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某個星期四，陰天的上午，水衍出現(xiàn)在臺北車站旁某三樓房屋中的二樓的提爾克咖啡廳。

    他穿著深藍色牛仔褲搭配白色襯衫，背著黑色背包。

    咖啡廳擁有很擁擠狹小的室內(nèi)，座位與座位間的空間只容一個人七轉(zhuǎn)八拐勉為其難地穿過。他站在門口，視線從門口延展，水泥柱裝置散發(fā)橙色光線的燈泡，墻壁是磚塊構(gòu)成，音響播放莫札特的田園交響曲，客人稀稀疏疏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做著自己的事情，柜檯前的女服務生穿著黑色圍裙，原本百般無聊地雙手手肘支著桌面發(fā)呆，看見他又挺直了腰。

    「歡迎光臨！」當他一一繞過靠得頗近的桌椅來到柜檯前時，女服務生說：「請問要點什么？」

    他打量著女服務生，樣貌長得頗為可愛，給人親切和善的感覺。

    「一杯熱拿鐵，無糖?！顾苷f。

    「就這樣嗎？」

    「就這樣?！?/br>
    「好的，一共是五十塊。謝謝您，您的位置在？」收了錢將發(fā)票交予水衍手上后女服務生問。

    水衍稍微往陽臺看過去，提爾克咖啡廳除了室內(nèi)以外在陽臺也有三個座位，而習慣坐著的位置已經(jīng)有人了。

    他來這里是有事要做的，可是不坐習慣的位置就做不成。

    「就坐陽臺吧！」稍稍考慮了一下子，水衍還是決定坐陽臺。

    「好的，咖啡稍后給您送上來。」女服務生展露親切微笑，是很賞心悅目的那種可人的笑。

    點頭回禮，水衍走出陽臺，陽臺的視野很好，可以看見臺北車站龐大的建筑體和周邊的小建筑。陽臺左右兩邊各夾著一棟凸出的公寓，頭上是別人家的陽臺，這給水衍的感覺就像是在電視機里面似的，當然視野不錯，這一點不會變。

    那個女人坐在他習慣坐的位置，朝著從門口走出來的他露出側(cè)臉、乾凈清爽的短發(fā)、黑色短發(fā)間的白皙頸子，是個相貌端秀，充滿知性氣質(zhì)的女人。穿著棉布襯衫、卡其色熱褲和背心，很有品味的搭配，至少水衍這么覺得。以一個男性的角度看大概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對象，長相好看、身材高挑、發(fā)育良好，手上拿著小說穿搭有個性。

    以女人不會注意到的視線注視了她一陣子，水衍悄悄坐到位置上，望著臺北車站，想著既然無法做想做的事情他該來干什么？

    他本來是來畫臺北車站的。

    已經(jīng)進行了一段時間了，每當?shù)疥幪焖蜁x擇性的蹺課前往某一個地點素描當?shù)鼐吧?，至于說為什么是陰天倒沒有特別的理由，因為現(xiàn)在的氣溫頗高，大太陽的在街上逛也會不舒服吧！所以他選擇陰天的時候出門，如果是冬天可能就剛好相反了。

    而學校課業(yè)啊老師與同學的看法之類的他根本不在意，那些流言本來就對他很無關緊要。且在苗栗鄉(xiāng)下開豆腐店的父親作為他唯一的監(jiān)護人，對他一向也是不怎么干涉。你愛怎么過就過你的吧！生活費和其他應繳的費用該寄就是會寄，而水衍也不會多拿一毛少拿一毛，多花一點少花一點，年尾時扣掉應繳款項多馀的錢他都寄回老家，不過父親想必連有沒有收到都不在意。

    現(xiàn)在的他越發(fā)獨立，生活的花費泰半都是由打工得來，當然不只在咖啡廳做服務生，他也兼差了其他工作，期許自己往獨立的方向發(fā)展。他的愿望是做一個完全獨立的人。

    東想西想了一下子，他又把目光投向女人，女人依然在看小說，像塑雕像似的動也不動，只有翻頁的時候才會主動破壞雕像的感覺移動手臂。

    女人翻頁的時候也是很有講究的，用手指輕輕挑起頁緣，從書頁的中段輕輕撥到下一頁，這是避免讀書的時候會折到頁紙的方法，從這一點加上書套，看得出來是很愛惜書的人。

    ——愛惜書的人品性通常不會太差。他有這個直觀。

    忽然手機的震動起來，在鐵椅上顫動的聲響引得女人注意，她微微轉(zhuǎn)頭瞥了水衍一眼。水衍從口袋拿出手機，來電顯示是個從未見過的號碼。

    他接起電話。

    「您好，這里是……」甜美的女聲說。

    「我還沒成年?！顾鋵嵰呀?jīng)18歲了，不過完全行為能力民法規(guī)定是20歲，所以也不算說謊。

    「噢，好的，謝謝您?！箳鞌?。

    他看向女人，女人的注意已經(jīng)回到書里了，也對，他接個廣告電話，畢竟不是中了頭獎之類的事情，也沒什么值得引人注目。他想，不知道女人記不記得他？

    有時候他們的座位會調(diào)過來，這通常是水衍比較早來的情況，反之亦然，如果他比較早來，女人就會坐在他現(xiàn)在坐的位置上，當他突然警覺似的抬起頭時總會發(fā)現(xiàn)女人已經(jīng)泰然地坐好好的看書。

    這樣互換位置的巧合不知道女人有沒有注意？

    因為實在是太無聊了他決定還是來畫張素描，但是對象不是臺北車站，他打算偷偷把女人的側(cè)臉和身形記在紙上，所以他從背包拿出紙和筆，低頭開始動作。

    他認為美麗的事物都值得用畫與筆銘記，以不會引人注目的視線看了女人的側(cè)臉一陣子，他才下筆，然后輪廓、五官、頭發(fā)，每一筆都好好畫下手，繪畫是精細的工作，不可馬虎。

    「這是您的無糖熱拿鐵嗎？」有人說話，水衍抬頭，是女服務生在和他說話。

    「對。」他說，「放桌上就好?！?/br>
    「請小心，很燙，嗯……」女服務生忽然說：「這是你畫的嗎？好漂亮。」

    「謝謝?！挂幻孢@么說，水衍注意到女人悄悄地看過來了，然后又轉(zhuǎn)回去。

    「你是畫家嗎？」

    「不是，我還是學生?！?/br>
    「好厲害，是不是早上沒有課所以才過來？」女服務生用驚嘆的口吻說。

    「對?！顾f。

    女服務生如果拋去外表是服務員這一層看來，貌似是個相當容易相處的人，而且也不會讓水衍厭煩，總之是能令人不自覺生出好感的存在。

    女服務生走后他又回頭繼續(xù)畫女人的側(cè)臉，他認為現(xiàn)在只是速寫，不需要太講究多馀細節(jié)，所以用快速的筆觸將線條畫好，從起筆到完成大約花了半個小時。

    完成了。他心想，拿著畫比對著女人的側(cè)臉和畫上的側(cè)臉。

    水衍望向陰沉沉的天空，云色像是用白色灰色調(diào)配過卻又攪拌不均勻的水彩，一塊泛白一塊泛灰，也有地方是純?nèi)缓谏?，看起來像是要下雨的樣子。然而他沒聞到下雨會有的那種特殊氣味，這氣味就如同果醬該配吐司一樣如果下雨他就必定聞得到。

    所以短時間還不會下雨?？戳艘幌率皱l，十點十八分，這時候在上第三節(jié)課，禮拜四的第三節(jié)課是什么課？水衍試著想一下卻發(fā)現(xiàn)忘記了，反正那種東西查了就知道。

    不知道該干什么，茫茫然的，他拿出講義，盯著闔上的封面過了一會又把它收進背包。這時候剛才的女服務生又來了，她已經(jīng)換下圍裙露出底下米色露肩裝與灰色短褲。

    「可以坐這里嗎？」女服務生問。

    「可以。不用上班嗎？」他問。

    「剛好到了下班時間?！?/br>
    他又看了一下手錶，十點二十。

    「這個時段？」

    「嗯哼?！顾c頭。

    水衍向室內(nèi)看去，有個男人取代女服務生原本站的位置站在柜檯前，他應該就是來換班的人。

    「你的拿鐵還沒喝？都要冷了喔！」女服務生指著瓷杯說，這時水衍才想起他的咖啡還沒動過一口。

    「忘記了，現(xiàn)在就喝。」說完水衍也如實地喝了一口。

    「如何？」

    「味道很好?！顾芍缘刈撡p。

    「謝謝?！?/br>
    女服務生抿了一下唇，讓水衍忍不住看向她的嘴，是對形狀很特別的唇，不過不難看，很有彈性的樣子，他很好奇咬起來感覺怎么樣。

    「你讀哪一所大學？」

    「不，我讀高中?！?/br>
    「高中？」女服務生看起來很驚詫，「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吧！」

    「當然是蹺課了，看不慣嗎？」

    「這倒不會，蹺課嘛！我以前也常做，現(xiàn)在才來當服務生?！古丈鷵u頭

    「服務生也是很重要的職業(yè)?！瓜肓艘幌?，水衍說。

    「是這樣嗎？」女服務生微笑。

    「對?！?/br>
    直盯著女服務生的眼睛，水衍盡量用誠摯的語氣說，緊接著女服務生像是忽然放松一樣垂下肩膀，身子靠在椅背上，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

    「先走了?！?/br>
    「好，再見?！?/br>
    「我上班的時間很固定。」

    「嗯？」

    「意思是說除了禮拜日公休，你在剛才的時段都會看見我?！?/br>
    「好，掰掰?！?/br>
    「掰掰。」

    和女服務生道別，望著女服務生走出咖啡廳的時候他想著這樣算是被搭訕嗎？不過凡事他不想想太多，客觀的事實被主觀的大腦思想分析后總會染上不真實的色彩。

    就當作是對他好奇吧！一種純粹天真的好奇心，像是乾凈的水毫無一絲雜質(zhì)，僅僅只是對于知的渴望。更何況水衍自認自己這人沒什么異性的吸引力，更沒有逗異性開心的才能。

    既然無法逃脫現(xiàn)在的境況，就順受，逆河而走遭損的是自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是他現(xiàn)在這樣真的算做前進嗎？

    前進的大概只有漸長的年歲。

    水衍呆呆看著天空，都市的一列飛雁呈人形排列，現(xiàn)在的心情很難用具體的言詞去描繪，更準確來說，那是參雜多種情緒的，得用許多的形容詞去說它。

    此刻人聲、車聲、交響樂曲，還有細微時鐘滴答被聲音正如大雜燴全混成一團，包圍著他，他就這樣被包裹著，哪里也不能去，這正是他現(xiàn)在的感覺。

    沒多久女人闔上書，站起來，她沉默地望著天空的云、飛翔的鳥，掃視了一眼街道與人來人往的臺北車站，背上皮包轉(zhuǎn)身走向咖啡廳出口。

    轉(zhuǎn)身的瞬間正面看得一清二楚，令人印象深刻的美麗臉龐，一如往常，看了依舊會有怦然的感受，這女人身上有著奇異的東西存在，可以歸類于氣質(zhì)之類的東西。

    女人走后的不久他也決定離開，至于是否要回到學校還得再考慮。提爾克咖啡廳的人明顯多了，離開的時候他仔細看了一下柜檯，還是男人，時鐘的時針指向圓形的右上側(cè)，分針追著時針，沒有秒針存在。

    開玻璃門的時候掛在門上的鈴鐺響了，服務生說了謝謝光臨，然后當他走下樓梯，走到騎樓的屋簷邊時候天空開始降下一連串長長細細的水線。開始下雨了，他想。

    這應該是今天的第三個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