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失眠了。

    她是一個認床的人，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入睡對自己來說太難了。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試著放空大腦，但無濟于事。

    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江畔嘆了口氣，翻身下床，翻開桌上厚重陳舊的賬本。

    既然睡不著，那就索性忙起來吧。

    賬本記錄了從同治二年到民國十八年間的詳細支出，早期的江家是一個地主大家，在臨省的平陽縣稱得上富甲一方。

    收入主要是佃租和利息兩項，早期的佃租谷均折算為銀兩，每一筆收入、開支、結(jié)余，都一絲不茍，記錄得清清楚楚。每個佃戶應(yīng)收多少租谷，實際收了多少，為何核減，當年谷價幾何，等等，都不厭其煩，逐筆登載。

    支出方面分為三大塊:一是繳納田賦捐稅，完糧納稅；二是祭祖、修繕墳?zāi)沟燃易宕笫?；三是日常開銷，從飲食到服飾用品，甚至詳細記錄到每日開銷如何。

    江畔立起賬簿，翻開靠后的頁數(shù)。光緒二十六年江家搬到揚安市，賬簿留給了長子，由祖母繼續(xù)記錄一家的開銷。

    她又向后快速翻閱，秀氣的柳眉擰在一起，似乎看到熟悉的字眼，江畔仔細找尋著年份。

    光緒二十七年，長子江左川娶妻生子。

    光緒三十一年，長子江左川留洋日本。

    四年后，江畔出生。而這上面，一筆關(guān)于母親和她的支出都沒有。

    母親也曾在日本進修護理學，時間剛好跟父親留學的時間吻合。江畔揉揉發(fā)脹的太陽xue，合上賬簿，仔細地放入柜子里，她關(guān)掉臺燈，屋內(nèi)瞬間漆黑一片。

    她張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胸腔似乎被一塊巨石狠狠的壓制，痛的自己無法呼吸。

    鋪天蓋地的疼痛好似要將自己席卷一般，手指不住地顫抖，她發(fā)狠地咬了下舌尖，血腥味在口中逐漸蔓延開，摸索到手帕，她吐出血水，把污穢毫不猶豫地丟進垃圾桶。

    就像丟掉自己兒時對于父親的美好幻想。太可笑了，自己怎么會對人渣抱著期待呢？

    江畔大口呼吸著，蹭了下臉頰，看著濕潤的掌心，她粗暴地抹去淚水，絕對不可以因為人渣哭泣，絕不可以。

    可是眼淚卻沒有遵守主人的想法，不爭氣地接連落下，忽然感覺胃里不斷抽搐，她慌忙跑進衛(wèi)生間，抱著馬桶干嘔起來。

    喉嚨火辣地燒著，淚水混著口津，她洗了把臉，頹廢地坐在地板上，任由無盡的黑暗淹沒自己。

    房門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一個高大的身影緩步靠近。江淮輕嘆一聲，抱起如同木偶般僵硬的女孩，一起坐在紅木椅上。

    他熟練地從抽屜里摸出手帕，溫柔地擦拭江畔猩紅的眼角，江畔麻木地看著男人輪廓分明的下頜，等他動作結(jié)束后，想也不想就咬了上去。

    她沒用力。江淮身體一僵，不等他反應(yīng)，肩膀傳來一陣鈍痛。江畔用牙齒叼住江淮的肩膀，發(fā)狠咬著，灰色的外袍被洇濕，他既不反抗也不做聲。

    良久她松口，口中似乎再度漫起淡淡的血腥味，她揉揉酸痛的腮幫，繼續(xù)靠在江淮的頸窩里。

    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考究江淮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也沒有詢問自己為何會這般狼狽不堪，明明不是他的錯，可是自己心中沒由來地升起一股恨意。

    “江淮，我想家了?！睙o盡的孤獨將自己包圍，在這里，自己就是一個外人，被拋棄十多年后才又被想起。多么可笑。

    江淮沒有應(yīng)答，女孩的臉上毫無生氣，他輕輕拍撫她的后背，就像是在把自己當成小孩子一樣。

    想到這個男人或許擁有自己從不曾得到的父愛，她心中生起強烈的抵觸，要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

    對方卻越抱越緊，將她死死扣在自己懷里，江畔有些疲憊，嗓音沙啞地不成聲調(diào)，“江淮，你說父愛是什么感覺？”

    “我不知道?！便y白的月光印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上，斜斜地打下一側(cè)陰影，一絲冷意在他脖頸上留下輕微的顫動，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悄然吐出一口熱氣，像是這寂靜的夜晚，響起細不可聞的嘆息。

    他頓了頓，繼續(xù)解釋，“我?guī)缀鯖]見過他?！睆慕从杏洃浧穑改笌缀醪辉娒?，迫不得已聚在一起時，兩人也是貌合神離。

    剩余的時間，就只有不停的爭吵。一般都是父親甩袖離去，留下母親獨自垂淚。他試圖安慰母親時，卻被她推開，她不允許江淮靠近自己。

    仿佛江淮就是她人生中的失敗品。

    江畔聞言嘲弄地笑了，“真巧，我也沒見過他?！彼h(huán)住江淮的脖頸，呵氣如蘭，對方的身體明顯變得僵直，“你說，我為什么要幫一個從沒愛過我的家呢？”

    他掰開江畔的玉手，目光灼灼地洞悉著她，漆黑的眼閃爍著堅定的光芒，一字一頓地對自己開口。

    “我可以幫你復(fù)仇。”

    江畔猛地抬頭，瞪大雙眼，血液在身體里奔騰翻涌，耳鳴聲瘋狂叫囂，雙眼愈發(fā)猩紅猙獰，看起來就像是從羅剎里被釋放出的惡鬼。

    她猛地掐住江淮的脖子，指尖卻不停顫抖，“我說過，不要再調(diào)查我?！焙?，怒，懼的情緒一齊涌上頭頂，眼前模糊不清。

    “咳……咳，我沒有……”江淮試圖松開江淮的手腕，對方卻愈發(fā)用力，他一怒拽著她的后頸，兩人向后倒去，“咚”地一聲，江畔磕在敦實的桌板上，后腦傳來密密麻麻的痛感，理智逐漸回籠，她吃痛地松開手。

    江淮試圖查看她的狀況，卻被江畔狠狠拍開手，攙扶著桌子緩慢地坐在床邊，此刻自己一定看起來落魄不堪，自己最差勁的樣子都被他看到了。

    這人天生就是自己的克星。

    兩人就這么僵持不下，待到江畔逐漸平復(fù)呼吸后，雙方四目相對，“對不起?！甭曇敉瑫r響起。

    均是一愣，隨即江畔示意他先開口?！拔以谌ネQ城前去找過顧景初。他說希望你能好好活著，不要被仇恨蒙蔽雙眼?！苯从幸馔ｎD，看到江畔神色平靜地注視自己，繼續(xù)解釋，“得到他的允許后，我才去找你?！?/br>
    怎么可能放的下仇恨呢，母親躺在血泊里慘死，外祖父被頭痛折磨地虛弱不堪的場景還清晰地印在腦海里，她死也要找到對方，給家人報仇雪恨。

    “對不起?！苯系拖骂^，為今晚的冒事行為道歉。

    江淮拉開椅子坐在她對面，語氣放緩，“如果不愿意見到其他人，可以去我家，就在城北?！蹦┝耍斐鍪?，試探著靠近江畔，見對方?jīng)]有反抗，近一步揉動她的后腦，緩緩貼近她。

    “留下來吧，畔畔。相信我，我?guī)湍銖?fù)仇?！?/br>
    江畔抬頭，撞進一雙漆黑深邃的眼中，透過他的眼，她看到了一片海，一個寧靜的世界，倒映出一個澄澈的自己。

    遠處的天空魚肚泛白，黑夜的星辰和月亮向邊緣靠攏，裊裊薄霧繚繞上升，一絲光透過窗欞照進臥室，眼前男人的眉眼愈發(fā)清晰。

    新的一天即將到來，那些沉重的、瘋狂的、難堪的情緒，隨著黑夜的褪去，一同被壓下，不知何時會再次爆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