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日子，她和孫遠(yuǎn)舟有五天沒有聯(lián)系過。

    這個倒也不算長，但是齊佳最近總覺得生活缺點味道，她需要孫遠(yuǎn)舟冷冰冰地看著她，或者她媽惡狠狠地教育她…

    不然她皮癢，很不習(xí)慣。

    她在離退辦門口，等著她媽出來。老太太學(xué)古文學(xué)瘋了，晚上家不回，晚飯也不做，纏著那個老師，問東問西。

    聽說是個帥氣的男老師，怪不得那么多花枝招展的阿姨。

    她跟李之涌打了個照面，他躲在小花叢里抽煙。

    她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只有孫遠(yuǎn)舟沒有煙癮。他不太會抽，有時候咳著自己，也不喜歡那種霧蒙蒙的味。

    “你干嘛呢？”

    “哦，佳佳?！彼褵燁^懟到墻上按滅，踩進(jìn)泥地里，“我爸在里頭?！?/br>
    “你爸？”

    他不耐煩地?fù)]手：“流行上那個什么課…”

    “國學(xué)?！?/br>
    “對！”

    兩人面面相覷，真是巧了。

    “我以為就中老年婦女好這口?！彼诨▔拇膳_上，李之涌在對面小超市里買了一排酸奶。

    “沒想到你爸也迷帥小伙啊?！?/br>
    他掰成兩半，分給她：“你還沒吃飯吧?！彼湫?，“什么玩意。自從他沉迷這個，我就沒吃過一頓熱乎的?！?/br>
    好歹是工廠的書記，讀過大學(xué)的，怎么也犯糊涂。齊佳心下嘀咕。社區(qū)老年人可不少，萬一弄成大規(guī)模聚眾，搞不好還犯法了。

    “我真有點擔(dān)心。”她提醒，“你記不記得小江，就是去年在廣場，拉個篷子，教你量血壓測血糖那個…”

    “…他詐騙進(jìn)局子了！”

    李之涌一拍大腿：“哎喲，想起來了。我爸在他那買過血壓儀。”

    齊佳連聲附和。

    “就是賣假貨進(jìn)去的，他在十好幾個小區(qū)輪流撈錢，最后被人舉報了，才落網(wǎng)。”

    “多少？”

    “得有小一百萬?！?/br>
    李之涌叫大叫一聲，恨道：“我怎么沒這個頭腦！”

    他爸畢竟還能說上話，給他安插到檔案室混閑差，餓是餓不死，但也別想有多余的錢。

    他坐不住了：“不行，我得看看，是不是給我爸下了迷藥。”

    走了兩步又停下。

    “你不過來？”

    齊佳壓著聲音：“咱們就這樣闖進(jìn)去，多沒面子?！?/br>
    “你！膽小鬼！”

    她偏過頭，想，李之涌去沖鋒陷陣，她在后面跟著喊口號，豈不是再好不過。

    兩人還在拉扯，人已經(jīng)先出來了，一窩蜂，李之涌舌戰(zhàn)群儒的機(jī)會來了。她立刻推搡他，用下巴一指：“去啊，上?！?/br>
    李之涌連忙大聲掩飾：“你、你推我做什么，我在這站著好好的?！?/br>
    她就知道他是個色厲內(nèi)荏的東西，估計連血壓儀被騙的錢都不敢追回來。

    老太太走在最前面，像是在給人開路，她心一橫，把酸奶盒扔李之涌手里，吆喝：“媽！我來接你了！”

    也得讓人知道，她媽不是孤寡老人，不是任誰都能誆騙的。

    男老師循聲看著她。

    齊佳知道這人是個帥的，但沒想到這么帥，讓他們老土的廠院蓬蓽生輝。

    她有點理解，為什么老頭老太太要撲過去上課了，不要說國學(xué)，哪怕隨便嘮嗑，也是值得的。他光是坐在那里就夠起到賞心悅目的作用。

    真作孽啊…她不希望她媽迷上這樣遙不可及的男的，李之涌他爸就挺好的，適合她！

    于是她審視他。她回憶孫遠(yuǎn)舟那種淡漠的勁，微微瞇起眼，拽得二五八萬。

    “喔。您是？”

    語氣也是孫遠(yuǎn)舟的平板無波。

    李之涌怪異的眼神上上下下：“到底是誰沒面子?！彼÷暤?，“你干嘛啊，又不是仇人。”

    “我給我媽撐腰呢?！?/br>
    “擺那個樣丟死人了。”

    男老師禮貌地點頭致禮。

    “季濯。之前沒見過您，我叫季濯。四季的季，洗濯的濯。”

    老天爺。

    齊佳驚呆了，但她仍然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這樣別人就不會發(fā)覺。她腦子里好像能描繪出洗濯這個詞，但這對于只用手機(jī)不用筆的人來說太生僻了，也太洋氣了。

    “嗯，季…季老師。”

    她媽給她使眼色，讓她不要在這里找不痛快。她多大的人了，還能不分輕重嗎。

    上前。

    “我聽說您在社區(qū)志愿講課，廣受好評，我今天想聽一聽，結(jié)果下班晚了，下次，下次一定來。”

    他好像還當(dāng)真了，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給她：“沒事。每周一三六日，我都在?！?/br>
    語文課本上的水墨畫，配以年代感的藝術(shù)字，印著：文心雕龍精講。

    “李之涌，你也拿啊?！彼泻?，假裝看不到他頭上的汗。

    “您好?！奔惧诌f出一份宣傳單。

    李之涌立刻自報家門：“哦，那什么，我姓李，李之涌，我父親是李海，藍(lán)褲子那個?！?/br>
    他想讓李海給他來站街，但他爸正和其他人寒暄，沒理他。

    “聽說…你這塊是免費辦學(xué)，是吧？”他把單子卷成筒，背在身后，努力擺出成年男人的譜，“挺好的，這邊老年人多，退休了沒事干，是該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br>
    航發(fā)廠養(yǎng)活了好幾輩人，現(xiàn)在落魄了，因為環(huán)境污染要搬遷到外地。

    李之涌把自己當(dāng)成一眾遺民的大領(lǐng)導(dǎo)。

    他爺爺是廠長，他爹是書記，他是檔案員，廠三代，怎能不為鄰里要個說法呢？

    “季老師是哪里畢業(yè)??？”他拔高聲音審問。

    干得好，齊佳想。

    季濯語氣謙和：“我從S大畢業(yè)，不過學(xué)的是數(shù)學(xué)，文學(xué)只是平日愛好，不太專業(yè)，略懂而已?！?/br>
    兩人對視，從對方眼里看到震驚，同時也心照不宣：

    S大！好大的口氣。你說是就是？證據(jù)呢？

    季濯像是能讀心，他從手機(jī)上調(diào)出一張照片，他的博士畢業(yè)證，數(shù)學(xué)系頒發(fā)。

    齊佳險些踉蹌。

    “我在退休辦錄入檔案了，現(xiàn)在還在流程中，下個月才能公示?！彼a充。

    李之涌比她還急，趕緊辯解：“哎，您這么正式做什么，太生分了！”

    季濯笑了笑，說：“不要緊。單是給叔叔阿姨講一講，倒也隨意，只是有些家長想把小朋友送過來聽，涉及兒童，就必須做學(xué)歷公證?！?/br>
    “那…您是廠里職工？”

    現(xiàn)在單位只剩搬遷的工人和他這種喝茶的閑人，一個數(shù)學(xué)博士，難道跟他李之涌齊頭并進(jìn)嗎。

    “不是的。我在大學(xué)里工作，只是恰好住在這邊?！彼挥X得冒犯，細(xì)細(xì)解釋，“之前我住在別處，長輩老了，就過來近身照顧老人。”

    “您家長輩是…”

    她立刻打斷李之涌的話：“原來如此，我就說呢，這里突然來了學(xué)問人，太榮幸了。”

    季濯輕輕說：“沒有的事?！?/br>
    李海聊完了，上前招呼：“季老師來我家吃個晚飯吧，之前說好的，帶您看看我們廠里的老照片，一直沒找到機(jī)會?！崩钪抗吠鹊馗阶h，父子同心。

    “不了，今天要早點回去，李叔叔，我們改日吧?！?/br>
    齊佳覺得他的“改日”很敷衍，但他看起來卻又很和藹。她不太確定，于是又多看了一眼，季濯沖她微笑，揮了揮手。

    她沒回應(yīng)。太亮了，這個人太閃亮了，因為過分英俊，連帶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都有種特效光的氣質(zhì)。

    季濯走后，李之涌扯著她，琢磨：“他是廠子里出來的？我從來就沒見過。他住哪個樓？”

    “我哪能知道?！彼抵S他的變臉大戲，“你這么想攀附，怎么不當(dāng)著人家問?！?/br>
    十八歲，身邊要是真有這么一號人，還輪得到李之涌做她男朋友。

    “你瞪我干嗎？”李之涌刺她，“喲?？慈朊粤耍俊?/br>
    他除了頭太大，其他的都不賴，但跟季濯一比，確實差點意思。

    “你去照照鏡子。”她說。

    他沒聽見似的，叨叨：“我得去打聽，這到底是誰啊，什么來路。他在大學(xué)工作…媽呀，不會是教授吧！”

    “哪個教授這么閑，還在小區(qū)里做公益。不可能。”

    “輔導(dǎo)員？博士后？那估計掙的不多，一個月萬把塊錢，嘶，這博士讀的也沒什么意思，一窮二白。”

    齊佳像她媽一樣，斜睨：“真俗！”

    晚上家里也沒擺飯，母女倆干脆在街邊飯館吃，她一上來就問：“你知不知道，那個季老師是哪來的?！?/br>
    她本質(zhì)就和李之涌一樣俗。

    “S大的出身?！彼龐屌囊幌滤氖?，“你還誣賴人家騙錢，你好富貴，人家S大的畢業(yè)生卻要來騙你的錢?！?/br>
    “我跟李之涌在門口找他聊了會?！?/br>
    “看見了?！?/br>
    “他是博士畢業(yè)，學(xué)的數(shù)學(xué)?！?/br>
    “??？！”

    她媽面條吸了一半。

    “原來你不知道啊?！饼R佳把紙巾盒給她，“他沒跟你們說嗎。”

    老年人還活在上個世紀(jì)，最崇尚學(xué)歷論，之所以沒有把窮光蛋孫遠(yuǎn)舟趕出門，就是因為他那張學(xué)位證。

    博士？

    天仙！

    “從來沒聽說過，哎呀，好低調(diào)啊，真是、真是…”她媽想不出溢美之詞，看來國學(xué)課上得還不夠，“還有什么？”

    “別的沒了?！彼f，“他家里人好像身體不大好。”

    “誰？什么??？”

    “我怎么好問。”

    “也是！不問好，不該問，免得季老師嫌咱家沒輕沒重的。要我說，你們倆就不該來，你們扯著人家問來問去，顯得多沒禮貌，搞得我跟李海都…”

    “…等會。電話?！?/br>
    “誰啊？飯點還打?！?/br>
    “…孫遠(yuǎn)舟。”

    她幾乎是看到來電瞬間接通，生怕孫遠(yuǎn)舟反悔似的。

    “你、你還在H市嗎？”

    青玉山下青玉灣，她以為他在H市住酒店，死也想不到他在荒田野地里刨土。山上信號差，只有設(shè)備區(qū)能打通電話，然而泵機(jī)轟轟作響，站在旁邊要震聾，孫遠(yuǎn)舟和成峻花了三天，才找到一個恰好能撥語音的地方。

    一平米的大小，兩個人得輪流用。

    他聽到電話那頭吵鬧的人聲。

    他的耳朵很尖，哪怕有機(jī)器的干擾，也一清二楚：如果她在家，安安靜靜，絕不會有這樣的雜音。

    她在外面。

    和很多人一起，形形色色，有男有女。

    他沉默。

    “你能聽到嗎？聽不清嗎？”她疑惑地問，“我在樓下吃飯，可能有點亂，你等一下，我出去說?！?/br>
    太陽落山了，她走到街邊，站在路燈下面倚著：“出來了?，F(xiàn)在好點沒？”

    “嗯?！?/br>
    在哪吃，和誰吃。

    他看著青玉山的山脊一直延續(xù)到遠(yuǎn)方，最后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山里的天空總是暗沉沉的，夜晚也比平原更加壓抑。

    “你刷臉了嗎？”

    齊佳心想，好哇，他終于問了。

    “刷過了?！?/br>
    孫遠(yuǎn)舟想必是議題用完了，再次回歸無聲。

    “你在H市怎么樣，累不累？”

    “還可以。”

    非常懂得中庸之道，不說累，也不說不累，讓她無話可接。

    她想跟孫遠(yuǎn)舟聊聊天，日常的瑣事，也不費他的腦子，就比如今天這個季老師，當(dāng)個趣聞講給他聽。她怕她才說到一半，他就問：“沒有重要事吧?！?/br>
    沒有就掛了。

    “你知道文心雕龍嗎？”

    “人名？書名？”他平靜地說，“沒聽過?！?/br>
    “就是一本書，講的…呃，沒事，這不重要…”

    “怎么了？”

    齊佳不知道從哪說起，話太長了，難免顯得冗余。

    “發(fā)生什么?！睂O遠(yuǎn)舟繼續(xù)問。

    她有一種被審訊的錯覺。

    他并不是一個抽離事外的人，相反，他相當(dāng)敏銳，他能捕捉到任何可疑的響動，而他不問、不管，只是他本意拒絕、無暇應(yīng)付而已。

    “退休辦來了個國學(xué)老師，還義務(wù)教學(xué)，我媽經(jīng)常去聽，說是特別好的課。我本來以為是騙子，過去問，結(jié)果人家是正經(jīng)人?！彼雷约簭U話太多了，立刻總結(jié)，“S大的博士，學(xué)數(shù)學(xué)的?！?/br>
    孫遠(yuǎn)舟沒說話，她不知道他是懶得聽，還是根本沒聽。

    “叫什么?！彼粵]細(xì)聽。

    “季濯，四季的季，濯，什么詞來著，哦，洗濯，洗濯的濯?！?/br>
    “文心雕龍是他給你說的？”

    齊佳有點泄氣。他根本沒問在點上，勁爆的地方在于S大數(shù)學(xué)博士住在廠院里，而他并沒有捧場。

    “嗯…就是這邊搞活動的宣傳單，上面印，他教這個書的?！?/br>
    她想，如果孫遠(yuǎn)舟繼續(xù)糊弄，問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她就閉麥結(jié)束，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

    沒想到他率先幫她結(jié)束了。

    “我估計下周四回去，順利的話。事情要是太雜，可能還得延一兩天?！彼曊{(diào)像是一條直直的弦。

    她明白了，這是毫無興趣的意思。她梗了一下，有點憋屈，隨之又釋然。

    還是這樣好，最像孫遠(yuǎn)舟，也最讓她感到安全。

    “行，那你忙吧?！彼伎贾灰獊硪痪洹跋肽闩丁?，或者其他的，聽到他說：“那就這樣?！?/br>
    孫遠(yuǎn)舟很喜歡用“那就這樣”結(jié)尾，但“這樣”是哪樣，他從來不說。他有一種中式講話藝術(shù)，用最簡單的方式取得話語權(quán)高地。

    他走下鐵樓梯，山風(fēng)凜冽，成峻蹲在土坡上，捏著狗尾巴草玩。

    他蹙眉，想要說什么，成峻解釋道：“我可沒有偷聽，我等著給我家里打電話呢。你這夠快的?！?/br>
    說罷，他站起身來。

    但是他沒有上去。他淡淡地看著孫遠(yuǎn)舟。成峻一米九幾的大漢，比他要高，當(dāng)他做出冷肅的表情，又處于高位，是非常有壓迫力的。

    “怎么。”

    成峻默不作聲，眉眼深沉，過了幾秒，慢慢開口：“‘文心雕龍是他給你說的？’”

    他學(xué)的有模有樣。

    孫遠(yuǎn)舟抬腿就走。

    “哎！你等著我！這么黑的山里，咱倆得一起回去?。　?/br>
    “我走遠(yuǎn)點，免得聽到你打電話。”孫遠(yuǎn)舟涼颼颼地說。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往上，一步兩三個臺階，“嘖嘖，文心雕龍，陽春白雪，高山流水，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