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腳下，長安城中，坊市林立，貨通天下。時人有詩云“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擁有一百零八坊的長安，自然是人口最多的城市，然而東西兩市禁開夜市的規(guī)定，也令不少商戶人家生出了別的心思，有的甚至直接將家業(yè)置在了城郊鄉(xiāng)鎮(zhèn)。長安西南郊的清平鄉(xiāng)便是商戶們的上佳之選，這里不僅是北上進(jìn)入長安的必經(jīng)之路，還擁有香火鼎盛的福緣寺，更別提聚集了大批云游四方的行腳商人了。

    作為“個中翹楚”，楊六娘在和離之后便有意自立門戶，問娘家借了本錢在清平鄉(xiāng)開了家客棧，自食其力做起營生。兩三年下來，她的萬春客棧，不但沒有日進(jìn)斗金，還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黑店。

    手下的算盤珠子“噼啪”作響，楊六娘執(zhí)筆核賬，面色卻是越算越難看。這并非賬房算錯了什么，而是客棧本月的進(jìn)賬實(shí)在少得可憐，她生怕再這樣下去就要入不敷出了。

    “怎么樣？掌柜的，我沒算錯吧！可以給大伙兒發(fā)月錢了吧！”賬房先生唐儉滿臉期待地等著六娘發(fā)錢，他該添置些紙墨了。

    “急什么，等我再算一遍！”發(fā)月錢應(yīng)當(dāng)是她自發(fā)的行為，被催著發(fā)算怎么回事？六娘對唐儉翻了個白眼，又撥弄起算盤珠子來。

    唐儉畢竟是拿錢干活的，掌柜的再給臉色他看，他也得笑臉相迎，“是是，掌柜的哪會拖欠咱的月錢呢？裴兄，你說是吧？”

    裴肅哪能看不到唐儉給他使的眼色，但作為一個跑堂的，他最知道店里的經(jīng)營情況，“掌柜的自有她的考量，這個月店里有好幾日沒開張，你又不是不知道?！?/br>
    “他哪里會知道？沒事就往書商那里跑，還做著金榜題名的美夢呢！”六娘一邊算賬，一邊不忘酸唐儉一句。

    “誒，這你可就冤枉我了，雖說又到科舉年了，可我唐儉自恃有才，卻年年落榜，早不去想朝堂事了?！碧苾€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完搖頭晃腦起來，“在下最近在琢磨寫書的事，遂往書商那跑得勤快了些?！?/br>
    “都寫些什么書?。俊币惶岬綍?，六娘來了興趣，“我近來也看了些話本，里面情節(jié)曲折，讓人大開眼界呢！”

    “市面上的話本雖多，可內(nèi)容多良莠不齊，要換我來寫，肯定不會寫那些才子佳人、因果報(bào)應(yīng)的?！碧苾€說得還像那么回事。

    “欸？那你寫些什么呀？”楊六娘擱下筆，賬也算完了。

    “說來聽聽！”裴肅也來了勁，犯了跑堂的職業(yè)病，給唐儉倒了杯茶。

    “莊子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下要寫的，便是這江湖上的事。”唐儉難得享受一次裴肅的服務(wù)，抿了一口茶，還細(xì)細(xì)品味。

    “啥叫‘江湖’?。俊绷锊贿^識得幾個字，對唐儉的引經(jīng)據(jù)典，頗為不解。

    唐儉故作高深，想著把六娘和裴肅都唬住，“朝堂之外，皆是江湖。”

    “嘁，那我們都身處‘江湖’了，這有什么可寫的？”裴肅相當(dāng)不屑，抱著手臂站了起來。

    “那書里的江湖，還是和咱們這不一樣的。就說你吧，裴兄，別看你在咱萬春客棧只是一個跑堂的，但到了我的書里，嘿嘿……”唐儉怕裴肅不信，立馬學(xué)著說書人的腔調(diào)現(xiàn)編一段，“端看此人目若點(diǎn)漆，身形似鶴，健步如飛，便知不是凡子，再看他手持一柄狂龍刀，氣勢如虹，凌風(fēng)逐月，原是懸賞榜上有名的刺客秋肅，秋肅有秋風(fēng)肅殺之意，此人的刀法也如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刀起刀落不留一條活口，一時間，人皆嘆他殺人如麻，恍若魔星降世…”

    裴肅聽到殺人如麻四個字，面色有異，手不自覺摸向腰側(cè)，卻又很快放下，因?yàn)檠H除了擦桌的巾子，是再多也沒有了。

    “這都算啥？阿肅是會些防身之術(shù)，怎么還成了殺人如麻的魔星了？”六娘比裴肅的反應(yīng)還激烈些，拍著桌子又問：“那么我呢？我在你書里又是怎樣？”

    “掌柜的，你先把我的月錢結(jié)了，我就給你編一段！”唐儉是個會吊人胃口的，講這許多還不忘自己的工錢。

    “唔？”嘴里突然被塞了塊東西，唐儉終于閉上了嘴。

    “快嘗嘗我新做的桂花糕?！崩钇侥砹艘粔K又遞給了六娘，“如何？”

    李平是一個自信的廚子，自認(rèn)沒有嘗過一遍做不出來的菜，“那寶應(yīng)堂新做的，也不過如此吧?！?/br>
    “味道是不錯，但是都沒有客人，你還做什么新菜？”甜在嘴里，可不在心里，六娘十分不滿李大廚肆意浪費(fèi)食材的行為。

    “太甜了吧…”唐儉提出異議，他吃不慣女兒家愛的糕餅，“等等，掌柜的，不要轉(zhuǎn)移話題啊，先把月錢結(jié)了再說！”

    “甜嗎？”李大廚又嘗了一小口自己的作品，“不甜啊，怎么就甜了？”

    裴肅也嘗了一小塊，眉頭微蹙，還是順著六娘的話品評道：“還可以?！?/br>
    “怎么就還可以了？這么甜的！”唐儉感覺自己被孤立了，又捻了一塊嘗，差點(diǎn)沒吐出來，“簡直是乞丐都不吃的玩意?！?/br>
    “誒，好你個唐儉，我好心好意做給你吃，怎么還挑三揀四，罵得這么難聽？掌柜的，您給評評理！明明就很好吃啊！”李平最聽不得有人批評自己的菜，唐儉全是撞在槍口上了。

    “難吃就是難吃，在下只會說實(shí)話?！碧苾€搖搖頭，顯然對這盆桂花糕已經(jīng)沒了興趣，“我還是寫我的書去吧?！?/br>
    李平氣不過，居然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就要對準(zhǔn)唐儉，“唐儉，你再說一遍！”

    “有話好好說啊，你們別動手！”六娘舉起手不知道該如何勸架，只好用眼神向裴肅求助。

    裴肅卻只是冷眼旁觀，因?yàn)樗耆床怀鲞@倆人會動真家伙。

    “你要敢過來，我…我就把你寫成一個魔頭，呃……那個插刀教的惡徒，慣會欺男霸女，橫行于世！”唐儉手都在顫抖了，嘴上卻還不饒人，“別，別過來！”

    李平舉著菜刀直沖過來，“你爺爺我家世清白，最多行乞了幾年，怎么就成惡徒了？”

    “丐幫那是名門正派！你…你這個隨意對人舉刀相向的，哪里…哪里配了？”唐儉躲躲閃閃，一個滑步跑到了裴肅的身后。

    二人圍著裴肅打轉(zhuǎn)，六娘都不知該拿他們怎么辦。

    “老裴，你讓開，別護(hù)著他小子！”裴肅生得高大，站在那就像面墻似的，李平怎么也越不過去。

    “裴兄救我！李平他瘋了！”唐儉靠在裴肅身后，一副弱小無力的模樣。

    “我說你們兩個，要打出去打，我可不想管你們的閑事！”說罷，裴肅又轉(zhuǎn)頭瞥了一眼身后的唐儉，“還不放手？”

    “不放，裴兄，我不能放??！”唐儉還企圖拉著裴肅往后退。

    關(guān)鍵時刻，還得六娘來調(diào)停，“行了別鬧了，我可要發(fā)月錢了，小卉呢？”

    “好的，掌柜的。”李平雖說是個暴脾氣，什么事都忍不了，可畢竟事關(guān)銀錢，就算彎腰屈膝也是值當(dāng)?shù)?，他早先窮怕了，現(xiàn)在是能攢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

    “沒骨氣，切！”唐儉嘴上罵別人沒骨氣，自己卻第一個跑到六娘跟前伸出手。

    “小卉出去閑逛了，要我去找她嗎？”裴肅瞧不得那兩人的狗腿子樣，干脆出去尋個清凈。

    “不用了，肅哥，我回來了！”李卉兒清脆的聲音突然傳來，竟還帶了個人回來，“客官，您請！”

    楊六娘聞聲抬眼，入目是一背了書篋的清俊公子，忙給眾人使眼色。

    “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吶？”裴肅離得最近，忙殷勤招呼道。

    “咳咳，在下想要借宿一晚?！睍玫氖恰敖杷蕖倍郑苊黠@不是只可宰的肥羊。

    萬春客棧今天還沒開張，楊六娘上下打量了一眼這書生，無奈苦笑一聲：“罷了，公子，您請坐吧?！?/br>
    “多謝多謝！”荀晉源顯然還不知道，自己到的是一家黑店。

    “行了，有客人在，你們領(lǐng)了月錢就忙活去吧！”六娘顯然不想客人被他們嚇到。

    “客官，您請喝茶。”裴肅干起了跑堂的活，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孔瞬間鮮活起來。

    “好。”心里盤算著明日就要入京了，荀晉源并沒有注意到，有人已將他書篋里的東西清點(diǎn)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