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宮下八十五雪女
咸陽到邯鄲的距離并不近,這也是為什么他們要在秦國徹底攻下趙國之前出發(fā),他們必須要提前一步進入邯鄲城,否則等到全城被圍,便不方便行動了。 這次的目標是趙國王宮,趙國與諸子百家的聯(lián)系很少,根據多年收集的情報,銷聲匿跡的蒼龍七宿,最有可能被藏在趙國王宮之中,也只有王室生死存亡之際,他們才會轉移蒼龍七宿,讓它重見天日。 玄翦和她都是極為適應野外趕路的人,一路上沒怎么休息,速度很快,但靠近邯鄲以后,便被迫慢了下來,秦軍斥候以及趙國守軍遍布在兩軍對壘之地,好在他們兩個武功足夠高,才沒有讓人察覺。 該說不愧是他帶的兵么,巡邏路線之精密,幾乎沒有放過任何一處地方,忘機沿途已經知道了韓信的威名,橫空出世,無一敗績的軍事天才,就是把秦國和韓信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多少讓人覺得微妙。 “接下來,你有什么安排?”玄翦并沒有做殺手打扮,兩把劍也用布纏了起來,坐在夜星的據點里,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住店旅客。 “邯鄲城被攻破那天,就是我們動身前往王宮的時間,現(xiàn)在只需要等。”忘機也做了易容,用的是魏念的臉,這個身份長久不現(xiàn)于人前,也該拿出來用用。 “趙國樂舞是七國之首?!毙逋蝗坏?,眼神閃過一絲懷念,“纖纖以前告訴我的,她很喜歡跳舞,一直都想到邯鄲來學藝,我答應過會帶她來?!?/br> 雖然纖纖出身高貴,卻不認為那是下流卑微之物,若非這樣,恐怕她也不會愛上在外人眼里聲名狼藉的他。 忘機能聽出玄翦話語中的痛苦,她勸慰道,“你代她去看看吧,等秦國滅掉趙國,這里的樂舞恐怕就不復從前了。” “我不懂樂舞。”玄翦喃喃道,“一個人看又有什么意義?”過去的他,即使拋除魏庸的威脅,也不曾放下手中的劍,明明知道纖纖想要的是什么,卻沒有給她足夠的關心和陪伴,而現(xiàn)在為時已晚。 忘機輕嘆一聲,這次帶玄翦來趙國,一方面是多一個幫手,一方面也有分散他注意力的想法,沒想到反而勾起了他的回憶。 有時候,只靠時間并不能撫平傷口,反而會讓痛苦無盡增長,她執(zhí)意救下玄翦,要是坐視不管,還不如當初給他一劍。 還是要盡快找到那個孩子,活著的人需要寄托,以玄翦對魏纖纖的愛,一定會好好照顧心愛之人的孩子,正所謂,愛屋及烏。 忘機眼中的自嘲一閃而過,愛之深,恨之切,恨屋及烏,亦是這個道理,愛與恨,本就是相生相成的感情,瑤光恨的不是她,而是他,這么簡單的答案,到最近她才想明白,也真是夠可笑的,不過這是好事,想明白了,也就意味著放下了。 至于那個他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更簡單了,回一趟天宗,去問松瓏子,大概率就能知道,但她不想問,既然過去不存在,那未來便不需要,已經去世了,這個答案就很好。 忘機拍了拍玄翦的肩膀,打斷他的回憶,“左右這兩天也無事,去欣賞一下獨步七國的趙舞?就當是陪我散心,權當打發(fā)時間,若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強?!?/br> 眼前的少女不是纖纖,她只是和纖纖一樣溫柔善良,自她把他從噩夢中喚醒之后,直到現(xiàn)在,她都沒有放棄過拯救他這個該死之人,什么陪她去,他怎么會不懂這是借口。 明明年歲不大,卻整日里替別人思慮,玄翦摸了摸忘機的頭,眼神柔和下來,以至于橫亙在臉上的傷疤都褪去了可怖,“沒有勉強,你安排就好。” 凌燕閣——趙國最出名的舞坊,也是邯鄲的達官貴人流連之地,為了收集情報,其實夜星經營的酒樓也有自己的樂師和舞姬,但更多是以酒出名。 只因凌燕閣的閣主本人是趙國最頂尖的頭牌舞姬,如此在樂舞一道上,便無人能與凌燕閣競爭。 忘機和玄翦在頂樓,視野極好,得益于夜星長期為凌燕閣供應酒水,他們才能坐這個房間。 凌燕閣共四層,呈環(huán)形布局,每層都分布著大小不一的房間,而中央是一方寬闊的巨型舞臺,整座樓專為舞蹈表演的觀賞而設計。 “趙軍在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敗退,秦軍不日便要攻至邯鄲,這里卻還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繁華盛景,趙相郭開也在這里?!蓖鼨C輕易就能感知到今晚凌燕閣座無虛席,交流談論的聲音嘈雜的像麻雀。 “等趙國戰(zhàn)敗,這些人就會投降,像條狗一樣對著秦國俯首搖尾,便能保留貴族的身份活下去?!毙迓曇衾鋮枺ギ斀蟠蟊I,就是看不慣貴族奴役平民,搜刮民脂民膏。 “命能夠留下,錢財權勢可不見得,而沒有后者,能活多久便是未知數(shù),你大約不知道秦國在韓地的新政——”忘機收回話茬,眨了眨眼,“待會兒再說,開始了?!?/br> 編鐘聲細密碎響,剎那間滿座屏息,凌燕夫人自暗處踏紗而來,她用袖風掃過一旁的香爐,霜煙便凝成無數(shù)冰蓮,而后在舞臺上散開,碎作朦朧霧色。 左旋,右躍,舞裙上墜著的銀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與編鐘的曲調渾然一體,潔白霜霧之中,凌燕夫人的身姿如鶴,恍若乘風而舞,一曲終了,披帛掃過霜寒之氣撞向舞臺四周的梁柱,瞬間凍出無數(shù)細小的棱形冰花。 “怎么樣,好看嗎?”忘機用傳音入密詢問玄翦,表演還未結束,她不想打擾旁人。 “這個女人的武功不低,不過,她受了很重的內傷,這種招數(shù)消耗很大,實在沒必要——”玄翦還想繼續(xù)評價,卻被忘機打斷了。 “我現(xiàn)在知道什么叫不懂樂舞了,你方才就看這個去了?”忘機扶額,“舞者,武者也,凌燕夫人精于舞藝,會武功才是正常的,她想把完美的舞臺呈現(xiàn)給觀眾,不要苛責?!?/br> “完美么?”玄翦并不這么認為,他雖不懂樂舞,但一個全身都是破綻的武者,所呈現(xiàn)的舞蹈又怎么會完美。 撲面而來的寒氣讓觀看者終于回過神來,頓時奉上無數(shù)喝彩,并迫切地想要再看一曲,然而舞臺上的凌燕夫人早已消失不見,不滿的情緒開始在場地里發(fā)酵。 “妃雪,第一次登臺,緊張嗎?”凌燕夫人的臉色十分蒼白,然而眼前的少女卻擁有一頭更加潔白的雪發(fā)。 “師傅,你的傷需要休養(yǎng),其余的事就不必cao心了。”少女的聲音平靜而冰冷,緊張與否,答案盡在不言中。 舞臺中的燭火突然熄滅,一陣悠揚的簫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僅僅是幾個音符便奇跡般撫平了眾多觀者心中的煩躁,婉轉清麗中帶著些許的憂傷,讓人心神沉醉。 簫聲漸弱,編鐘聲便接過,舞臺也驟然重新亮起,身著藍色舞裙的白發(fā)少女,以紗覆面,只露出一雙眼眸,佇立在舞臺正中間。 她一動也不動,但有的人,僅僅是站在那里,就能引得人矚目,聲音雖然略顯稚氣,卻沉穩(wěn)有度,“我是雪女,今夜凌燕閣的最后一支舞,由我來跳。” “舞臺上多了七個盤鼓,她大約是要跳《七盤舞》?!蓖鼨C替玄翦解釋道,她已經不指望他能看出什么了,不過這七盤的擺設,倒是有些特別。 雪女點足掠上盤鼓,隨著第一下清脆的鼓聲,方才凌燕夫人留下的冰凌便瞬間碎裂,細小的冰晶融化成無數(shù)水珠,但那融水并未墜落,反而被她跳躍時的袖風卷成百條游蛇般的水練。 仰面折腰如新月,踏擊清脆如馬蹄,她的輕盈靈動之姿,仿若飛燕凌波,翩躚飄逸,由此產生的鼓聲急促卻不顯雜亂,只給人剛柔并濟之感。 倏然將水珠拋向高空,頓時化作無數(shù)懸空雪粒,星芒勾勒出北斗七星,隨著她的舞動,最后一顆星斗亮徹,正好與腳下的七盤一模一樣,耀眼而奪目,她本人亦是。 “妃雪,今日一舞,堪稱完美,你會名動整個趙國的。”凌燕夫人很是高興,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紅暈。 “就算名動七國又如何,還不是隨意供人取樂?!鄙倥难凵癫⒉蝗缢恼Z氣那么平靜,壓抑到極致所流露出的冷意,讓人有些不寒而栗,“師傅,叫我雪女?!?/br> “……雪女,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凌煙閣上下有那么多人,所以我只能答應,對不起,對不——”凌燕夫人十分愧疚,她避開了雪女的眼神,不敢對視。 “不必了,當初你救下被人視作不詳?shù)暮⒆?,給她取了名字,教她武功,教她跳舞,這份恩情,她盡數(shù)還給你?!毖┡渎暣驍啵f罷便離開了。 獨自一人,收起渾身尖刺,褪去冷漠,她的神色中便多出許多痛苦,她知道師傅的傷是刺殺失敗留下的,是真的走投無路,才會答應,權勢竟然那么可怕么,她到底該怎么辦? “腳踏星辰,天人感應,無論是立意還是技法,你的《七盤舞》都勝過前一支舞許多?!蓖鼨C看著轉過身來的雪女,摘下面紗的容顏和她的名字一樣,純凈而美麗。 “你是什么人,在這里做什么?”雪女一臉戒備和警惕,但看見那真誠無比的眼神,以及略有相似的藍眸,防備之心不受控制地減少了許多。 忘機想了想,“唔,一個多管閑事的人?從你完美的簫聲中,我聽出了nongnong的悲傷,當時就在想,是什么令你如此難過?所以來見你?!?/br> 雪女微微睜大雙眼,流露出一絲不可置信,“你竟然聽出來了。” 忘機點點頭,“不僅如此,而且我還聽到你跟凌燕夫人的談話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耳力過人,又碰巧撞見?!?/br> “作為賠禮,我為你解憂可好?那人是朝中重臣,還是哪個王公貴族,你只需告訴我名字,其他一切我會處理。”忘機用一種鼓勵的目光看向雪女。 最近發(fā)生的事太多了,讓她逐漸心死如寂,眼前的她就像夢一樣,美好的東西往往是虛假的,雪女不敢相信,她執(zhí)拗地問道,“為什么要幫我?你有什么目的?” “我說了呀,就是多管閑事,你若不愿說,我去問你師傅,也是一樣的?!蓖鼨C也不打算勉強,作勢要走。 “別去!她已經做出選擇了,不會告訴你的!”雪女猛地伸手攔住忘機,“你以為,我們沒想過這么做么,是已經失敗了。那人身邊高手如云,如果你去,誰能保證你失手了不會把我供出來?” “你的顧慮嘛,合情合理,那讓我猜一猜,是郭開對么?”忘機眨眨眼。 雪女的臉色微變,雖然下一秒她就控制住了,但她知道,以眼前這人的敏銳,絕不會錯過她的失態(tài)。 可究竟是怎么猜到的?雪女緊咬嘴唇,她想問,卻不敢問,因為問,就等于承認了。 “熱愛舞蹈的人,也會尊重欣賞舞蹈的人,圓形的舞臺,每個方向的觀眾,你都面向他們跳了一段,唯獨郭開那個方向,你一眼都沒有看過。”忘機輕笑一聲,“我的猜測,對嗎?” 原來自己是這樣暴露的,雪女愣了愣,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大聲道,“突然出現(xiàn),突然說什么解憂,卻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說,誰會相信你啊!而且,你怕是早就想通整件事了,何必多此一舉,跑來套我的話!” “因為我想跟你說,美是無罪的,你沒有錯,那些覬覦的目光屬于黑暗,而你是白雪——外界紛擾不過是掠過雪地的風,而雪永遠都是純凈的。更何況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不要因他人的陰暗去苛求自己?!蓖鼨C伸手勾起一縷發(fā)絲,滿眼笑意,“還有,你的白發(fā)像冬日初雪,很漂亮。” 溫柔的話語如同暖霧漫進耳中,雪女抬起頭,眼眸似有水光,內心上下翻涌,如初春冰河乍裂,“你,你真的能幫我么?” “相信我,但這兩天不是殺他的好時機,不過我保證,他沒機會來打擾你,并且很快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忘機拍了一下額頭,終于想起來,“差點又忘了說,我單名一個念字,隨你稱呼?!?/br> 雪女立刻乖巧地喚道,“念jiejie。”下一秒就挽上忘機的手臂,“以后叫我阿雪吧。” 玄翦在一旁看著,心想還好是個小姑娘,否則以這等性情容貌,還有這黏人的勁頭,那幾個小子怕是有對手了。 “要讓她加入夜星么?你想什么時候處理郭開?”玄翦問道。 “當然不,瞧你說的,難道加入夜星是什么好事么?”忘機奇怪的看了玄翦一眼,“至于郭開嘛,說來這事跟咱們還沾了點邊,他被買通以后,身邊全是羅網的人,所以凌燕夫人刺殺才失敗的,等趙國滅了,不用我們動手,羅網也會處理他。也沒幾天了,你安排幾個刺客,一天多去幾次,讓他待在相國府,無心玩樂便是?!?/br> 看來她對自己的吸引力和撿人能力還沒有正確的認知,玄翦啞然失笑,“好,羅網的習慣我清楚,我會教他們保證安全。”==================================================== 李牧遙望邯鄲城,眼中無喜無悲,“你家主人為何要救我?” “王上心懷天下,只是為了戰(zhàn)爭,不得不用此手段,但王上不忍看英雄枉死,所以暗中早已有所安排?!眮砣斯Ь吹胤钌祥L劍,“物歸原主,敢問將軍,是否愿做我大秦的武安君?” 饒是心死如李牧,也不由得為嬴政的大手筆心驚,竟然敢給敵國大將許以如此殊榮,是何等廣闊的心胸,“這天下一定會是秦國的!呵,替我多謝秦王的好意,但李牧已死,便不能死而復生為他效力?!?/br> “當年我參軍,只不過是為了抵御北境狼族,守護家園,如今也該去陪我那些死去的兄弟們了。”李牧接過鎮(zhèn)岳,輕撫跟了自己多年的佩劍,“狼族,乃我們中原的心腹大患,請轉告秦王,一統(tǒng)列國只是開始,北有狼族,南有越人,我會守在北境收集情報,等他派人來踏平狼族!” 邯鄲詔獄深處,“李牧”飲下鳩酒,毒發(fā)嘔血,大義凜然,從容赴死,獄卒也因一位忠臣良將殞命而落淚,驗尸時也只是草草了事,隨即將消息稟報上級。 隨著李牧之死的消息傳遍趙國所剩無幾的城池,軍隊上下人心渙散,再無戰(zhàn)斗的意志,兵敗如山倒,秦軍乘勢猛攻,兵臨邯鄲城下,城破只在一日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