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空出現(xiàn)的聲音嚇得小蒼蠅大叫一聲，公孫嬋抬起漾滿天真笑意的小臉大喊：「三十三你回來啦！」

    一名青年走了過來，二十歲左右模樣，四肢細(xì)長，胸到腹幾乎一條線平直而下，體格甚是纖瘦。前額的發(fā)有些過長，遮住大半略無血色的臉龐，一雙眼睛透過發(fā)隙看人，像兩汪靜幽幽的無底黑潭。

    小蒼蠅驚得語無倫次：「你怎么……我想的……那個話……你……」

    三十三瞥了小蒼蠅一眼，直接走向公孫嬋。

    「來，你最愛吃的蒸小包和蓮花酥?！?/br>
    公孫嬋一聲歡呼，迅速坐起。

    那蒸小包小巧如嬰拳，外層是飽軟光滑的包子皮，中間夾著一層平抹的薄泥rou餡，特色是添加了西域傳來的胡椒，去腥添味，滋味特別新鮮爽口。蓮花酥內(nèi)填蓮蓉泥，經(jīng)油炸后色呈淡紅，外皮層層舒展如蓮瓣盛放，十分漂亮美觀。碧竹漪茶亭這兩樣小點不只遠(yuǎn)近馳名，亦廣受自家城民喜愛。

    公孫嬋一口一口開心地吃將起來，笑得眼睛瞇成了細(xì)縫，兩隻腳懸在空中盪來盪去。三十三在她旁邊空位坐下，兩人就著長板肩并著肩，他看著她微笑，不時伸手抹去她嘴角殘屑，眼神里盡是溫柔疼寵。

    看著那真蓮花也似的精巧細(xì)點，小蒼蠅不禁想起現(xiàn)在的小姐還很喜歡花，不只欣賞，偶爾還會吃，而且只吃花心部份，于是她有時不免質(zhì)疑小姐是當(dāng)真喜歡這蓮花酥的滋味，或是單純因為它是花的形樣。

    小蒼蠅也想坐到長板上歇一口氣，不過那里沒多馀的空間容納她，就是有，迫于三十三的眼神壓力她也沒那個膽子介入，于是找了塊乾凈的地方就地而坐，以手搧風(fēng)，對他倆以小姐和隨從身分來說過于親暱的互動早就習(xí)以為常。

    她記得三十三是在公孫嬋復(fù)活約一個月之后，公孫老爺上月靈廟巡視廟況時一併帶回來的──老爺只要在家，便隔三差五地親自登廟審視廟院現(xiàn)況，不假管事之手，以表敬誠之心。

    公孫家并不缺僕從，公孫老爺?shù)囊馑际侨缃衽畠夯顫姾脛?，宅中熱鬧處冷僻處皆探玩不拘，甚至還會趁僕人不注意時想偷溜出門，幸虧及時發(fā)現(xiàn)攔下了人，否則一個不解世事的姑娘孤身在外游走，雖說時下太平安治，公孫家亦與外無怨，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光是想就教人捏把冷汗。即便加上一個貼身小婢，同為弱質(zhì)女子，當(dāng)真遇上壞人惡少怕也無濟(jì)于事，不如置一位隨行僕從加以護(hù)衛(wèi)。而家中人手各有職路，不便再行調(diào)動，正思量著這事時就在月靈廟遇見此人，時機湊巧，公孫老爺心道莫不是廣寒娘娘的指點？想來亦是有緣，便由他填了這個缺。

    說白了就是當(dāng)?shù)奶叟畠?，鬼門關(guān)前踅回來的可貴性命，只要安安泰泰地活著，好動些不要緊，多雇個人也花不了公孫家多少銀子。

    說穿了就是個陪玩的差活，不過須得啣尾隨護(hù)，不離不棄，以公孫嬋安危為先，自身居后。但就小蒼蠅跟著奔前走后四年看來，小姐再怎么蹓躂也不過在凝月城范圍打轉(zhuǎn)，城治安良，一年半載也不一定出得了一件大惡之事來，更顯得此缺肥得流油，簡直是樂呵著等發(fā)餉的美差，因此羨煞不少年輕僕眾。

    且說三十三初來乍到，趙管事帶他熟悉環(huán)境時，小蒼蠅正巧經(jīng)過兩人，聽見了一番對話：

    「十三，這是大通舖，以后你也睡這兒?！冠w管事說道。

    三十三回道：「是三十三，不是姓三名十三。」

    「啊，這么說來，三十三是你的稱呼，而不是名姓？」

    三十三點頭：「叫我三十三就好?！?/br>
    那也是個奇怪的稱呼啊，小蒼蠅心想。也不知為什么他不肯自道姓名，老爺怎么會用這樣一個故作神祕又來歷不明的人呢？

    三十三的怪異之處不只有名字。

    那段時間因著公孫嬋復(fù)生后的處處異奇，使得小蒼蠅對周遭任何奇怪的人事物十分敏感。他第一次由公孫老爺親自領(lǐng)見給公孫嬋時，那飽含著欣喜、眷愛和難以置信的神情，令她記憶猶新。

    難不成他對小姐一見鐘情？卻又不像，倒像是找到了一件失而復(fù)得的寶貝，而這寶貝變得價值連城似的。

    自老爺子指派到離去，他的目光不曾稍離公孫嬋片刻，等到老爺走了，剩下他們?nèi)藭r，三十三看著公孫嬋的眼神柔得像要融了雪，只聽得他輕聲一喚：

    「曉蝶?！?/br>
    小蒼蠅一怔：「等等，你叫誰？」

    「曉蝶，是我?！谷曋珜O嬋。

    公孫嬋睜大了眼睛，茫然不知以對。小蒼蠅忍不住打岔道：「三十三，你叫誰曉蝶呢，小姐不是這個名字，是嬋，公孫嬋。哎，不是，你也不能直喚小姐的閨名呀！哎唷，這……」

    三十三對小蒼蠅的話恍若未聞，逕自走到公孫嬋前頭，抬手輕撫她的頰，微笑道：「你這樣，這樣……很好，真的很好?！?/br>
    公孫嬋只是瞅著他瞧，竟不知閃避。一旁的小蒼蠅急得想一把推開三十三，不料他看似瘦弱，這一下竟推他不動，他身子只晃了一晃，轉(zhuǎn)頭不耐地瞪視她。

    他藏在發(fā)后的眼睛比毫無遮掩來得氣勢凌人，小蒼蠅給他看得心驚，吞了口唾沫強作無懼地立在兩人之間。

    「三……三十三，男女授受不親啊，而且你是下人，尊卑有別，你別對小姐動手動腳的，當(dāng)心我告訴老爺夫人去！」

    三十三只是冷瞟她一眼。

    「無聊?！?/br>
    當(dāng)晚睡前，小蒼蠅一面整理著公孫嬋的發(fā)，一面有一下沒一下地隨口間聊，聊到三十三時，她問：「小姐，你認(rèn)識三十三嗎？」白天他守著她們簡直寸步不離，有些話不好在他面前跟小姐提，這才憋到只剩兩人的時候。

    「怎么不認(rèn)識，他不是才來嗎，你就不記得他啦？他白天可一直跟咱們在一起的。小蒼蠅，你記性這么糟糕？」

    小蒼蠅嘆了口氣：「我指的是以前，小姐，今天之前?！?/br>
    「噢，」公孫嬋搖頭：「不認(rèn)識。」

    「這可奇了，他那樣子好像認(rèn)識你很久，而你也應(yīng)該認(rèn)識他似的?！?/br>
    公孫嬋皺起眉，想了想道：「我沒見過他，可是……他的聲音我好似在哪兒曾經(jīng)聽過，有股說不上來的熟悉，可我想不起來。」

    「他還喚你曉蝶呢，真是奇怪。小姐一點印象也沒有嗎？」

    「曉蝶……曉蝶……」公孫嬋喃喃唸著，對著銅鏡只是出神，一臉?；?。

    小蒼蠅心想，若是曉蟬還說得過去，何來緣由是蝶呢？

    怎么搞的，公孫家突然蟲子滿天飛了。

    翌日一早，公孫嬋梳洗完畢，一踏出房門就看見三十三站在院子里。

    「曉蝶！」他笑吟吟地迎上前來。

    「要叫小姐！」小蒼蠅糾正。

    「沒關(guān)係，」卻聽公孫嬋開口：「我覺得叫曉蝶挺好的?！?/br>
    小蒼蠅臉?biāo)查g垮了下來。

    「小姐……」

    這一來氣勢就弱了，她瞪了似笑非笑好像有點得意的三十三一眼，退到一旁偷覷時機，準(zhǔn)備他一有親暱動作便要擠進(jìn)兩人之間擋阻。

    「曉蝶，這是我給你織的?！谷归_他拿在手里的東西替公孫嬋環(huán)上，是一條披帛，質(zhì)地輕軟，造功細(xì)膩，端的是件上品。

    「你織的？」小蒼蠅不可思議地執(zhí)起細(xì)看?！改腥嗽趺纯赡軙@些女紅細(xì)活，而且這樣的細(xì)緻手法，連女人都不一定辦得到！這該不會是你買來的，卻說是自己織的來討小姐歡心吧？」

    三十三看也不看她一眼：「閉嘴，蒼蠅！」

    小蒼蠅倒吸一口涼氣，高聲叫道：「我不是蒼蠅！」

    「你不叫小蒼蠅叫什么？」

    「我……」小蒼蠅脹紅了臉，實在氣不過，轉(zhuǎn)頭討救兵：「小姐，你聽他好生無禮──」

    公孫嬋全然未聞兩人斗嘴，摸著織有蝴蝶花樣的披帛，一臉掩不住的喜愛，聽見她喊才抬起頭。

    「什么？」

    小蒼蠅哀怨地閉上嘴，三十三微笑看著公孫嬋，問：「喜不喜歡？」

    她用力點頭：「嗯！」

    「那我往后再縫製些衣裙給你?！?/br>
    公孫嬋笑得純真：「好啊，謝謝你！」

    小蒼蠅看著互視而笑的兩人，忽然覺得自己像摸不著頭緒便莫名被阻隔在外的馀人，全無立足之地。

    怎么搞的，這才來一天的外人憑著一件蝶織披帛就收買小姐的心了？

    自此三十三每隔一段時間便送衣物過來，襦裙、半袖、大袖衫，后來公孫嬋身上衣裳全出自他的手藝了。這一來自然便引起諸人疑問：為何小姐穿的衣衫全是不曾見過的？一問之下得知三十三巧手出精工，皆盡讚嘆不絕，若非他微言婉拒，家中女輩可要排序下訂了。不過他倒是略懂人情世故，送了一件莊重典雅的大袖衫給公孫夫人，令她對他增添了不少好感。

    小蒼蠅卻對三十三仍是存有疑慮，心想他白天寸步不離，該是晚上才有空間進(jìn)行織繡女紅，便去問同睡一個通舖的其他人，他們卻說三十三跟他們一樣熄燈便睡，沒見他做過什么女紅，不過眾人睡死之后他是否醒來工作就不得而知了。

    得不到答案，小蒼蠅便趁著幾次夜晚偷偷摸摸去到通舖外頭等候?？椑C什么的總要點燈吧？若不想驚動其他人，再有的可能性就是偷偷出來進(jìn)行，何況織作那么費日的工程，府中又無織作機，他定是外頭跟什么人借的機臺，那就非得出外不可了，她只要守在這兒，察看房內(nèi)有無亮光，或是他有沒有出現(xiàn)即可知曉。

    想不到連日呵欠的結(jié)果是次次落空，房內(nèi)除了幾個男人此起彼落的雷震鼾聲以外，從無其他動靜。小蒼蠅于是斷定那一定不是他親織親繡，就算他那一雙纖長好看的手指的確有那么點衣匠的味道，但除非他能盲繡，否則絕無可能。

    話雖如此，那幾件衣裳的質(zhì)料卻非坊間常見，就連見識不凡的老爺亦辨不出來歷。老爺猜測，當(dāng)朝與中土之外邦國交流繁盛，所帶來的新奇之物難能盡收眼底，說不定是異國之物。

    這樣一來，便讓三十三的來歷益加神祕不可測了。憑他雙手之巧、可得罕物之能，就算成不了公孫家這樣的一方之富，小貴小富當(dāng)是垂手可得，何必當(dāng)人家奴才？若他真只是個奴才，哪買得起那樣的精緻衣物？繞來繞去，線頭便又回到公孫嬋身上。

    不管怎么說，他的目標(biāo)鐵定是小姐，太顯而易見了。

    只是推敲出了目標(biāo)，卻無法得知其原因和目的。為免打草驚蛇，小蒼蠅自許監(jiān)督之職，不動聲色地觀察三十三的言行舉止，若欲為害小姐，她一定得阻止。這倒容易，她是小姐的貼身小婢，他是小姐的貼身隨從，三個人不湊在一塊兒都難，不擔(dān)心沒有機會監(jiān)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