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最近老是這樣，淅瀝淅瀝地下個沒完。

    這里是上海，中國最繁華的城市。白天是車水馬龍的金融中心，一到了晚上就會搖身一變，成為年輕人狂歡的不夜城。多彩絢爛的霓虹燈閃爍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種癡迷的幸福，好像是泡在一缸子葡萄酒中，醉也醉得心甘情愿。

    七月的一個夜晚，人焉稀少的舊住宅區(qū)，有一個人默默地在街道上走著。

    這條街遠(yuǎn)離市中心，清一色的紅磚紅瓦，是還沒有在都市更新計(jì)畫中被拆掉的老房子。

    那人全身穿著黑衣，戴上連衣帽跟口罩，將自己裹得密不透風(fēng)，手中緊緊握著一條手臂粗的鐵鍊，沉甸甸的，已經(jīng)有點(diǎn)生銹了。

    他面前的是一幢外墻已經(jīng)斑駁的平房，里面住著一位高齡七十八歲的老太太，她的子女都搬走了，剩下她一個人待在這里。

    不過這樣寂寞的生活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因?yàn)榻裉欤褪撬龎劢K正寢的日子。

    雨不大，但打在周圍著磚墻和鐵皮屋上特別吵雜，那人左顧右盼了一番，終于開始動作。

    他走路時甚至沒有一點(diǎn)聲音，就連腳踏在雨水浸濕的泥土上，也沒留下半個腳印。他沒有用工具開門，而是視門若無物直接穿了過去。

    老太太睡在最里面的房間，胸口的起伏很小，她雙眼緊閉，睡得很沉，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正站在她的床邊，手中的鐵鍊「喀啦喀啦」地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他似乎輕輕嘆了口氣，將鐵鍊前端的鉤子用力插進(jìn)老太太的心臟部位。

    老太太依然熟睡著，沒有絲毫的不適，那人又把鉤子插進(jìn)去了一點(diǎn)，扯了扯鐵鍊確定勾到東西后，一鼓作氣將鉤子抽出來。

    有什么東西隨著鉤子一起被抽離了老太太的身體，如果不仔細(xì)看，或許會以為只是一團(tuán)白色的霧氣，但過沒多久之后，霧氣逐漸凝聚成人形，正是那老太太的靈魂。

    「啊……啊……」

    老太太看見眼前的陌生男子，張大嘴巴，卻叫不出聲；男子沒有說話，另一手拿出一塊紅色的令牌，上面大大寫著「火簽」二字。

    看見火簽令，老太太終于會意過來，低頭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自己」，已經(jīng)沒了呼吸心跳。

    胸口仍被鉤子勾住，老太太沒有反抗的馀地，只能被男子拖著走。這時，老太太看見了，男子手中的鐵鍊，勾著一整排的鬼魂，每個魂的臉都痛苦地扭曲，不時發(fā)出嗚嗚的低鳴。

    雨仍在下，空蕩蕩的老街上，一個黑衣男子，拖著無數(shù)的魂魄，踏著蹣跚的步伐，消失在黑夜中。每走一步，鐵鍊就發(fā)出規(guī)律的碰撞聲，喀啦，喀啦。

    走在隊(duì)伍最后的老太太頻頻回頭，癡癡地望著再也回不了的家。

    男子帶著徬徨的魂魄，來到了黃泉路口。黃泉路橫跨陰陽兩界，世界各地都有入口可以通往陰間，只是平常人看不見。

    上海的黃泉路口，就是一座破廟，從外表看是早已廢棄的廟宇，但在被嚴(yán)重蛀蝕的大門后面，就是陰間。

    男子把鐵鍊交給陰間的守門人──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但看著比普通人削瘦許多。

    少年客氣地和他打了招呼，接著便開始清點(diǎn)今晚的「成果」，突然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從身旁的兜里掏出一包熱騰騰的東西，遞給男子：

    「晚上工作很辛苦吧，這燒餅請你吃？」

    男子沒有伸手去接，也沒有多做表示，從帽子底下瞄了那包東西一眼后，轉(zhuǎn)身離開。

    守門人叫什么名字他不曉得，只知道祂是個餓死鬼，生前命不好，有一餐沒一餐地過著幾乎是流浪的生活，給人捉去當(dāng)把風(fēng)的，為了躲避警察餓死在街頭。結(jié)果死了之后更糟，不只吃不飽，還一樣受到虐待；倒是工作跟以前一樣，不過生前守的是賭場的門，死后守的是陰間的門。

    但每次守門人見到他，都會熱心地奉上食物，也不知道是哪來的，每天晚上祂總有不同的花樣，有時候是雞湯，有時是烤魚。儘管食物的香氣總讓他垂涎，但他仍謹(jǐn)守規(guī)則，從不接受死人的東西。

    他看了看手錶，凌晨四點(diǎn)。

    事情要從半個月前開始說起。

    他是個專職作家，總是窩在自己的蝸居中寫作，每日五千字是他的基本原則。平時他幾乎足不出戶，房間是套房，連上廁所都不用離開。

    那天他難得出門添購糧食，卻因?yàn)橥饷娴年柟膺^于刺眼，還有太久沒起身運(yùn)動而感到暈眩。走到一半便覺得受不了，鑽進(jìn)路邊一家書店里避暑。

    他在書店里看見自己的書，因?yàn)闆]什么人看而被擱置在角落，心中隱隱有些不甘。

    稍微晃了下，挑了幾本暢銷作家的小說，正打算要離開的時候，從他身后的書架上「啪唰」一聲，有什么東西掉了下來。

    是一本純白色封面，看上去還有些老舊的書。

    他將書撿起來端詳了一番，沒有作者，沒有書名，里面甚至沒有版權(quán)頁，這真的是書嗎？該不會是人家不小心遺落在這里的吧。

    也沒想太多，把書交給柜檯順便結(jié)帳。

    如果他仔細(xì)算算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買書的總金額多了十元；如果再仔細(xì)一點(diǎn)看的話，或許就能看見結(jié)帳的伙計(jì)不懷好意地將那本無名書塞進(jìn)他的紙袋里……

    然后當(dāng)天晚上，自稱黑白無常的人找上了他，他就這么莫名其妙接下了「鬼差助手」這個工作。

    沒想到搞了半天，他還是註定要吃這行飯。

    黑無常大概永遠(yuǎn)忘不了見到魏禾汶的那天。

    為了做鬼門開前的準(zhǔn)備，他跟白無常已經(jīng)很久沒有派任務(wù)給助手劉白，而劉白同樣沒有與他們聯(lián)絡(luò)。

    雖然說是鬼門開，但也得拿捏分寸，有些能放出來，有些不能。但總有些鬼會藉機(jī)逃獄，到陽間胡作非為，將作惡的鬼帶回陰間，就是他們鬼差的工作。

    這個時節(jié)總是有特多生老病死，住在奈何橋頭的孟婆沒日沒夜地忙著熬湯，照理來說段長青應(yīng)該要幫忙才對，但不知為何他也不在家，黑無常沒空去找他，只叫了幾個手下去幫孟婆的忙。

    就在陰間上上下下忙得焦頭爛額的非常時期，從上海傳來了捷報。

    白無常手中拿著信跑回辦公室，黑無常桌子上的文件已經(jīng)堆成了小山，絕大多數(shù)是往生者的個人資料，還有逃亡者的追蹤報告。

    「大哥，新的助手找到了！」

    白無常推開門，語氣中帶有難掩的興奮。

    「嗯？找到了？」

    黑無常從文件山中探出頭來，揉揉眉心，站起來接過那封信。

    『魏禾汶，二十六歲，上海人，男性，專職作家?！?/br>
    信上只簡短寫了這行字，黑無?？粗銖澠鹆俗旖?，對白無常說：

    「這時間點(diǎn)也太巧了，剛好在我們最忙的時候找到了新的助手，看來老天果真有眼?！?/br>
    「大哥，玉皇大帝當(dāng)然是有眼睛的，少說不敬的話?！?/br>
    「……」

    黑白無常在整個中國大陸都有眼線分布，包括鄰近的臺灣，上千本無名書被安排在個城市的角落，等待有緣人發(fā)掘。

    這回可終于找到第二個人了。黑無常將信折好收在口袋里。

    「不曉得這位先生是什么樣的人呢。」

    黑無常心想，此刻的他還挺期待，想著應(yīng)該是挺好相處的年輕人，但與魏禾汶見面的當(dāng)下，他的理想瞬間破滅。

    眼前的男人半睜著眼睛，一頭長及脖子的亂發(fā)披掛在臉上，穿一件連帽外套，駝著背敲鍵盤。

    黑白無常埋伏在窗外，本來打算等他睡著之后潛入他的夢境中，但已經(jīng)凌晨四點(diǎn)了，男人依然沒有就寢的意思。

    「他就是魏禾汶？都幾點(diǎn)了還不睡，你說，咱要不直接進(jìn)去吧？」

    黑無常已經(jīng)受不了無意義的等待，徵求白無常的同意。

    「這樣擅闖民宅不大好吧……」

    白無常皺起眉頭，思考著要不要答應(yīng)。

    「咱可是有正當(dāng)理由！」

    「話是沒錯，但既然到了陽間，還是要遵守法律?！?/br>
    「你這人怎么就那么死腦筋，咱是鬼差，為什么要遵守陽間的法律？」

    「……」

    「你們在說啥？」

    黑白無常爭辯到一半，突如其來的第三者加入了他們的對話，正是一直背對著黑白無常的魏禾汶本人。他說這話時依然沒有回頭，但顯然他從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了黑白無常的存在。

    「你、你聽得見我們說話？」

    黑無常嚇了一跳，莫非這人本來就有陰陽眼？魏禾汶似乎冷笑一聲：

    「你們是鬼差？來捉我的嗎？看樣子我也到了過勞死的時候了?！?/br>
    他的反應(yīng)異常冷靜，白無常連忙解釋：

    「不是的！魏禾汶先生，我們是城隍老爺身邊的黑白無常，今天來找你是有事相求?！?/br>
    魏禾汶此時終于轉(zhuǎn)過頭來，他與黑無常四目相對：

    「那你們來找我干嘛？」

    黑無常有點(diǎn)猶豫了，雖然劉白看上去也不像是當(dāng)助手的料，但眼前這貨擺明了更難搞。他理想中的助手就是有點(diǎn)呆又不會太呆，對他說的話言聽計(jì)從；可是從魏禾汶的反應(yīng)來看，他絕不是好使喚的普通人。

    最后黑白無常口沫橫飛地解釋完為什么陰間要徵招助手的理由之后，魏禾汶點(diǎn)點(diǎn)頭：

    「我拒絕?！?/br>
    「拒絕的話干嘛點(diǎn)頭！」

    「我為什么要答應(yīng)？」

    魏禾汶翹起二郎腿，他這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把黑無常搞得心煩氣躁。黑無常識人極準(zhǔn)，他能看見魏禾汶身體里的氣流不同于凡人，好像還在哪里見過。將腦海中的資料庫快速搜尋了一遍，上海、魏姓、陰陽眼，三個關(guān)鍵字湊在一起，雖然很不愿意承認(rèn)，但也只有這個可能。

    「你是……魏家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