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的樹】
《五》五百年的樹 5.1 時間不曾停止，轉瞬間，我已年華逝去，乏人問津。 一名小有財勢的富商相中我，贖了身，我便隨他回家，此刻我胸中早無魂魄。那商人汲汲營營，總為錢財忙碌，不曾正眼瞧我，時常獨留我空守江口。撥弄著江水，看著逐漸褪去的容顏，想著師父還依舊是那般模樣呵，在我心里，他不曾老過。 人都說，樹無心，就算被鳥啃食了也不會感到疼痛，但生命卻能延至千年。這樣空心的活著，卻又像是無盡的等待，等待著誰能偶然駐足于下。 于是，我想成為一棵樹，一棵已盡心的樹。 江邊曾經有一個詩人，看著我，感嘆地說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是啊，又何必相識呢？你我相知一場也就夠了，無需談到緣份。有時，有緣無份更令人難受，且知我們曾經體會同樣的感慨，也就不枉曾經相逢了。 我彈了一首曲贈予他，那是我的故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綠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 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結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后來詩人著墨了我的歌，但見江心中那輪白月。 5.2 你我都是被貶謫之人，天上的謫仙也不過如此。 彈完一曲，我放下了琵琶，不再看著詩人，我倆默默無語，心領神會。 那一天夜晚，江心上月照得慘白，似在為我哀悼，我那走不完的生命。 「我愿意永世化作一株樹，立于潯陽江邊?！?/br> 「你不會感到后悔么？」 「就讓我無盡地等待吧，就算只能相逢一刻?！?/br> 我再已無悔。 「成全你吧。情愛已是人世間躲不過的一場劫數(shù)，唯有自己才能洗凈?！?/br> 江里的水寧靜，無波濤。月把水洗得像一面鏡，鏡中彷彿是另一個世界，我倚在船邊，脫除鞋襪，赤腳探入江水，一陣沁涼。此時此刻，只感到心滿意足。 倏地，我投入了無盡江水。 5.3 我是一棵樹。一棵，形狀似琵琶的柳樹。 開啟了無盡的等待。 還記得，過了三百年的時候，在我的樹干上盤了一條青蛇。牠慧黠的眸子凝望著我，說道：「我看得見，你復雜的心緒?！?/br> 「你怎知道我有心？」 「因我也有心?！?/br> 「你還能看得見什么？」我問。 「我們都為人類的感情所困?！骨嗌叱谅暤馈?/br> 「我原只是一條快樂、無憂無慮的蛇，和我的jiejie一起生活著，直到一個男人的出現(xiàn)?！鼓莻€男人帶走了jiejie的心，也使jiejie失去了自由。如果沒有遇見過他，或許我們還是同往常般逍遙自在的。 到底是什么改變了我們？就是人類的情感。 青蛇不甘地冷語，牠多么痛恨人類，曾經為人的我也能說感到不恨嗎？ 不過，我沒恨過師父，師父留于我的記憶，只有溫柔、客氣和對他的愛，就算師父再如何無心，我都不能怪他，誰教我與師父的相遇註定是場悲劇，他對雨仙的愛太過深刻，凌駕于生命。 「你的jiejie也為愛失去了心。」我說。 「是的，倘若不是為了這愛，她不會水淹金山寺，不會如此地失去理智?！骨嗌唪d悶地說著。 「我和那關我jiejie的禿驢說過，這輩子，我是再也不碰人類的情愛了。若非jiejie固執(zhí)踏入人界，我們不會有這樣的下場……不會遇見那和尚……我也不會……」青蛇聲音越來越低，似如蚊蚋，幾乎已聽不見了。 我知道，青蛇也有自己的枷鎖尚未解開，但或許她還不肯承認罷了。 5.4 如此一等，又過了兩百年。 轉眼已整整等了五百年。 我是一棵樹。一棵，形狀似琵琶的柳樹。 回首幾百年來的等待，幾百年同樣的日子，只有季節(jié)的輪替?；ㄩ_花落，人聚人散，沒有一點悸動。那遙遠的悸動被靜靜地鎖在心底，曾幾何時，有一個男人教我彈琴、讓我識字，也使我體會了什么是愛情和愛情帶來的愁苦。這人的模樣，甚至已記憶不清了，只剩朦朧的身形，削瘦的，似乎是細長且溫柔的眼神，那樣溫熱地凝視我，默默不語；又彷彿回到了十幾歲的那場大病，師父憐愛地說著：「雨停了?！褂晔欠裾娴耐Ａ?？我只知道，心里的雨永遠下著，從未停歇。 驀地，枝椏顫動。 許久不曾感受過的胸口翻騰遍身襲來，那是一雙明亮的眸子，眉目如劍。 只見一眼，我便知道是他，那使我五百年的等待。 他靜靜地從樹下走過，沒有觸碰，也無回首。 只見道上柳絮紛飛，模糊了我的視線。 是我凋零的心。─永世的等待，只為換來一瞬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