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里看到的mama是古怪的。

    不是說那個模樣很古怪，是她的神態(tài)很古怪，她的裙子很肥大，在肥大的顏色沉重的裙子下是她的兩條細腿，每當她坐在那里，總讓人體驗到某種死氣沉沉，但她身上穿戴的珠寶卻很漂亮，最昂貴的是她脖子上來自萊茵地區(qū)的藍寶石，寶石擠進她胸前的皮膚，沉甸甸的反射著幽幽的藍光。

    他們住在城里的時候，父親就不讓mama出去，他說外面有小偷和流氓，前者會偷走她的珠寶，后者則會占她的便宜，說這話時，父親把手掌蓋到母親的肩膀上，金屬制品在他的口袋里晃來晃去的響，是一把手槍。

    說著說著他把手槍拿出來，在他們面前毫不避諱的上保險栓，在咔咔兩聲里，mama的神色愈發(fā)蒼白，這一刻她想從她的椅子上站起來，但最終又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蜷縮起手腳，她的手伸進口袋里，我們給她的玻璃珠被她翻出來而導(dǎo)致跳到地上不斷的振動。

    “去撿啊?！备赣H說，他的另一只手此時敏捷的從地上撿了枚藍色的，然后是灰色的，他把玻璃珠抬到自己的面孔上，像是故意嚇唬她一般“親愛的，這像不像我們兩個的眼球?！?/br>
    mama不說話，他此時雖然小，卻也是個男子漢，他去抱她的膝蓋，那是兩個冰冷的膝蓋，透著蒼白的如同奶酪一般的光，但她沒有管他，而是把臉藏進兩側(cè)垂下來的黑發(fā)里，藍色的眼睛與胸前的珠寶相得益彰，她像是一株脆弱卻又陰暗的盆栽。

    “阿道夫”父親聳著肩膀“你難道不管我們的孩子啊嘛？”

    mama沉默了一瞬，她伸出手，在我們面前把玻璃珠又抖在地上，像是和我們在玩，也像是鬧脾氣，她看我們的眼神也不像是在看親身骨rou，反而像看著一群螞蟻，最后她的嘴唇張開，復(fù)述了父親的話。

    “去撿啊。”她說。

    最后玻璃珠是由父親撿起來的，他寬大的手掌將那些滾動的到處都是的東西撿了起來，放在他的手里—然后直起腰，他直接把臉傾向她的側(cè)臉，給了她一個響亮的吻，那個吻卻讓mama不舒服，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繼而瘋狂的掙扎，她像是怕他咬下她的rou，又像是怕一只瘋狗傳染給她狂犬病。

    “瘋女人?！彼犚姼赣H笑了，他把mama抱起來，胸膛里震蕩出能把鴿子驚飛的笑聲，他擠在椅子上，mama坐在他的膝蓋上，掙扎不能。

    “誰叫我喜歡你”父親可憐她似的這樣說“上輩子我就欠你的?！?/br>
    說著，他看了眼攝像師，然后朝他尷尬的微笑“拍吧?！?/br>
    那是他們的第一張照片。

    今年他五歲，mama二十一歲，父親二十二歲。

    他們搬到了城郊，一個在維斯瓦河旁邊的村鎮(zhèn)，這個地方曾養(yǎng)育了父親，而爺爺奶奶已經(jīng)搬到城市里，但父親說這里靜謐的氣氛更適合mama養(yǎng)病，說著他做了一個很夸張的手勢，那個意思似乎再說mama生了一場大病，她這種病一旦接觸人群就會像炸彈似的爆發(fā)，具體征兆包括卻不限于痙攣，抽搐還有病理性癲癇。

    瘋子大概就是這樣吧，從瘋?cè)嗽撼鰜淼娜恕獣教巵y走，亂撿東西吃，不認識自己的親人，但mama卻不是這樣，她多半是靜靜的坐在那里，一旦她想流露出自己要走的意圖，仆人就會說不可以，他們把銀餐具捧至主人面前，用調(diào)羹點水到她的舌尖上。

    有一次他們遺漏了一個火柴盒，他看見mama藏起來了。

    mama把手指比到自己的唇中央，她的唇一般沒什么顏色，有時候卻是一種玫瑰花凋落般的唇色，她噓了一聲，他卻沉醉在mama終于在乎自己的激動里，一時高興的說不出話來，他終于可以和mama一條陣線上了，他高興的想。

    第二天他聽到mama試圖縱火燒死父親的消息。

    絲綢床單是易燃物，窗簾是易燃物，還有他們那個雕花大床，還好父親有搜她身的習慣，她雖然把火柴藏進了自己編好的頭發(fā)里，但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父親沒有生氣，他反而很好笑的說她，又瘋了，要把丈夫都殺了—她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父親于是客客氣氣的，干巴巴的給了他一枚硬幣，要他去別的房間玩耍。

    他是個男子漢，卻有時很怕父親，只是畏畏縮縮的接過有著槍繭的手的硬幣，然后沒有告訴父親他知情的事。

    這種場面，他只在電影里看過，如果導(dǎo)演再愿意編織劇情，大概是夫妻是仇人，而后百轉(zhuǎn)千回他們終于相愛，在浪漫小說里，他們最終會養(yǎng)育五個孩子，而后最終在墳?zāi)估锢纤馈?/br>
    但是，他疑惑的想，可經(jīng)歷百轉(zhuǎn)千回，mama并不愛父親和他。

    特別是她生育了他的兄弟姐妹后，一個叫埃里希，一個叫埃瑞卡，一男一女的雙胞胎，他們是才華橫溢的男女，那是一對漂亮的瞳色冷淡的男孩與女孩，過繼給尊敬的遠方叔叔埃里希.馮.曼施坦因，相比他的沖動神氣，他和她更像是沉默的延伸著自己的聰明，臉上帶著疏離的冷漠神色。

    他不敢和他們玩，還好雙胞胎出生就被帶走，他們的見面也只是圣誕節(jié)，這一天曼施坦因叔叔會把雙胞胎帶過來，他開著奔馳轎車，那好像一匹黑色的馬駒，雙胞胎坐在車廂里，而后他和她從車上下來，你好，海茵茨，他聽見他們這么說。

    mama站在窗邊，她又站在壁爐前，那混濁的火光照著她的臉，森綠色的圣誕樹影伸進她的脖頸里，她像是一具美麗的女尸。

    父親把她抱走，她和他在檞寄生下平靜的接吻，他顯得很激動，但mama很脆弱，她半閉起眼睛，黑色的被整理的很好的頭發(fā)垂在空中，她的眼睫里有一點晶瑩。

    放過我吧，mama的聲音變大了，然后歇斯底里，你們都是瘋子，都在騙我！把我當小孩是不是？！

    她的圣誕禮物是放在盒子里的娃娃，是定做的，黑色的頭發(fā)，藍色的淚滴似的眼睛，和她一樣的漂亮，和她一樣的美。

    她瘋狂的往外跑，然后被曼施坦因叔叔抱住，她像是被扯住線的風箏，如果抓住她，她就迅速的沒力氣了，像是被抽干了靈魂。

    曼施坦因叔叔抱著她，皺了下眉頭，而后平靜的要父親去拿鎮(zhèn)靜劑。

    那管煙藍色的液體最終注射進mama的靜脈，她最終平靜，甚至有些呆呆的，凝視著他，娃娃被塞進她的手里，她抱著它，像孩子似的，坐在他和他中間，他和他的兄弟姊妹站在后面，兩個金發(fā)，一個黑發(fā)。

    父親的圣誕禮物是一只小狗，在鎮(zhèn)靜劑下她像是開心，又像是不開心，但小狗喜歡父親，總往他的懷里鉆，mama傷心極了，但她還是固執(zhí)的伸開手，“給我好不好？”mama央求道。

    我拿你沒辦法，父親笑了，他把小狗放在她懷里，她抱起來，喜歡得不得了，門窗緊閉，她抿著嘴唇，露出一個僵硬的笑。

    晚上他與那對才華橫溢的雙胞胎在一個房間。

    如果他們不是那樣聰明，他應(yīng)該能和他們相處的很好，但埃里希和埃瑞卡有時太過聰明，兩個半大的孩子，此時卻閉著眼睛，復(fù)述著父親與曼施坦因叔叔的對話，一句都沒有漏掉。

    “她還這樣瘋嗎？”埃里希問。

    “去年不是這樣的?！卑Ｈ鹂ㄕf，他反應(yīng)過來她是在模仿父親“今年你把孩子們帶過來，她受不住刺激?！?/br>
    “她應(yīng)該住在我那里去?！卑＠锵Ｕf。

    “和你？”埃瑞卡發(fā)出一聲不舒服的笑“和其他軍官見面？她會惹上麻煩的。”

    接著她又補充道，“去年已經(jīng)有人找到她了，又哭又笑，我實在受不了，送他去了警察局?！?/br>
    真奇怪，他有種聽到鬼故事的驚悚感，同時也有聽到什么驚天秘密的激動感，他從未了解過mama，連雙胞胎都與她更親近，他上次甚至聽見mama有些呆呆的夸他們—真聰明，也許會成為像曼施坦因似的戰(zhàn)略天才。

    他難道不聰明嗎，他有些憤憤的想，他決心作出一幅與雙胞胎截然不同的樣子，因為他和她身體孱弱，但他卻是騎馬的好手，每當這個時候，他總要譏笑他和她習慣在桌上運籌帷幄，卻不會實踐，這個時候雙胞胎才露出點孩子氣，他們跑到注射了鎮(zhèn)靜劑的mama身邊，用一種得意的神情看著他。

    mama看著他們，又看看他。

    突然她捂住臉，無助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