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已經(jīng)裝修完畢，赤井幫愛子辦完退學(xué)手續(xù)后，就開始物色新的學(xué)校。非常湊巧，距離新家二十分鐘的車程，正好有一所公立高中，在原來那所私立高中的相反方向。學(xué)校不好不壞，有不少亞裔、非裔和拉丁裔的學(xué)生就讀。赤井調(diào)查了一番，確定這所學(xué)校還可以后，就動用FBI的資源，讓愛子下學(xué)期得以入讀。

    此時，距離圣誕節(jié)還差一周。

    瑪麗和真純決定留在日本過圣誕節(jié)，和羽田秀吉、宮本由美一起，陪著暫時無法離開日本的宮野志保。朱蒂仍沒有抓到貝爾摩德，但在詹姆斯的勸說下，決定回紐約休幾周的假。本堂瑛海和她的弟弟本堂瑛祐也在紐約，還有卡邁爾和幾個一起打擊過組織的FBI、CIA同事。他們雖有家人，卻擔(dān)心在逃的組織成員會盯著他們，進而順藤摸瓜找到他們的家人，施以打擊報復(fù)，便決定暫時不回家。詹姆斯向赤井發(fā)出邀請，讓他帶著愛子到紐約，和其他人一起過節(jié)。

    赤井征求愛子的意見，愛子點頭說好。

    加州是個很好的地方，但對于愛子而言，未免有些好過頭了。在一個充滿恐懼、猜疑、不確定和不自由的地方長大，加州的一切，對于愛子而言，就像一個漂浮在空中的美夢，讓她總有種不真實感。到底現(xiàn)在的生活是假的？還是以前的生活是假的？為什么同一個世界，相差竟如此之大？她現(xiàn)在過得越好，越襯出她以前過得是如此之差。

    逃離組織，活在沒有組織陰影的地方，曾是一個難以企及、不可置信的幻愿，如今真的實現(xiàn)了，卻讓人迷茫極了。她本該感到安心，因為除了赤井和她的心理醫(yī)生，這里沒人知道她的真名、沒人知道她的過去，但她卻感到空落。她尚說不出自己的感受，她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直到許多年后，她才明白，她希望過去的事被記住，她希望看到別人眼中的憤怒，她希望保留自己的仇恨。如果她已經(jīng)被犧牲，痛苦便不該被白白經(jīng)歷，變?yōu)橐涣Ｃ煨〉膲m埃，消失在歲月的史書中?？嚯y會變成一塊烏青，只有時不時去按一下它，發(fā)出疼痛的抽氣聲，才不會在幸福中忘記它的存在。

    但這些思考，對她而言還太過超前。她只是覺得焦慮，就這樣了嗎？過平靜幸福的生活，仿佛一直這樣活著，仿佛不曾用盡全力，像狗一樣掙扎，去討別人指縫間漏下的剩飯，仿佛不曾被人痛揍，丟棄在臟污的水溝旁，費力地蜷縮起身子，舔舐滿身傷痕。

    所以，她和赤井去了紐約。

    再見本堂瑛海，她感到十分親切。她們有著相似卻不相同的經(jīng)歷，她知道她的過去，就像她知道她的過去。

    但本堂瑛海身邊站著一個她不認(rèn)識的男生。

    就在那個瞬間，她意識到，雖然過去并未真正過去，但她無法再回到過去。

    和其他人在詹姆斯家吃完圣誕晚餐，在紐約玩了兩周，赤井和愛子就回了加州，搬進新家，過了幾周，新學(xué)校開學(xué)，愛子開始讀第二學(xué)期。

    比起之前那所私立高中，愛子更適應(yīng)這所公立高中。一來，公立高中的學(xué)業(yè)較私立高中更容易；二來，公立高中的學(xué)生較私立高中對學(xué)業(yè)更不重視；三來，公立高中的學(xué)生家境更普通。愛子在新學(xué)校讀了五六周，在生物課上的一次小測中，竟然拿到了第一名的好成績。

    同一時間，小林醫(yī)生也開始給愛子減輕藥量。她定了一個計劃，希望愛子一年后能停用藥物。

    一開始，計劃很順利，愛子的精神狀況仍舊穩(wěn)定，正當(dāng)小林醫(yī)生準(zhǔn)備繼續(xù)減輕藥量的時候，愛子的抑郁癥又復(fù)發(fā)了。

    這次復(fù)發(fā)非常嚴(yán)重，愛子完全不能上學(xué)，小林醫(yī)生開回原先的藥量不夠，再加藥量也不行，只好換了一種效果更強的新藥。新藥確實緩解了愛子的抑郁癥，但副作用也很強烈。服完藥的前幾個小時，她會出現(xiàn)幻覺，像飄浮在云朵上，整個人頭重腳輕。有一次，她一頭栽倒在沙發(fā)上，然后順勢滾到地上，把赤井嚇了一跳。

    “沒摔到頭吧？”他緊張地湊過去。

    “我上天了。”她對他說。

    “你說什么？”赤井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她重復(fù)道，“我在天空中飛。”

    赤井看著她，意識到她吃了藥在說胡話，十分不忍。

    她拍了拍旁邊的地板：“你也試試，心情會好很多。”

    赤井坐到沙發(fā)上：“怎么說？”

    “宇宙很大，人類很小，一切都不重要?！?/br>
    就這樣，她躺在地上，直到眩暈減弱，才爬起來，回到房間。

    新藥用了一段時間，致幻的副作用變?nèi)?，其他副作用開始突顯。她變得昏沉嗜睡、反應(yīng)遲緩。赤井對她說話，她要慢一拍才能回應(yīng)，腦子呆呆的，就像生銹了一樣。她能感到自己的心情很平靜，就像已經(jīng)麻木，外界任何事物都激不起她的反應(yīng)。她如一潭死水，沒有波瀾，感受不到悲傷，也感受不到愉悅。

    有天早上，她睜開眼，突然不想這樣下去了，便沒有吃藥。到了中午，她開始焦慮、暴躁、緊張，全身盜汗、雙手顫抖。但她很清醒，就像重新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她走進廚房，拿起一把菜刀，按在自己手腕上。刀很鋒利，但畢竟是菜刀，所以抵在皮膚上，不會劃出血。她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割下去，就聽到赤井生氣的聲音：“你在做什么？”

    在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握住她的手腕，把刀抽走了。

    他的綠眼睛里充滿憤怒，像一簇燃燒跳動的火焰，扎了一下她麻木的心臟，讓她停滯的情緒波動了一瞬。

    他很用力地握著她的手腕，她感到疼痛，但活著。

    于是她知道她想要什么了。

    “我不是要自殺，”她說，“我只是想劃一下。”

    他氣笑了：“自殘也不可以?！?/br>
    他把她拉出廚房，拉到客廳。她很認(rèn)真地對他解釋：“痛，才能感受到存在?！?/br>
    “這個藥不適合你?！背嗑f，開始給小林醫(yī)生打電話，預(yù)約下午的時間，“你需要換種藥?！?/br>
    小林醫(yī)生下午的時間都約滿了，但她同意加班給愛子治療。掛斷電話后，赤井發(fā)現(xiàn)愛子在看著他。

    “身體痛，心里就沒有那么痛了?！彼€在試圖說服他。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個道理嗎？”赤井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自殘不是一種健康的方式?！?/br>
    “你怎么知道？”她冷不丁反問。

    赤井沉默地看著她：“我見過很多人精神遇到問題?！?/br>
    “我只是想劃一下，就一下。”她懇求道，“拜托了，求你了。”

    他心情很難過：“抱歉，不可以。”

    “為什么不可以？”她竟然開始哭泣，“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想……我想活著……”

    不是行尸走rou，而是活著，感受疼、感受痛。

    她拼盡全力，才抓住這次機會，最后一次機會。

    但他不給她。

    “自殘會上癮的?！彼f，“剛開始，你只是劃一刀。一段時間后，一刀已經(jīng)不夠了，你要劃很多很多刀?！?/br>
    她聽不進去：“我不會的，求你了?！?/br>
    他冷硬如鐵：“不行?！?/br>
    她憤怒起來：他什么都不懂！他會毀了她唯一的機會！

    “我恨你！”她突然尖叫起來，用頭去撞茶幾邊。

    赤井眼疾手快，一手抓住她的領(lǐng)子，一手擋在茶幾邊上。她的額頭狠狠撞到他的手心，手背承受了許多重量，傳來鉆心的疼痛，他倒吸一口冷氣，心中突然生出一些情緒，便把她提起來，摔到沙發(fā)上，雙手反扭著背在身后。

    “怎么和你說不通呢？”他把她從沙發(fā)上拽起來，推著她走向廚房，從抽屜里拿出一根繩子，把她反綁住，又把她推回客廳，讓她重新躺回沙發(fā)上，還很體貼地讓她面朝靠背，不用看向他。

    他坐到旁邊，看了一眼時間，距離去看小林醫(yī)生還有五個小時。

    他很想抽煙，但他克制住沒有抽。他無心做其他事，只好望著地板發(fā)呆，硬熬過這五個小時。

    而愛子身體慢慢蜷縮起來，她流了幾滴淚，就呆呆地看著沙發(fā)靠背，不知道在想什么。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五個小時從未如此漫長。

    過了許久，愛子突然說：“把我放開吧，我不自殘了?！?/br>
    赤井轉(zhuǎn)了轉(zhuǎn)僵硬的頭，看向她，聲音有些干澀，竟然問道：“真的嗎？”

    “嗯?！彼芷届o，平靜得幾乎有些不詳了。

    赤井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坐了過去，勾起綁著她雙手的結(jié)，準(zhǔn)備解開。

    但那不詳?shù)母杏X越來越重，他捏著繩子，沉默了一會兒，問她：“你可以向她發(fā)誓，你以后都不會自殘了嗎？”

    他沒有說她是誰，但他們都知道她是誰。

    “我發(fā)誓。”她說。

    心中的石頭不僅沒有放下，反而懸得更高了，但他到底沒有繼續(xù)綁她，而是把繩子解開了。

    她還是一動不動。

    赤井讀出一絲生無可戀的味道，忍不住將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你還好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覺得挺沒勁的?！?/br>
    “怎么說？”

    “這一天天過的，很沒勁?！?/br>
    “是你生了病，這個藥副作用又很大。”

    “我不生病，也會感到不開心?！?/br>
    “感到不開心，就吃點好吃的，做點喜歡做的事。如果還不開心，就是你的病還沒好。你只是這次發(fā)作得比較劇烈，并不代表其他時候你的病就好了?！?/br>
    “是啊，所以我就一直犯病?！?/br>
    “你不會一直犯病的。你之前狀況有所好轉(zhuǎn)，只是醫(yī)生誤判了，過早給你減藥。之后慢慢治療，肯定會有好的那一天?！?/br>
    “就算這次病好了，下次還會犯病。抑郁癥容易復(fù)發(fā)，什么時候是個頭呢？”

    “復(fù)發(fā)了就吃藥，藥不合適就換一種，想那么多做什么？”

    “人生沒有盼頭?！?/br>
    “怎么會沒有盼頭呢？過幾年，等你可以離開美國，或者志保可以離開日本，你不想和她再見見嗎？”

    “幾年是多久？沒一個準(zhǔn)數(shù)?！?/br>
    赤井嘆了聲氣：“那就等你高中畢業(yè)，怎么樣？到時候，無論如何，我都安排你們見一面?！?/br>
    “太久了?！?/br>
    “三年多，一晃就過去了。”

    “對我來說，每一天都很漫長。而且我上不了學(xué)，就畢不了業(yè)。就算能上學(xué)，我也不一定能撐到三年后?！?/br>
    “你現(xiàn)在生病了，所以才會這么悲觀。你不要想以后的事，就想今天的事。等一會兒見了醫(yī)生，把情況描述一下，讓醫(yī)生給你換種藥。吃了藥，回家躺著，眼睛一閉，就第二天了。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吃一段時間的藥，你就能好起來。好起來后，再想上學(xué)的事，再想畢業(yè)的事。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你現(xiàn)在胡思亂想，有什么用呢？”

    赤井的聲音貫來不急不躁，加上他沉穩(wěn)可靠的性格，讓人總是不由自主地信服他。他規(guī)劃的藍圖非常具有可cao作性，她挑不出什么漏洞，便不說話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了進去。幾小時后，赤井帶她去看了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了解完情況后，給她換了一種藥。她吃了新藥，回家就睡下了。

    幾周后，她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

    又觀察了兩周，心理醫(yī)生宣布，愛子可以去上學(xué)了。但愛子不太情愿，她在家里又賴了一周，找各種借口不去學(xué)校，試圖一直拖到學(xué)期結(jié)束，今天說肚子疼、明天說沒準(zhǔn)備好、后天假裝起晚了。

    赤井失去了耐心，直接問她：“為什么不想上學(xué)？”

    她支吾很久，最后老實承認(rèn)道：“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上學(xué)了。同學(xué)們見到我，肯定覺得奇怪?！?/br>
    “那你想怎么辦？”

    “我想等下個學(xué)期開始再去上學(xué)?！彼f。

    “等到下個學(xué)期，你沒上學(xué)的時間就更久了?！?/br>
    “但那是新的學(xué)年。”

    “所以呢？你的老師同學(xué)就不是原來的老師同學(xué)了嗎？你想再轉(zhuǎn)學(xué)一次嗎？”

    轉(zhuǎn)學(xué)又要重新適應(yīng)，她不想再轉(zhuǎn)學(xué)了。

    她低著頭，手指絞在一起。

    “你也知道，抑郁癥容易復(fù)發(fā)，你以后要是在學(xué)期中再次發(fā)作，還是需要請假幾周甚至幾月的。你這次可以逃避，以后也能次次逃避嗎？”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她眼里閃過淚光。

    “鼓起勇氣，明天就去上學(xué)?！?/br>
    她根本沒有做好準(zhǔn)備：“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

    “我已經(jīng)和老師打過招呼了，你不用參加考試，只要過去聽講。”

    他一點退路都不給她留，鐵了心要她回去上學(xué)。

    “我就是……我就是這個學(xué)期不想去嘛……”

    “你這個學(xué)期不想去，下個學(xué)期也可能不想去?！?/br>
    “你怎么知道？我下個學(xué)期肯定會去的！”

    “我是不知道，但你也不知道。”他很平靜地指出問題所在。

    “可我沒有做好準(zhǔn)備……”

    “那就現(xiàn)在開始準(zhǔn)備，行動起來，立刻?！?/br>
    愛子憤怒地瞪了他一眼，跑回自己房間，重重把門摔上。他對她溫柔久了，她都快忘了，他也有非常強硬的一面。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愛子又開始退縮了。赤井好說歹說把她勸到車上，到了學(xué)校門口，她就賴在座椅上，死活不肯下車。

    “我今天真的不想去，”她懇求地看著他，“明天去不可以嗎？”

    “你明天也會這么說。”

    第一次，她坐在他的副駕駛，感到生氣又傷心：“你為什么要這樣逼我！”

    “做一件事，開頭是最難的，只要邁出第一步，后面就容易多了。如果你今天沒法鼓起勇氣去上學(xué)，明天也不會有勇氣去上學(xué)的。所以我要你今天就去，而不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

    “可是已經(jīng)遲到了?！彼咧蹨I，“現(xiàn)在去，太怪了?！?/br>
    “本來沒有遲到，是你自己不肯下車，一直拖到現(xiàn)在?！?/br>
    撒嬌不成，她開始撒潑：“我有抑郁癥，你這樣逼我，我又要發(fā)作了?！?/br>
    他靜靜看著她，目光里有種威勢，讓她不敢再無理取鬧，抓著安全帶縮回座椅里。

    “你以后還會遇到很多困難，”他說，“比今天的困難大很多很多。你要學(xué)會如何克服困難——從克服這個困難開始?！?/br>
    她被命運打倒，被不幸摧折，被苦難擊垮，被創(chuàng)傷撕扯，已經(jīng)破碎成一地散沙，連一點小挫折都承受不住。她需要復(fù)健，需要站起來，需要撿拾碎片，從滿地狼藉中拼湊出一個新的自己。

    而這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她需要自己邁出第一步，這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

    他右手搭上副駕駛的頭枕，左手離開方向盤，越過她的身體，打開了車門。

    “下車吧。”他說。

    車門大敞，陽光照進車內(nèi)。

    愛子慢吞吞地解開安全帶，拿上書包，向校門走去。但沒走幾步，她就走不動了。腳底仿佛生了根，扎在地上，阻止她走向那近在咫尺的學(xué)校。上學(xué)時間已過，學(xué)校大門緊閉，她站在那里，望著學(xué)校，就像望著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勇敢和怯懦在她心中打架，一個叫囂前進，一個叫囂后退。她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懼意占了上風(fēng)，便轉(zhuǎn)過身，低下頭，跑回車上。

    “我做不到。”她說，聲音硬邦邦的。

    赤井沒有說話。

    她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的膝蓋。她知道他很失望，她對自己也很失望。她也不明白，她為什么做不到。她的人生總是突然拐彎，離開既定的軌跡，這還是第一次，她可以重新走回原來的道路。但就是這第一次，讓她感到陌生，感到不知所措。

    沉默在車內(nèi)流轉(zhuǎn)，被他打破。

    “你走回家吧。”他說。

    她看向他，他不看她，目視前方，手搭在方向盤上。

    “你認(rèn)得回家的路吧？”他問。

    她認(rèn)得。

    她沒有多說什么，打開車門，走下車，把車門關(guān)上，便往家的方向走去。

    二十分鐘的車程，走路要一個小時二十分鐘。

    她低著頭往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到后面，甚至跑了起來。她雙腿步子邁得極大，甚至越邁越大，越邁越大。她感到兩條腿已經(jīng)不受自己cao控，像面條一樣無力柔軟，又像滾輪一樣快速旋轉(zhuǎn)，帶著她往前、往前。她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雙手在空中揮舞，發(fā)出啊啊的聲音，一口氣跑回家，感到爽快極了。

    赤井開著車，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后，確保她的安全。見她到了家，在外面又溜達了幾圈，也回了家。

    那天剩下的時候，兩人都沒有說話。

    第二天早上，愛子竟然沒有找借口，而是很準(zhǔn)時地起了床。赤井做好早飯，看到她已經(jīng)洗漱完，坐到了餐桌旁，十分詫異地抬了一下眼皮。兩人面對面坐下，用完早餐，愛子把盤子收進水槽，就拿起書包，坐上赤井的車。一切都很順利，直到車停在學(xué)校門口，她又開始退卻了。

    “你還記得我之前對你說的話嗎？”赤井問。

    他對她說了太多話，她不知道他具體指的是什么。

    “你說了什么？”

    “我說，你要把每一天都當(dāng)做一場戰(zhàn)斗，鼓起勇氣，咬牙往前走。”

    把每一天都當(dāng)做一場戰(zhàn)斗，要么打倒生活，要么被生活打倒。早上醒來，睜開眼，就是一場新的戰(zhàn)斗，晚上睡覺，閉上眼，就要準(zhǔn)備明天的戰(zhàn)斗了。

    大家都過得很痛苦，但還得繼續(xù)活著，和生活戰(zhàn)斗?，F(xiàn)在讓你痛苦的事，過了五年、十年，你還會記得，但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痛苦了。你會忘記現(xiàn)在的感受，因為那時會有新的讓你痛苦的事、新的讓你煩惱的事。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Always  like  this.

    人生諸多苦痛，是只有童年如此，還是一直這樣？

    一直這樣。

    世界是充滿血淚的阿鼻地獄，生活是從未明說的無期徒刑，人生總是充滿苦痛，沒有盡頭。但我們要把每一天都當(dāng)做一場戰(zhàn)斗，鼓起勇氣，咬牙往前走。

    因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不要服輸，不要投降，不要放棄。

    鼓起勇氣，往前走。

    活下去。

    抑郁癥容易復(fù)發(fā)，傷疤永遠不會消失。創(chuàng)傷每發(fā)作一次，都是對精神的一次損耗，對能量的一次消減，對生命力的一次榨干。

    每一次爬起來，都會更加困難。每一次重回正軌，都會更加艱巨。

    但不要想那么多，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

    把每天都當(dāng)做一場戰(zhàn)斗，像完成任務(wù)一樣活下去，直到第二天醒來，又是一場新的戰(zhàn)斗，又是一個新的任務(wù)。

    但昨天的任務(wù)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今天只做今天的任務(wù)，今天只想今天的任務(wù)，明天的任務(wù)留到明天完成，明天的任務(wù)留到明天cao心。

    跨過這道坎，再去跨下一道坎。

    一次只跨一道坎。

    即使下一道坎跨不過去，那也是下一道坎的事。這一道坎，今天已經(jīng)跨過去了。

    愛子走下車，朝校門的方向走去。

    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經(jīng)過她的身邊。

    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時不時回頭，看向身后。

    赤井雙手插兜，站在車前看她。

    她看向?qū)W校大門，又看向赤井。

    他仍站在原地，靜靜看著她。

    人流變稀，人影變少，上學(xué)的時間快要接近了。

    她繼續(xù)往前走，慢慢地走著、龜速地走著。

    世界變成白茫茫一片，人聲不再嘈雜，一切都安靜下來。

    她站定在校門前。

    上學(xué)的時間已到，不再有學(xué)生進入校門。

    天地間，只剩她一個人。

    她站在那里，看著那道門。

    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那道門，佇立在臺階上。

    她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guān)，向前邁出了第一步。

    白光從那道門里溢出，照在她的臉上，在她身后散成扇形，鋪陳開去。

    她穿過了那道門。

    ***

    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

    ***

    ————第一部完————

    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