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韶聲感覺到腳邊有什么東西絆住，阻止她向前。

    低頭一看，是個(gè)小孩。

    拽著她的裙角。

    小孩衣衫襤褸，渾身臟污，瘦小得看上去只剩一把骨頭，辨不出男女。

    手指揉皺了裙子金貴的面料，還留下明顯的黑灰印記。

    “夫人行行好，給點(diǎn)錢吧?！毙『⒄f。

    韶聲看向孩子仰望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心中生出了十分的惻隱。

    并不管身上這條裙子，已經(jīng)被拽得沒辦法再穿了。

    她在京城從未見過如此可憐的乞兒。

    幾乎是立刻便掏出了自己錢袋。

    解開錢袋的束口，韶聲倒出一把銅板，蹲下身，遞給面前的乞兒，語氣格外溫柔，生怕驚著了面前的孩子：“拿著?！?/br>
    乞兒抓起錢，就往衣襟里塞。

    一面塞，一面對(duì)著韶聲說吉祥話：”謝謝好心的夫人，謝謝好心的夫人。夫人日后必有大恩德。“

    只是抓著韶聲的手，仍然不松開。

    齊朔看不下去，插嘴制止：”別給錢了，快些走吧。這乞兒拉著你不讓走，無非就是釣到了大魚不肯放，要所有同伙都來搜刮一邊才行。再不走，我們就要被圍住了……“

    他話音還未落，便當(dāng)真如同言靈一般，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成群的小孩撞到一邊去了。

    ”夫人行行好，大爺行行好……“這些小孩圍著二人，胡亂乞討。

    韶聲哪見過這等陣仗。

    她身子輕，力氣又小，被他們擠擠挨挨，推搡到了墻角。

    有膽大之人，仗著在人群中好渾水摸魚，直接伸出手，就要搶她的錢袋子。

    韶聲嚇懵了。

    雙手護(hù)在胸前，下意識(shí)地緊緊地捏住錢袋。

    “別搶，別搶，都有的……”她說。

    一邊說，一邊下意識(shí)地瞟向旁邊的齊朔，用眼神無聲地求助。

    齊朔一看就知道她想說什么。

    話全寫在臉上了。

    無非是：快來幫我啊！被擠開了就愣著嗎！你有沒有用！

    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

    齊朔的神色分毫未變，連黑黑的瞳孔上方，那對(duì)扇子般濃密的睫毛，都吝于眨動(dòng)一下。

    只聽得”咔嚓“一聲脆響，他一把擰住那只黑手。

    像拎一只死雞，一把將人丟出很遠(yuǎn)。

    而后，他踹開擋在韶聲面前的兩名乞兒，拉著她就往開處跑。

    被踹中的人摔倒在地，又仰倒著向外滑去，應(yīng)當(dāng)是受了不小的力。

    只是他們似乎無知無覺。

    倒在地上的人明明吃痛，下意識(shí)地捂住了胸口，但下一刻便撐起身子，試圖站起來，甚至試圖抱住齊朔伸出的腿。不耽誤一分一秒。

    至于其余人，既不關(guān)心受傷的同伴，也不被齊朔的武力嚇退。仍然一個(gè)勁地試圖往韶聲身前湊。

    有的甚至嫌棄摔倒的人礙事，從他們身上直接踩過去，就像踩在平地上。生怕被搶了好位置，站到后面，討不到多少錢了。

    雙手舉得高高，好像只會(huì)說一句話，重復(fù)地念著：“善人行行好，善人行行好。”

    齊朔見他們不知疲倦般地又涌過來，怕韶聲磨蹭，干脆一把攬住她的腰，抱起她繼續(xù)跑。

    韶聲力氣小，雙腳驟然被帶離開地面，不禁發(fā)出短促的驚呼：“啊！”

    齊朔不管她如何反應(yīng)，只管悶頭向前跑。

    他的手制住韶聲的上身，將她牢牢地按在懷里。

    她從來沒發(fā)現(xiàn)，他竟然有這么大的力氣。

    奔跑時(shí)，他身上灼熱的氣息猶如密不透風(fēng)的絲線，將她裹成一只繭。奔跑中帶起來的風(fēng)，根本吹不進(jìn)包著她的繭。

    臉蹭著了他衣服肩膀上的紋繡，耳朵微微挨著他頸間裸露的皮膚，他呼吸時(shí)的動(dòng)靜，便這樣傳進(jìn)她的耳朵。

    使她臊得動(dòng)也不敢動(dòng)。

    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好在齊朔個(gè)子高，跨步長，沒有韶聲的牽累，轉(zhuǎn)過幾條巷子，很快就跑到了開闊的大路上，擺脫了乞兒們的糾纏。

    韶聲感受到他停下了，從他的肩膀上抬起臉，屏住呼吸往后看，看見已經(jīng)沒人追了。

    于是，她立刻伸手，著急地拍打他的背：“快放我下來！”

    免得繼續(xù)陷于尷尬。

    齊朔依言放下了她。

    韶聲向后退了一大步，站在地上踏實(shí)的感覺，讓她覺得底氣又回來了。

    “那些孩子……太嚇人了。干嘛要搶，我都說了會(huì)有的……好像狼一樣……”韶聲撫摸著胸口，這時(shí)終于想起后怕。

    “見到rou便一哄而上，哪里是狼，不過是群餓極了的鬣狗?！饼R朔回。

    他的話讓韶聲聽著不舒服：”你怎么能這么說？怎么能把這些孩子說成狗？他們只是太窮了，太可憐了，應(yīng)該是很久沒吃飽了，所以才不得已那么做的！“

    “人不如狗。”齊朔惜字如金。

    “你說什么？”韶聲已經(jīng)不是不舒服，而是被他冷血無情的反應(yīng)惹惱了，提高聲音反問。

    ”狗餓了會(huì)吃人，更何況人?！褒R朔突然湊到她耳邊，壓低了聲音，”你說，若是我把你送回去，猜猜他們會(huì)不會(huì)，把可憐的聲聲小姐吃了？“

    ”??！“他突然的動(dòng)作著實(shí)嚇了韶聲一跳，使她小聲驚叫著縮起了脖子，”干嘛突然嚇唬人！“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我說了，人不如狗?！饼R朔移開了臉，“城中動(dòng)蕩，小姐今日已親歷兩次。千萬記得注意安全，不要亂跑?！?/br>
    韶聲抬頭看他。

    他只有一雙眼睛，避也不避地盯著她瞧，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不僅沒有韶聲預(yù)想中惡作劇得逞后，陰陽怪氣的嘲諷神色，連他習(xí)慣的假笑都沒有。

    他立在那里，就仿佛一尊神像，原先糊在身上的，拙劣的泥胎彩漆因年歲久遠(yuǎn)，邊角出現(xiàn)破損。

    從破損的一角里，微微露出了卸去一切后，真正的浩然威勢(shì)。

    ”好、好吧?！吧芈暤穆暁猓恢挥X地弱了下去，”你在醫(yī)館說過，我已經(jīng)知道了。“

    二人便如此到了城南的宅院。

    紫瑛與張大，早早站在韶聲馬車旁候著了。

    紫瑛的眼下還有哭過未消去的紅腫。

    她朝著韶聲的方向，小跑過來，對(duì)著齊朔福身，聲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動(dòng)：“多謝元貞公子，多謝元貞公子救命之恩！”

    韶聲雖遭逢同樣的險(xiǎn)境，此時(shí)卻頗有大家風(fēng)范，鎮(zhèn)定地拍拍紫瑛的手：“好了，事情既已有驚無險(xiǎn)地過去，便不要想太多。”

    說完，她又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齊朔：“你不要忘了抄經(jīng)贖罪！”

    雖經(jīng)過了路上乞兒的插曲，她卻仍未忘記齊朔不敬佛祖的過錯(cuò)。

    交代完抄經(jīng)之事，她這才上了馬車，帶著紫瑛與張大，一起向柳府去了。

    韶聲走后，齊朔卻沒閑著。

    他支開元寶，讓他去廚房催飯，說自己有些事出門。若是飯好了還沒回，便放在火上熱著，等他回來一道用。

    說完，則從后門出了院子。

    元寶乖覺地點(diǎn)頭：“是，公子！”

    也不問為什么。

    院外有幾位粗布短打的強(qiáng)壯漢子，腰間皆佩樸刀。看上去已等候齊朔多時(shí)了。

    見他出了門，領(lǐng)頭的漢子連忙迎上來，抱拳行禮，言語間十分恭敬：“元先生，我們已經(jīng)按照吩咐，將人綁了起來。”

    這漢子與其余人不同，身量不高，但形容卻精瘦靈巧。

    “辛苦吳兄，也辛苦諸位了。”齊朔斯斯文文地回以一禮，周身皆繞著一種令人親近的氣質(zhì)，一點(diǎn)架子也無，“之后還要麻煩吳兄，繼續(xù)盯著禮部侍中柳家，尤其是柳家二小姐。若有異動(dòng)，便同今天一樣報(bào)與我，不必經(jīng)過元寶?！?/br>
    他口中的吳兄，便是這名矮小精悍的領(lǐng)頭漢子。姓吳名移。

    行完禮，齊朔從袖子里掏出一把銅板，往每位漢子的手中都塞了幾枚：“元貞囊中羞澀，只得這些銅板，若各位大哥不嫌，可拿去沽酒喝?！?/br>
    齊朔嘴上說著錢不多，但每人所得，都不算是小數(shù)目，切四兩牛rou就半斤酒，是綽綽有余。

    漢子們當(dāng)然連聲稱謝：”元先生太客氣了！“

    收了銅板，吳移又開口問：“先生之后打算怎么做？”

    “勞煩諸位，先帶我去看看他吧?！饼R朔答。

    “好，先生請(qǐng)?！眳且埔旧砩焓?，請(qǐng)齊朔先行。

    幾人皆揀著僻靜的小路走，避開人。

    曲曲繞繞幾番，終于到了城邊一座廢棄的荒宅。

    荒宅門口，另有幾名壯漢守著。

    齊朔撣撣袍子上的灰塵，跨過門檻，領(lǐng)頭進(jìn)了門。

    ——里面五花大綁地扔著一名年輕男子。他的手腳皆被粗麻繩牢牢捆著，動(dòng)彈不得，頭上套著麻袋，不叫他眼睛能看見；嘴巴里也塞著麻布，不叫他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雖在如此情狀下，看不清臉，但仍不難辨認(rèn)出，此人竟是韶聲心心念念的何澤生！

    齊朔靜靜地立著，歪著頭，細(xì)細(xì)地上下打量著他。

    “把他送回去盯著。過幾天會(huì)有人送他一筆不菲之財(cái)。取了財(cái)，便照原計(jì)劃行事?！饼R朔背向著同來的漢子，吩咐道。

    他動(dòng)也未動(dòng)，連眼珠子也不動(dòng)。

    宛若一尊白玉像。

    日光透過衰朽的門窗照進(jìn)來，照在他身上，仿佛將這間布滿塵土的破屋，都映得光彩了起來。

    若是韶聲能在，估計(jì)又要紅著臉不敢直視，或是情緒上頭，斥他花枝招展，不知演給誰看。

    “是，元先生?！睗h子們順從地對(duì)著他的背影行禮。

    “唔唔唔！”

    地上的何澤生聽見有人聲，突然猛烈地彈跳掙動(dòng)起來。

    他的脖子掙得通紅，青筋突起，一鼓一鼓地跳動(dòng)，將地上的灰塵、蛛網(wǎng)、木屑，蹭了滿身。

    齊朔視若無睹。

    他轉(zhuǎn)過身問：“還有別的事嗎？”

    頭領(lǐng)回：“沒了?！?/br>
    齊朔頷首：“好。之后幾日，勞煩大家。若是有什么難處，可在老地方做暗記，元寶會(huì)定時(shí)去幫忙的?！?/br>
    交代完，他又同方才在家門口一般，將銅板親手交給了守在門口的幾位，用的也是同樣的話術(shù)。

    “元某這便告辭了?！?/br>
    “別忘記了，替我將準(zhǔn)備好的禮物，拿給宋頭領(lǐng)?！?/br>
    ”便說元弟近日瑣事纏身，與宋哥哥見得少了，請(qǐng)哥哥見諒。送上薄禮，不成敬意，來日定會(huì)提上好酒，登門賠罪?！?/br>
    齊朔留下話，施施然離開了這座荒宅。

    這里的宋頭領(lǐng)，是新來京城的流民首領(lǐng)宋士光。

    他竟不知是在何時(shí)，與宋士光，有了能稱兄道弟的交情。

    “能為元先生效力，是我等的榮幸?！睗h子們的回話，意外的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