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高挑的屋子里安靜太久，薛靈懷疑聽見耳鳴回音。

    “德國離美國也不近。”

    “總要邁出第一步的?！鄙蹜?yīng)廷伸手抽紙印了印她濕潤的眼角，“雖然遲了很多年，但總比不做要好?！?/br>
    人生，做什么都會遺憾，他能做的只有把遺憾時間不斷后延。

    “想哭就哭出來，不然我的糖給不出手?！?/br>
    薛靈沒好氣地奪過紙巾扔他：“太久沒眨眼才這樣的。起來，躺到床上，后背還有圖案?！?/br>
    躺椅不適合趴著，兩人又把地方挪到落地鏡前的紋身椅上。

    紋身椅又窄又小，邵應(yīng)廷坐下去，就像在幼兒園開家長會的爸爸，在逼仄的小板凳上極力蜷縮著自己寬闊的身形。

    薛靈這樣想，笑了一聲，涌出來的苦澀隨即蔓延開來。

    苦笑都沒辦法笑出來。

    “這個圖案我想紋個彩色的，你不介意吧？”

    邵應(yīng)廷從鏡子里看cao作臺前忙碌的她。

    “介意什么？”

    “去年歐盟禁用了彩色墨水紋身，因為墨水里的化學(xué)成分可能導(dǎo)致基因突變和癌癥?！?/br>
    邵應(yīng)廷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幾秒后反問：“你想紋什么圖案？”

    “我們那晚看到的煙花?！?/br>
    他腰后的“殘月與海”是離死亡最近的畫面，薛靈不想他背負著這些禍兆過一輩子。

    反正那晚也有殘月和海，不妨再加點元素，化腐朽為纏綿，讓他永恒鐫刻那一晚的回憶。

    成就她最后一點私心。

    “煙花當(dāng)然是彩色的?！?/br>
    薛靈回頭望鏡子里他：“不怕像我一樣各種癌？”

    和薛靈微笑的眼睛對視，邵應(yīng)廷也跟著笑：“你沒紋身也得癌，如果我是因為墨水才得癌，算賺了。”

    薛靈一愣，不滿他對待生老病死的態(tài)度隨便，齜牙瞪眼：“等會兒我就往痛里扎你！”

    她拉著機器坐到邵應(yīng)廷身后，他立刻乖順趴下。

    重復(fù)方才的步驟，薛靈將轉(zhuǎn)印油擠在手心，搓暖再印上邵應(yīng)廷蒙著一層薄汗的腰后，感受著他細微的肌rou收緊放松，最后將轉(zhuǎn)印紙覆蓋在原本的紋身圖案。

    拿起完全不見生產(chǎn)廠家表示的墨水，薛靈再次猶豫。

    “邵應(yīng)廷，癌癥一點也不好受。”

    邵應(yīng)廷微微側(cè)頭看她：“可是煙花本來就是彩色的?！?/br>
    他坐起來，轉(zhuǎn)向悶悶不樂的薛靈，握住她忐忑的手。

    “薛靈，你說過你要當(dāng)煙花，再短暫也要極盡璀璨，你為什么要改變它的形態(tài)？就因為一個有概率發(fā)生的可控事件？”

    薛靈不服氣，不肯松手用力夾痛他：“你以為癌癥和巨蟹座的英文為什么一樣？因為癌癥和螃蟹一樣橫行霸道，根本控制不了！”

    邵應(yīng)廷依然不以為意，意味不明地把問題拋回給她：“你不是有藥嗎？”

    薛靈被他噎住，還沒想到用什么話堵回去，邵應(yīng)廷再次咄咄逼近：“還是說，你在撒謊？”

    他從來敞亮光明的眼睛瞇起，五指收緊，暗含著不滿的試探意味，仿佛她回答錯誤，就要承受疼痛的懲罰。

    薛靈用怒氣掩飾心虛，瘋狂用半專業(yè)知識炮轟邵應(yīng)廷：“你知道癌癥有多少種嗎！你身上每一個地方都有可能長腫瘤，而且每一種癌細胞都是用不同的藥去治療，適合我的未必適合你。我僥幸不需要化療，你知道很多癌癥病人不是癌細胞擴散而是化療，你怎么能這樣輕飄飄說……”

    “對不起。”

    薛靈停住，邵應(yīng)廷彎下腰將臉貼上她的手臂。

    “好像輕描淡寫了你的苦難，明明看過你痛不欲生的樣子，還時不時夢見你在海邊吐血?！彼麄?cè)頭抬眸，“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拿病痛開玩笑。”

    臺階鋪得整齊易走，只差薛靈開口往下走一步。

    薛靈卻哽咽得發(fā)不出聲音，緩了好久才沙啞地說一句：“你知道就好?！?/br>
    “但我還是想要彩色的?！鄙蹜?yīng)廷起身，牽著薛靈的手按在自己身上，“煙花代表你，我要你以最美最璀璨的形象永遠刻在我的身上。”

    “就算代價是承受你承受過的千倍萬苦痛苦。”

    紅色是致敏最嚴(yán)重的顏色，薛靈只選了紫藍黃三種顏色，都是那晚她能記住的顏色。

    “孫浩潮真舍得，放的都是藍色煙花?！毖`聯(lián)想到窮學(xué)生時代的自己，“在加州理工一個讀博的師兄，他的課題就是如何穩(wěn)定高溫中的銅鹽離子，也不知道現(xiàn)在畢業(yè)了沒有?！?/br>
    藍色煙花昂貴且稀少，不僅是能選擇的藍光劑少且貴，且成色難以控制，儲存要求極高，一般煙花廠商很難制造并保存。

    “你知道那個師兄為什么要選這么難的課題嗎？”

    “為什么？”

    “銅離子一般以正一和正二價銅離子存在，但只有正三價銅離子才會產(chǎn)生純藍色的焰色反應(yīng)，而且……”

    “而且只有最濃烈最純凈的藍才能在深藍得發(fā)黑的夜空中綻放。”

    邵應(yīng)廷接上了她的話。

    “就像我愛你的心?！?/br>
    薛靈抬頭，再一次被他裝入眼中。

    今晚的邵應(yīng)廷就像打開了什么奇妙開關(guān)，平時憋不出一句甜言蜜語，現(xiàn)在全倒出來了。

    她擠兌：“那你怎么不給我放一個？”

    “正有此意。”邵應(yīng)廷指了指門，“找孫浩潮要了煙花廠的聯(lián)系方式訂了些，前幾天到的貨。”

    薛靈愣?。骸澳銊偛旁谕饷婢褪菗v騰煙花？”

    邵應(yīng)廷嗯了一聲：“不認真表白的話，怕連小三都當(dāng)不上?！?/br>
    他抓著這個身份是沒完了。

    薛靈笑而不語，伏下身子，手上的動作更快。

    *

    雖然煙花只是用簡單的線條組成，但每一條的顏色都不一樣，累得很難集中精力的薛靈花了快兩個小時才完成比巴掌還小的紋身。

    “好了?！?/br>
    她拿起手機對著紋身拍了一張，遞給邵應(yīng)廷。

    邵應(yīng)廷定定地看著泛紅的肌膚，原本單調(diào)死板的圖案仿佛在斑斕點綴下栩栩生動。

    猶如蟹爪菊的煙花瑰麗在小小殘月旁盛開，碎金簌簌而下，幻化成一點點星辰，倒影在波瀾的海面上。

    明明只是刺青圖案，他卻好似真的看到浮光掠影的綺景。

    他隔著屏幕觸碰薛靈的筆觸：“連海面也變色了，細節(jié)真到位?！?/br>
    薛靈氣呼呼甩甩僵硬的手：“不會哄人的可以不點評！”

    邵應(yīng)廷笑著起身，抓起薛靈冷汗涔涔的手指輕揉按摩：“粗人不敢點評藝術(shù)品，怕玷污了這殿堂級別的刺青?！?/br>
    沒哄好，薛靈還是沒有笑。

    他拉過薛靈的手環(huán)上自己的腰：“不高興的話，再刺我?guī)紫?？?/br>
    薛靈徹底破功，笑過以后戳他手臂的肌rou：“想得美！快收拾一下，我們?nèi)シ艧熁?！?/br>
    *

    店里本來就是一個亂套的狀態(tài)，邵應(yīng)廷把二人產(chǎn)生的垃圾收拾好后，穿上衣服外套和薛靈出門。

    “幫我開門?！?/br>
    他提了兩袋垃圾，讓路給薛靈上前。

    薛靈沒有察覺他因緊張而垂下的眼睛，越過他打開黃色大門。

    門后并不是光芒萬丈，漆黑的空間只有一束光，垂直于天花，又與薛靈放出來的光連結(jié)在一起。

    一條純白無瑕的緞面婚紗端莊地立于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