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暮色中，海浪溫柔晃動。

    秦陌桑站在海天之際，約定的那智勝浦漁港就在不遠處。八點剛過，風(fēng)平浪靜，什么都沒發(fā)生。

    她換了方便夜間行動的作戰(zhàn)服。海風(fēng)的咸腥氣陣陣吹到鼻端，假如仔細聞，還有腐爛的海洋生物氣味，就像在東海時那次，令人作嘔。天邊星光閃爍，但那是點了燈的海上cao作臺。這一帶是鯨魚出沒區(qū)域，雖然捕獵鯨魚早就被明令禁止，但在黑市里，這一帶的鯨魚依然能拍出高價，跨越以時區(qū)計算的距離，出現(xiàn)在巨富們的餐桌上。

    她突然想起一件無關(guān)的往事。那個在東海為非作歹的地頭蛇馬家，祖上發(fā)財，靠的就是海產(chǎn)生意，尤其是在監(jiān)管混亂的年代，在近海捕獵鯨魚。

    人魚油、長明燈、龍宮、五通神、長生印。

    這一切似乎從最初就串在一起，虬結(jié)錯雜，編織出遮天蔽日的一張網(wǎng)，把她和李憑網(wǎng)在其中。不詳?shù)念A(yù)感逐漸攀升，她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中指。

    玉質(zhì)指環(huán)的清涼觸感讓躁動的心瞬間清醒，是那個訂婚禮物。上面刻著兩個篆體的小字，是“長生”。在醫(yī)院里的某個晚上李憑告訴她，戴著這個東西，他就算哪天真的變成鬼，完全不記得她，也能靠戒指認出來。

    “太假了能不能編得再像點?！彼?dāng)時覺得很荒謬，但李憑神情認真。

    “鬼的記憶會衰退，但法力不會。這戒指上有我的術(shù)法，氣場相似的東西會相互吸引，而且，你我之間還有命繩。千年的鬼能靠氣場找到原宿主，就像之前你見過的祝英臺。”

    她沒再接著那個回答往下問，因為答案或許很殘酷。比如他會在什么時候、因為什么而變成鬼，為什么會忘了她。

    而更殘酷的可能，他們都沒有說出口。

    海浪無聲拍打堤岸，八點一刻時，烏云密布的海上，巨獸般的鋼鐵穹頂出現(xiàn)，踏著風(fēng)浪而來，如同傳說中的海市蜃樓。

    那龐然巨物在靠近海灣時，燈一盞盞地亮起，把船艙照得通明。是座豪華私人游輪，船舷部分用紅漆寫著三個中文——“蓬萊宮”。

    漲潮了。

    在那一瞬間濃云散去，海面上出現(xiàn)碩大赤紅的圓月，海鳥盤旋，有巨大陰影自深海踴出，噴射水柱，景象妖異瘋狂。

    海灘上空曠荒蕪，白天的游人早就散去。游輪穩(wěn)穩(wěn)?？吭诎哆厳蚯埃瑧姨莘畔?，自黑暗中的山林間，蜿蜒走下上百個個手里拿著火把的黑袍，口中吟唱古老歌謠，她聽不懂，那發(fā)言像是日語，也像江南口音。

    他們一個個走上棧橋，然后把火把熄滅，摘掉黑袍兜貓，露出臉和頭發(fā)，踏進燈火輝煌的游輪?？吹竭@里時她打了個冷戰(zhàn)，因為那些兜帽下的臉都戴著面具。和泰山上見到的抬棺人一樣，是五通。

    黑暗中秦陌桑跟在那隊人后面，悄無聲息地捂住最后一個人的嘴，把他拖到樹叢里敲昏，然后脫了他那身黑袍和面具，又從對方身上摸出一張純黑的請柬。把面具摘下時她仔細觀察了昏迷的人，發(fā)現(xiàn)是個瞧著衣著得體的中年亞裔，全身的配置加起來上千萬。

    看來鬼的世界也有門檻。她把東西都迅速穿上身，跟著隊伍向前走。

    夜色中火把搖曳，她隨重重鬼影踏上甲板，把請柬遞到門廳的黑袍人手里。對方只是從面具后看她一眼，就放了行。

    請柬上沒有姓名，只有邀請者的落款：魚鳧國主。筆跡清楚有功底，寫出來的話卻像是惡作劇。

    “七月半，開鬼門。逢仙山，見故人?！?/br>
    她跟著戴面具的人群走進狹窄船艙，走過漆黑長廊，盡頭聲響逐漸嘈雜，接著是一扇沉重的防水艙門。

    鐘聲在頭頂敲響，艙門洞開。人們發(fā)出怪物般的嘯叫，涌進金碧輝煌的大廳，而秦陌桑像通身的血液凝固，自腳跟，冰凍到頭頂。

    吸血鬼或是群魔的盛宴，高桌上是回轉(zhuǎn)壽司般的流動轉(zhuǎn)臺。禮服與西裝整飭的貴客們戴著面具端坐，面前放著pad大小的電子屏，滾動播放價位表，手肘與指尖摩擦，按捺不住地，要開始一場血腥盛宴。

    轉(zhuǎn)臺寂靜滑動，人們仰頭，看環(huán)繞整個大廳及中央的大屏幕上顯示拍品的介紹。

    照片背景都是純黑，故而鏡頭前的東西就格外顯眼。無一例外“拍品”們都被用工業(yè)膠帶貼住口鼻，戴著面具。只能看到特征輪廓，與掛在脖子上的簡介和價牌。

    一個價牌掠過眼前。

    “名字：海倫娜閃蝶

    功能：肺和心可食，可豢養(yǎng)，性格溫順

    價格：XXXXX,XXX,XXX”

    可照片里的不是什么海倫娜閃蝶，是個活生生的女孩。年紀絕不比她更大，蜷縮在黑暗中，可見處全是傷痕，后背長出密布銀磷的翅膀，撐開如外生骨骼。

    正如她之前所猜測的，這些被“拍賣”的，都是死后被做成怪物的“活五通”。

    大廳里出現(xiàn)敲響話筒的聲音，接著一個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脖子上戴了條絲巾的面具人現(xiàn)身在屏幕里。

    是敖廣。山城那次，羅鉞沒咬死他，但在他脖頸上留了極深的傷疤?；蛟S聲帶也受損，他說話帶著嘶嘶的氣音，更像個變態(tài)。

    “各位貴客，歡迎來到蓬萊宮。此次盛宴千年難遇，想要寵物，想要藥品，想要伴侶，或者以上所有功能兼具。只要是您的愿望，我們都能實現(xiàn)。”

    她想吐，但不能離開，起碼現(xiàn)在不能。

    要等那個機會，等南潯也進入船艙，等她找到要找的人，等下一刻退潮的時刻來臨，她將把所有罪孽的源頭，都釘死在這座豪華的棺材里，就算那些不甘的絕望的鬼把她拖進去陪葬，也絕不后悔。

    指節(jié)上的玉戒那么溫?zé)?，她抬頭看月亮。

    藥效時長剛過，李憑也該醒了。而甲板上，懸梯剛剛升起，游輪已經(jīng)駛離海灣，開向太平洋。

    和她預(yù)測的一樣，今夜的群魔之宴，將在法外之地進行。

    他來不及見她了，龍樹會把他攔在趕來的路上。

    02

    鐘聲又響過一遍時，秦陌桑戴著面具落座，十指交握，直到大屏幕上顯示出那張熟悉的照片，雙手才略微顫動。

    “名字：西南狼血蛛

    功能：長生

    價格：XXXXXXXXXXXXX，XXX，XXX”

    數(shù)清楚是幾個零之后，她閉上眼睛，冷意竄到心底。

    這次來之前她從“無相”預(yù)支了一筆錢。雷司晴臨走囑咐她，如果還需要，提前發(fā)數(shù)目就可以。但沒想到，這次開支遠遠超過預(yù)期。

    從前就知道命有價格，但從未有那么一刻，她對這件事的認識如此清楚，如此絕望。

    大屏幕上傳來叫價的聲音，她似乎聽到背后有個人在陰影里看她，在桀桀地笑，嘲笑她走了這么遠，以為自己強大到足以挑戰(zhàn)命運，卻被那些最討厭的人用錢一碾就碾死了，像個笑話。

    叮。手機振動，有人發(fā)信息。

    為防止跟蹤，她用的是“無相”加密過的內(nèi)部網(wǎng)，但自從上了船就一直是沒信號狀態(tài)。但這條短信卻是額度提醒。游戲幣似的，數(shù)不到盡頭的零。

    又一條短信，只有幾個字：“謝禮，from  Eliza?！?/br>
    羅家那個女繼承人，在上次演唱會她救了他們一命之后就再沒見過，卻打了筆這輩子都還不起的任務(wù)酬金。

    秦陌桑滿手都是冷汗，把叫價牌舉起來，聽見敖廣的聲音停頓片刻，然后響起。

    “3號客人，恭喜你，成功拍下西南狼血蛛。”

    暫停的傳送帶轟隆隆轉(zhuǎn)動，人們翹首以盼，都想看看這價格貴到能買下一支英超球隊的，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但秦陌桑只是坐著，安靜等待。

    像多年前她站在學(xué)校門前，等唯一的親人出現(xiàn)，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