暖柔和,舒緩著緊繃的神經(jīng)。 桌上放著一杯茶、一包餐巾紙和一個計時器,荀風把做完的問卷摞好,和蓋上的筆一起放回桌上。 四點整,房間的門被推開,荀風見到了他預約的秦醫(yī)生,那是一位四五十歲的男性Omega,不高,微胖,長相沒什么棱角,看上去十分和藹面善,穿著白大褂的樣子特別像圓潤的芝士年糕。 兩個人對視,荀風彎眼笑了笑。 大概是上了年紀的緣故,這位秦醫(yī)生的瞳色非常地淺,晶狀體下虹膜放射性的皴裂在燈下清晰可見,微微渾濁的沉淀感讓人莫名安定,他的視線在荀風蓋住大半張臉的口罩上短暫地停留了幾秒,雖然是打量卻沒有讓人感到不適,然后下落轉到了桌上做完的問卷上。 “荀風,你好?!彼P上門,自然地走到荀風對面的沙發(fā)前坐下,并沒有直接看問卷,也沒有自我介紹,而是按下計時器,然后用一種關切到近乎憐憫的眼神望著荀風,溫柔地問他:“你現(xiàn)在有覺得舒服一點嗎?” 荀風對這樣溫柔的目光有些不適應,偏移視線,迂回地看著對方眼角的魚尾紋假裝對視,順著秦醫(yī)生的引導沉默著體會了幾秒,搖頭。 秦醫(yī)生雖然感覺到了荀風目光的閃躲,卻沒有收回眼神,依舊關切地望著他,像是寒暄一樣問:“最近沒有什么開心的事情嗎?” 荀風說:“有點記不清。” 秦醫(yī)生輕輕地哦了一聲,說:“那應該就是有的意思,對不對?” 荀風看著他,訥訥地點頭。 秦醫(yī)生跟著點了點頭,笑著問:“能不能努力想起來一些呢?快樂的記憶對舒緩心情是有幫助的?!?/br> “可是……”荀風不自覺地將雙手交疊了起來,坦誠地說:“我感覺回憶這件事本身就會讓我不舒服。” “這樣啊?!鼻蒯t(yī)生看了一眼他的手,沒有揪著這點不放,話鋒一轉,問道:“你平時壓力大嗎?” “還好?!避黠L沒怎么思考,說。 “你嘗試回憶的時候會有壓力嗎,比如說擔心記憶里出現(xiàn)一些你不愿意回憶到的畫面?”秦醫(yī)生也將手交疊起來,模仿荀風的動作:“你會因為不想再給自己增加壓力,就在所有有選擇的場合行使拒絕的權利嗎?” 荀風想了很久才點頭。 “那你最近有做噩夢嗎?”秦醫(yī)生換了個方式問他。 “最近是指……?”荀風反問。 秦醫(yī)生笑了一下,說:“你能想起來的時間范圍。” “有過,大概一個月之前吧……”荀風捏著骨節(jié)揉了揉自己的手指,慢慢地回憶道:“睡午覺的時候?!?/br> “你每天都會睡午覺嗎?”秦醫(yī)生伸出手去拿擺在桌上的問卷,一邊尋找著什么,一邊用聊天的語氣和荀風溝通:“還是因為那天經(jīng)歷了什么事情,讓你感到很累,想睡覺。” 荀風猶豫了幾秒,問:“可以不說嗎?” “當然可以?!鼻蒯t(yī)生溫和地笑,伸出手把桌上的計時器推到荀風面前,說:“咨詢以你的感受為主,如果你感到不適,隨時可以停止?!?/br> 荀風看了秦醫(yī)生一眼,小幅度地點了下頭。 “但是我的保守程度取決于你對這次咨詢的期望?!鼻蒯t(yī)生認真地看著手里的問卷表,視線掃得很快,大概只幾秒就拋出了下一個話題:“……我看你填的表是說上次咨詢的時間是在兩年前,癥狀由重轉輕而且很少復發(fā),我想,這兩年應該是有什么具體的目標或事情讓你不太需要關注外界帶給你的情感,進入了一種比較輕松規(guī)律的生活,對嗎?” 荀風訝異地抬眼看向秦醫(yī)生,對方泰然自若地笑了,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看來我猜對了?!?/br> 說完,秦醫(yī)生放下手里的問卷,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荀風身上,不疾不徐地剖析道:“你經(jīng)常意識不到自己心里很難受,也不愿意讓別人看出來,所以盡可能表現(xiàn)得坦率,加上你周圍缺乏具備洞察力的人,很少有人關注你深層的情緒,這導致了你的自我情感認知的缺失?!?/br> 荀風在秦醫(yī)生看不見的地方抿了抿發(fā)干的嘴,說:“你說的這些,很抽象……” 秦醫(yī)生倒是不意外,他換了一種說法:“我想,你的人緣應該還可以,你能感覺到同學或者朋友喜歡你嗎?” 荀風點頭。 “那你相信他們喜歡你嗎?” 荀風愣住了。 顯然,荀風的怔愣在秦醫(yī)生的預料之中,他不疾不徐地繼續(xù)說道:“因為你的情感認知能力薄弱,所以對他人的情感沒有共鳴,只有本能的不信任,這是你的一種自我保護心理?!?/br> 荀風沉默著聽完,眼皮沒由來地跳了下,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張稚氣未脫的臉。 “情感冷漠癥本質還是心理防御機制的畸變,缺失自我情感認知、對外界的情感沒有信任感都是病癥,這些話邵醫(yī)生應該跟你說過,如果你遇到的情況只是這些,應該不至于造成那么嚴重的生理不適。”秦醫(yī)生說著伸出手,指了指放在荀風面前的計時器:“我猜測,引起你這次突發(fā)不適的可能有兩種,一個是之前兩年安撫你的目標或事件出現(xiàn)了變故,無法繼續(xù)給你提供情緒養(yǎng)療,另一個就是你的病癥源事件重現(xiàn)了,加上一些雞零狗碎的瑣事,比如感冒、開學焦慮……導致了你心理屏障的崩潰。” “如果你的處境真的是我說的這樣,那么我的咨詢恐怕幫不了你太多?!?/br> 聽到這里,荀風也明白了自己的情況,他輕輕地說了聲我知道了,然后將交疊的手分開,拿過面前的計時器,按下。 “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