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玉！”

    ……

    剎那間天旋地轉(zhuǎn)，周遭一切事物都變得扭曲，刺耳尖銳的喊聲不絕于耳，下一刻她就莫名沉入水里，溺水之人被水水草纏住，冰水漫入鼻腔嘴巴，叢玉感覺喉嚨嗆起血水的腥味，難受至極。

    她四肢亂撲騰，想要往光亮處游去，腳部的水草纏住她的勁兒卻越發(fā)的狠，頭重腳重，身體被灌了鉛一樣，就要狠狠往深淵墜入。

    深黑幽曠的水淵又響起羅剎低吟，惡鬼來催她的命。

    “你跑不了的。”

    ……

    周圍是她熟悉的房間布置，窗臺那兒擺著她養(yǎng)著的鈴蘭。微風(fēng)透過窗戶吹得植株吊墜懶懶地晃。

    是夢。

    發(fā)生在靈筠山的一切，是真是假她都分不清了。她去摸身側(cè)的玉佩，已經(jīng)沒了蹤影，拿去了還是……到底就不存在那只狐貍？

    甚至是……

    恍然間她又急忙扒開自己胸前，那一道深色的紅疤赫赫顯現(xiàn)。她拼命地回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楞楞地，坐在床上直了眼。

    她記得。

    她的心突然脹大了，擠得她透不過氣來，耳朵里聽見屋外綿延不斷的春雨，叫了一春天的聲音，像耳鳴一樣。以前的一切都回來了，不是一件件的來，統(tǒng)統(tǒng)一齊來。她望著窗戶，就在那澄透明鏡上的反光里，栗色上浮著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個面影，一片凄慘的尖叫，喧囂的雷聲陣陣，像開了閘似的直奔了她來。

    ……

    清晨，玄清觀早規(guī)戒訓(xùn)，修道之人例行靜心修禪一個時辰。叢霽無意望向平日角落里的那處，空蕩無人。

    他收回視線，閉上眼，心里嘆氣。

    叢霽回想起十年前自己還是少年時，曾見過一只令人印象深刻白色的小貓，被困在了那棵翠綠老槐上，陽光透過層層迭迭的枝椏，將金色投影在小貓的身上，一片闌珊光影。美景之下掩蓋不住貓尾的搖曳，還有一陣又一陣的慘叫。

    他難得心軟，艱難地爬上樹，攬過貓身將它放到地面。

    后來，同樣經(jīng)過那片花園時，老槐樹又困住了一個小女孩，她大約是為了摘下枝尖處掛著的風(fēng)箏，然后爬到高處才發(fā)現(xiàn)手腳已經(jīng)抖得厲害，慌亂的不知所措。

    可惜那天黃昏時分，余暉已散，天色暗淡下來。

    陰影恰好蓋在那個小女孩身上，然后是一陣風(fēng)拂過。

    同行著的叢嵐走在叢霽前頭，嘴里咕噥著白天的瑣事。

    恰好，叢影就站在橋?qū)Π?，他們都自幼所屬同一師門，一起長大，都是玄清觀張?zhí)鞄煹牡茏?。她在不遠(yuǎn)處看見了叢霽，也淺淺笑著朝著他們走來。

    無人在意那一處窘迫的動靜。

    談笑之中，湖面被帶起一陣陣漣漪，小荷尖角穩(wěn)不住蜻蜓，那顆老槐樹也未能托起那個女孩。太陽徹底被青山遮擋，蟬鳴愈發(fā)聒噪，庭院里的的老人在紅墻下，點(diǎn)亮了第一盞燈。

    下一刻，翠林里一群鳥兒驚起，淡黃的槐花落了她滿頭，還是未能蓋住她那張急促羞紅了的臉。叢影隨著叢霽的目光看去，看見湖對岸正好倉皇逃跑的女孩，眼神變得有些不明。隨后，她笑笑說，貓兒罷了。

    真像只貓兒，他想。

    后來的日子里，他無意中知道，那個女孩是伙夫盧求從老家揚(yáng)州撿來的孩子，說是撿來其實(shí)是救了那孩子一命。

    叢玉的命又貴又賤，她是當(dāng)?shù)赜忻逅问吓韵档暮⒆樱墒撬哪赣H卻是府上一個身份卑微的洗衣婢女，不過是有錢老爺喝醉了酒起了色心強(qiáng)暴女人的產(chǎn)物。

    生母的出身卑微，順帶牽連了她的可有可無。

    那一年南方洪水泛濫，許多農(nóng)民莊稼被淹，一點(diǎn)沒有收成。人如螞蟻一般，大片大片被這橫來的天災(zāi)踩死，路邊死骨堆積成山，流民四處逃竄，將瘟疫帶開，叢玉的母親不幸染疫，也沒能熬過這場天災(zāi)?；锓虮R求其實(shí)私下與叢玉生母有情，兩人從小青梅竹馬，但一直未能表露心跡，臨死受托，照看叢玉。

    盧求初見叢玉，像禁不住風(fēng)吹拂著的細(xì)柳，孱弱得隨時都要摔倒。一身嫩黃襦裙和專屬女兒家所扎的飛仙髻，一顰一蹙間都是水一般的柔情。

    這倒一點(diǎn)倒不像叢玉的母親。

    只是少女久未出門曬過太陽，近乎蒼白的死人臉色有些讓人望卻止步。

    八歲那年她和其他同族小孩玩鬧無意落水，大夫們擺頭都說不能救活。府上的大多數(shù)人本就不在意這個孩子，自從落水染病過后，叢玉病臥在床，不開口講話也不討人歡喜，睜眼都是死人枯槁模樣，大家都心照不宣，只當(dāng)那個孩子死了。

    伙夫盧求重情義，決心帶著那孩子出逃求醫(yī)。

    就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一道黑影竄進(jìn)叢玉所居住的小宅院，地面荒蕪的雜草被雨澆濕，擺放在角落的大水缸結(jié)起蛛絲，詭異瘆人。

    又是一道重重的天雷，轟鳴作響，震醒了暈睡著的叢玉，她好幾天沒吃過飽飯，已經(jīng)餓的嘴唇發(fā)白，面前突然出現(xiàn)個影子，她都以為是幻覺作祟。

    那人影窸窸窣窣半天，從懷里避著偷吹進(jìn)屋里的大風(fēng)，微微顫顫，點(diǎn)起了火折子，紅光照亮了來者人臉。

    她看見是平日里難得對她施舍善意的伙夫盧求，叫他一聲。

    盧求看起來慌張不已，點(diǎn)著的火光抖動，影子搖曳在斑駁墻壁上，雨聲人聲同時作響，他直率發(fā)問：“現(xiàn)在盧伯伯要帶你走，去外面給你找能治好你癆病的大夫，你跟我不跟？”

    盧求未成家，也沒有跟這么小的女兒說過話，他不知道自己這番言辭，在他本身貧窮低賤的身份上根本沒有任何可以信任的基礎(chǔ)，況且他面對的，還是一個未涉事的天真幼女。

    也許他只是哄騙著她，再將她轉(zhuǎn)手賣給販子，進(jìn)了丐窩窯窩，也能掙上一大筆。

    叢玉聽完，沒有絲毫猶豫就掀開被子，眼神異常堅定的說：“盧伯伯，我現(xiàn)在就跟你走?！?/br>
    她賭了一把，她相信眼前這個男人。

    去哪里都好，只要快點(diǎn)離開這里，她很早就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