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情纏帝闕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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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之際,蕭宸原以為自個兒接下來的幾個月,都要在度日如年的刻骨相思中度過了。不想相思刻骨是真;可「度日如年」四字,卻幾乎沒怎么品嘗到、便讓接踵而來的諸般事務(wù)整得分身乏術(shù)、席不暇暖了。 蕭宸這些年雖也累積了不少處理政事的經(jīng)驗,可從旁協(xié)助和一肩挑起,仍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尤其眼下無了帝王鎮(zhèn)著、身為太子的他又是第一次監(jiān)國,即便有樓相和楚王從旁協(xié)助,在處事應(yīng)對上仍不免有些磕絆和疏漏。在此情況下,儘管優(yōu)秀的學(xué)習(xí)能力讓少年很快就從錯誤中摸到了訣竅;朝中某些官員的心思,卻仍在蕭宸逐步適應(yīng)的過程中不可免地漸漸活泛了起來。 倒不是說這些人膽大到就此生出了不臣之心;只是太子年少、經(jīng)驗未足,性情又以溫和仁善出名,朝臣們面上恭敬不減,心下卻多少存著幾分輕視和怠慢,面對公務(wù)時自也不如帝王在朝時那般兢兢業(yè)業(yè)、認真本分──僅僅敷衍了事的倒還算好了;那些陽奉陰違、蓄意搗鬼的才是真正的亂源。好在蕭琰離京時也將京中潛龍衛(wèi)的指揮權(quán)全數(shù)交給了愛子,這才讓蕭宸得以在掌握某些人犯事的證據(jù)后直接來了個殺雞儆猴,將幾名帶頭搗亂的官員或申斥或下獄,就此鎮(zhèn)住了朝中一度颳起的歪風(fēng),讓一應(yīng)政務(wù)的運作恢復(fù)了原有的秩序。 可蕭宸身上的擔子,卻沒有因此輕省多少。 因為前線日益推進的戰(zhàn)事;也因為那隨戰(zhàn)事推進逐漸變得吃力的后勤。 看著宮門落鎖前才剛遞來的最新戰(zhàn)報,深夜時分、興麟殿里,蕭宸將象徵著御駕所在的棋子往輿圖上北雁王都的方向再行移動了少許;秀若遠山的雙眉微微蹙起,而在片刻沉默后雙唇輕啟,同一旁的安遠問: 「楚王叔今晚也歇在宮里么?」 「是?!?/br> 「如此,請楚王叔過來吧,就說孤有事相詢?!?/br> 「奴婢遵旨?!?/br> 得主子吩咐,安遠也未多問便退步出了寢殿,依著太子的指示往蕭瑜處請人去了。 聽著這位心腹內(nèi)監(jiān)的足音漸行漸遠,年輕的太子輕輕吁了口氣,就著一身便袍有些疲憊地癱靠在了身后的軟榻之上。 蕭宸幼時困鎖深宮、之后又因故離宮多年,和楚王蕭瑜的接觸十分有限,自也談不上如何親近??扇缃窀富食稣髟谕?、沉師也隨駕同行,能讓他一吐心中擔憂和疑惑的對象,也就只剩下外公……和同樣深得父皇信任五皇叔了。 論親近和熟悉,外公自然是相對合適的人選??赏夤缃衲晔乱迅?,他又如何好因心底的那點不安將人連夜召入宮中?倒是五皇叔得了父皇囑咐,這幾個月有大半時間都是宿在宮里的;故蕭宸幾番思量,終究還是腆著臉讓安遠將人請了過來。 蕭瑜如今就宿在興麟殿側(cè)殿──蕭宸無妻無子,帝王賞賜的幾個美人又因先前的栽贓風(fēng)波給盡數(shù)圈了起,自然無甚忌諱──到寢殿正殿也就是一兩刻的光景而已;不多時,屬于五皇叔的、蕭宸如今已逐漸熟悉的足音,便已隨著安遠的腳步來到了殿外。 「臣蕭瑜參見太子?!?/br> 「五皇叔不必多禮……快請進?!?/br> 「謝太子?!?/br> 國法重于家法,蕭宸作為儲君,身分原就僅次于帝王,故蕭瑜入殿時仍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先按制行了個大禮,隨后才由主動上前相迎的少年伸手將他扶起,邊讓安遠將他先前參看的輿圖和戰(zhàn)報取來、邊引著這位叔父到寢殿外間的長榻上入了座。 「這是傍晚宮門落鎖前送來的戰(zhàn)報。」 他將那封文書遞到了蕭瑜手中:「正如先前所議,深入北雁境內(nèi)后,父皇便將征北軍兵分三路,王師從中路穩(wěn)步推進;鎮(zhèn)北軍、衛(wèi)平軍則分由東西二路包抄,先攻下安琿、寧泉,再以此二城為據(jù)點朝燕京進發(fā)。俞青玄領(lǐng)的鎮(zhèn)北軍已經(jīng)圍了安琿;林遠達領(lǐng)的衛(wèi)平軍也已和寧泉守軍接了戰(zhàn);若一切順利,興許下個月便能成功會師燕京了?!?/br> 寧泉、安琿是通往燕京的兩大交通要地,也是北雁境內(nèi)僅次于邊關(guān)和王都的屯兵重鎮(zhèn)。只有先拿下這兩城,進攻燕京時才能避免被人截斷后路兩相夾擊的危險;故蕭琰雖也盼著能盡快了結(jié)這一仗早日返京,卻仍是選擇穩(wěn)扎穩(wěn)打逐步推進,從而避免不必要的變數(shù)一舉重創(chuàng)北雁,讓這個北地強鄰再沒有興風(fēng)作浪的機會。 「看來征北軍進行得十分順利?!?/br> 進軍北雁的方略早在出兵前就已定下,故蕭瑜只大略掃了眼戰(zhàn)報,立時便弄清了前線的狀況……「不知太子召臣前來,是……?」 「孤只是有些不安?!?/br> 想到自己只因為這點小事就連夜將五皇叔請了過來,蕭宸的臉有些紅,但還是頂著蕭瑜探詢的目光將自個兒心底的疑慮說了出來: 「自二月發(fā)兵至今,也有將近四個月的時間了。眼看王師連戰(zhàn)皆捷、層層推進,孤心下固然振奮非常;但想到大軍已深入北雁腹地,便不至于四面受敵、在后勤補給上的難度也會提高不少,心底便有些……」 「唔?不過大軍出征時原就帶了不少糧草,圣人也沒打算將這一戰(zhàn)拖上太久,應(yīng)該沒有太大的問題才是?!?/br> 北地苦寒,若將這一戰(zhàn)拖到秋后,己方除鎮(zhèn)北軍外的戰(zhàn)力必然會受到不小的影響;故早在出征之前,蕭琰便定下了「速戰(zhàn)速決、以優(yōu)勢軍力迫使北雁內(nèi)外交攻、分崩離析」的戰(zhàn)略方向──他之所以堅持御駕親征,也和這一點有關(guān)。畢竟,若無帝王在中路坐鎮(zhèn)指揮、最大限度減低衛(wèi)平軍、鎮(zhèn)北軍和禁軍三軍之間齟齬和統(tǒng)屬糾紛,即使領(lǐng)兵的余青玄、林遠達等都是一等一的出色將領(lǐng),少不得也會因私心而互相掣肘、大大拖慢征北軍進攻的速度。 蕭瑜對兵事雖不那么擅長,卻也參與過御駕出征前的戰(zhàn)前會議,見王師推進的狀況與先前預(yù)期的相差無幾,自然不覺得眼下的狀況有什么不對。 但蕭宸想的卻要更深一些。 「雁地苦寒,去歲又因雪災(zāi)遭了飢荒……雁軍入寇尚能就地補給;我軍入雁卻只能倚仗自身的后勤。尤其考慮到進軍速度,各路前軍所攜的輜重必然十分有限。如今大軍深入北雁,若不曾分兵留守后路,便得時刻留心北雁殘軍的sao擾甚至截斷包抄;若分兵留守,糧草的運送和保存便是極大的隱患……孤雖深信父皇之能、卻也清楚北雁方面絕非都是與賀蘭玉樓一個水平的蠢材。但凡有人覷了空子朝糧草下手、又不能保證后續(xù)的補給,只怕我軍目前的優(yōu)勢便有極大的可能要轉(zhuǎn)為劣勢了?!?/br> 「圣人熟知戰(zhàn)事,對之間的隱患必也相當清楚,太子委實不需過于擔憂?!?/br> 聽年少的姪子有理有據(jù)地分析征北軍可能面臨的危險,即使蕭瑜的長處原就不在這方面,仍不免有了那么幾分……自個兒馬齒徒長、光陰虛度的感覺。 好在他生就了一副玲瓏心竅,倒也看得出這個太子姪兒與其說是找他釋疑解惑、不如說是來尋求安慰的。蕭宸與蕭琰容貌有七、八分像,予人的感覺卻要溫和可愛許多,再加上耳根處微微泛著的幾許緋色,讓瞧著的蕭瑜一時憐愛之心大起。當下一句「臣僭越了」脫口、也不等少年反應(yīng)過來便自探手揉了揉對方發(fā)頂。 蕭宸雖聽父皇以「玩世不恭、憊懶跳脫」形容五叔的性情,可如此「切身」地體會到這點,卻還是實實在在的頭一遭……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讓少年一時有些發(fā)懵;卻是直到原先整齊的發(fā)鬢都有些散亂、一旁守著的安遠也看不下去地想要近前勸阻了,他才掙扎著從蕭瑜的大掌下逃了出來,有些狼狽地問: 「五皇叔緣何──」 「太子就是太過緊繃了?!?/br> 蕭瑜按下了心頭的遺憾故作正經(jīng)地道,「既然已預(yù)料到了可能的危險,事前多加防范、預(yù)作準備不就得了?何需這般眉頭深鎖!若讓不知情的人瞧著,怕還會以為前線的戰(zhàn)事有了什么變故呢?!?/br> 「……孤只是放心不下。」 「身為人子,有此擔憂也是正常。不過圣人籌謀這一仗也籌謀了十幾二十年,必是有了充足的準備才會正式發(fā)兵,又怎會留下那等明顯的疏漏?況且我軍說是深入敵境,可北雁方面本非鐵板一塊,被圣人摧枯拉朽地一番折騰,不自個兒亂起來就不錯了,想來也很難進一步組織起有效的反擊?!?/br> 「這倒是……」 蕭琰商議國事時從不避著愛子,父子倆又有前世的經(jīng)驗可供討論,故蕭宸稍一細想,便也意識到自己確實是有些多慮了。 ──興兵北疆、御駕親征,不過是用以瓦解北雁的最后一著罷了。真正為這場必然的勝利打下基礎(chǔ)的,還是大昭這十多年來的積蓄和醞釀。從國力的恢復(fù)、軍隊戰(zhàn)力的維持,到對北雁內(nèi)部的深入分化,若非帝王早早佈線多方「栽培」,就算真能聚起百萬之師傾巢而入,北疆的戰(zhàn)況也不會進行得這樣順利。 可就算知道是自己關(guān)心則亂,以蕭宸的性子,也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想到前生那場就某方面而言格外慘烈的勝利,即使曾經(jīng)的罪魁禍首如今大多死的死、圈的圈,年輕的太子仍在片刻沉吟后語氣一轉(zhuǎn)、若有所思地開了口: 「征北軍有父皇坐鎮(zhèn)、旗下將領(lǐng)又多是父皇舊部,出岔子的可能性確實不大……可若變生肘腋、禍起蕭墻呢?」 「喔?太子可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 「這倒是不曾……正如先前所說,只是一直沒來由地有些不安而已?!?/br> 少年苦笑道,「之所以深夜請五皇叔前來相議,也是想藉此釐清思緒……說實話,要真是孤多心也就罷了;可若真有了什么萬一,孤便萬死難辭其咎了?!?/br> 「太子言重了。」 太子姪兒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這個做長輩的,自也不好再用一句「多休息寬寬心就沒事了」來打發(fā)對方。尤其上回梁王的案子,也是因圣人的「不安」才尋到契機及時阻止的;故蕭瑜躊躇半晌,還是配合著對方思考起了可能的變數(shù)。 「真說起來,圣人御駕親征,朝中軍力被抽調(diào)不少、幾位重臣也隨軍去了前線,若有人真生出了不臣之心,確實不失為動手的大好良機?!?/br> 頓了頓,「不過動了手是一回事、如何收場又是另一回事──且不說太子手握虎符,隨時可以調(diào)動太子衛(wèi)隊和留守禁軍平亂;在圣人隨時有可能率軍回鑾的情況下,就算僥倖宮變成功,也不過是多過了幾天做皇帝的癮而已?!?/br> 「確實……若無法威脅到父皇,所謂的政變也不過就是場笑話而已?!?/br> 以征北軍之勢,就算有人私通北雁,在戰(zhàn)場上留下帝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至于買通帝王身邊人進行刺殺、甚至策反隨軍將領(lǐng)……對方要真有如此能耐,便只能說是己方輕忽大意、疏漏無能了。 而不論蕭宸或蕭瑜,都不認為如今正劍指燕京的帝王會犯下如此可笑的錯誤。 「若換作是臣,與其大張旗鼓地搞什么政變,還不如趁隙離間太子和圣人?!?/br> 相對于軍事,蕭瑜在政治方面的敏銳度無疑要高上許多,語氣一轉(zhuǎn)便又拋出了另一種可能,「說句難聽的:為君者,少有不猜忌多疑的。無論用上什么手段,只要成功讓圣人相信太子生了異心,對方在這奪嫡之爭上便已贏了大半。」 「……不會的?!?/br> 雖知五皇叔此言不過是單純的推斷、假設(shè),蕭宸仍聽得心下一緊,忙連連搖頭、大加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父皇知我,又怎會看不出旁人的栽贓嫁禍?」 「可若動手的,當真是太子手下的人呢?」 「五皇叔此言何意?」 「莫忘了……太子肩負著的,可不光只是自身的榮辱、還有背后那些『太子黨人』的榮華富貴。若太子管住了自己,卻管不住這些人……真出了什么狀況,可就百口莫辯了。」 這番話與其說是蕭瑜的推測,不如說是他這些年來苦苦周旋在皇帝兄長和不省心的外家間留下的血淚教訓(xùn)──他從來無心帝位,舅舅和表兄弟們卻總是時不時便要折騰、蹦達一回,讓他想安安靜靜地做個間王都難,故說著說著,便忍不住有感而發(fā)了。 但這番話,也確實提醒了蕭宸。 要說讓人不省心的外家,他此前不也經(jīng)歷過一遭?如非樓孟允本身難成氣候、樓家又仍有外公鎮(zhèn)著,事情會演變成什么樣還不好說……尤其他手底下跟著的人越來越多,難保不會有自作主張、假他名義胡作非為的人。若這些人真生了異心鑽了空子、對父皇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舉動……就算父皇最終不予追究,蕭宸也很難原諒自己。 「這點……倒真是孤疏忽了?!?/br> 「呃、臣只是有感而發(fā)、兼且提出一些可能性而已,可不見得真會發(fā)生……太子聽聽便罷,莫要過慮了。」 「不,五皇叔提醒得很對──縱使孤問心無愧,也難保手下人不會因嚐到了權(quán)力滋味而生出別樣心思。既然察覺了這種可能性,自然得仔細防備一番;如若不然,孤又如何對得起父皇如此信任倚重?」 「太子……」 見少年一臉凝色,擔憂自省之情發(fā)自肺腑,蕭瑜心下震撼,突然有些明白他那位皇帝兄長這個兒子信任倚重至斯的理由了。 圣人之所以對太子信重若此、從不相疑,不是因為太子出身尊貴、性情溫和,也不是因為太子秉承天運、資質(zhì)敏慧;而是因為太子一片赤誠,是真真將圣人放在心里敬著、慕著、愛著的。如此真心,連他這個局外人都不禁為之動容;更何況是飽嚐孤寡滋味的帝王? 不說其他,單單少年藏在那雙丹鳳眸底的深深情意──蕭瑜告訴自己那是孺慕之情──就夠讓人泥足深陷了。 「臣雖不才,在世家大族間卻還有些人脈;若有什么吩咐,太子儘管示下?!?/br> 「五皇叔客氣了……如此,還請五皇叔代孤探聽、留意一二,看那些所謂的『太子黨』間是否有什么不穩(wěn)的動靜、又或陸氏等有沒有什么異動;孤也會加緊自查──若一切只是多心便好。倘非如此,孤也會盡全力收拾善后,絕不讓人有威脅到父皇的機會?!?/br> 「臣遵旨。」 想著談到這里也該差不多了,躬身一禮沉聲應(yīng)過后,蕭瑜隨即語氣一轉(zhuǎn): 「眼下時候也不早了,太子身負重任、又正是長身子的年紀,還是早些歇著吧。若累壞了身子,圣人回來可要怪臣沒將太子照顧好了?!?/br> 「嗯,今夜多謝五皇叔了。」 方才的一番談話固然讓蕭宸有了方向,可要進一步釐清,卻也不是這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事。故見蕭瑜婉轉(zhuǎn)提了辭意,他便也順勢起身,邊道謝邊將人送到了門邊,讓今晚這番突如其來的密談就此告了終。 ==================簡體================= 別離之際,蕭宸原以為自個兒接下來的幾個月,都要在度日如年的刻骨相思中度過了。不想相思刻骨是真;可「度日如年」四字,卻幾乎沒怎么品嘗到、便讓接踵而來的諸般事務(wù)整得分身乏術(shù)、席不暇暖了。 蕭宸這些年雖也累積了不少處理政事的經(jīng)驗,可從旁協(xié)助和一肩挑起,仍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尤其眼下無了帝王鎮(zhèn)著、身為太子的他又是第一次監(jiān)國,即便有樓相和楚王從旁協(xié)助,在處事應(yīng)對上仍不免有些磕絆和疏漏。在此情況下,盡管優(yōu)秀的學(xué)習(xí)能力讓少年很快就從錯誤中摸到了訣竅;朝中某些官員的心思,卻仍在蕭宸逐步適應(yīng)的過程中不可免地漸漸活泛了起來。 倒不是說這些人膽大到就此生出了不臣之心;只是太子年少、經(jīng)驗未足,性情又以溫和仁善出名,朝臣們面上恭敬不減,心下卻多少存著幾分輕視和怠慢,面對公務(wù)時自也不如帝王在朝時那般兢兢業(yè)業(yè)、認真本分──僅僅敷衍了事的倒還算好了;那些陽奉陰違、蓄意搗鬼的才是真正的亂源。好在蕭琰離京時也將京中潛龍衛(wèi)的指揮權(quán)全數(shù)交給了愛子,這才讓蕭宸得以在掌握某些人犯事的證據(jù)后直接來了個殺雞儆猴,將幾名帶頭搗亂的官員或申斥或下獄,就此鎮(zhèn)住了朝中一度刮起的歪風(fēng),讓一應(yīng)政務(wù)的運作恢復(fù)了原有的秩序。 可蕭宸身上的擔子,卻沒有因此輕省多少。 因為前線日益推進的戰(zhàn)事;也因為那隨戰(zhàn)事推進逐漸變得吃力的后勤。 看著宮門落鎖前才剛遞來的最新戰(zhàn)報,深夜時分、興麟殿里,蕭宸將象徵著御駕所在的棋子往輿圖上北雁王都的方向再行移動了少許;秀若遠山的雙眉微微蹙起,而在片刻沉默后雙唇輕啟,同一旁的安遠問: 「楚王叔今晚也歇在宮里么?」 「是?!?/br> 「如此,請楚王叔過來吧,就說孤有事相詢?!?/br> 「奴婢遵旨?!?/br> 得主子吩咐,安遠也未多問便退步出了寢殿,依著太子的指示往蕭瑜處請人去了。 聽著這位心腹內(nèi)監(jiān)的足音漸行漸遠,年輕的太子輕輕吁了口氣,就著一身便袍有些疲憊地癱靠在了身后的軟榻之上。 蕭宸幼時困鎖深宮、之后又因故離宮多年,和楚王蕭瑜的接觸十分有限,自也談不上如何親近??扇缃窀富食稣髟谕?、沉師也隨駕同行,能讓他一吐心中擔憂和疑惑的對象,也就只剩下外公……和同樣深得父皇信任五皇叔了。 論親近和熟悉,外公自然是相對合適的人選。可外公如今年事已高,他又如何好因心底的那點不安將人連夜召入宮中?倒是五皇叔得了父皇囑咐,這幾個月有大半時間都是宿在宮里的;故蕭宸幾番思量,終究還是腆著臉讓安遠將人請了過來。 蕭瑜如今就宿在興麟殿側(cè)殿──蕭宸無妻無子,帝王賞賜的幾個美人又因先前的栽贓風(fēng)波給盡數(shù)圈了起,自然無甚忌諱──到寢殿正殿也就是一兩刻的光景而已;不多時,屬于五皇叔的、蕭宸如今已逐漸熟悉的足音,便已隨著安遠的腳步來到了殿外。 「臣蕭瑜參見太子?!?/br> 「五皇叔不必多禮……快請進?!?/br> 「謝太子。」 國法重于家法,蕭宸作為儲君,身分原就僅次于帝王,故蕭瑜入殿時仍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先按制行了個大禮,隨后才由主動上前相迎的少年伸手將他扶起,邊讓安遠將他先前參看的輿圖和戰(zhàn)報取來、邊引著這位叔父到寢殿外間的長榻上入了座。 「這是傍晚宮門落鎖前送來的戰(zhàn)報?!?/br> 他將那封文書遞到了蕭瑜手中:「正如先前所議,深入北雁境內(nèi)后,父皇便將征北軍兵分三路,王師從中路穩(wěn)步推進;鎮(zhèn)北軍、衛(wèi)平軍則分由東西二路包抄,先攻下安琿、寧泉,再以此二城為據(jù)點朝燕京進發(fā)。俞青玄領(lǐng)的鎮(zhèn)北軍已經(jīng)圍了安琿;林遠達領(lǐng)的衛(wèi)平軍也已和寧泉守軍接了戰(zhàn);若一切順利,興許下個月便能成功會師燕京了。」 寧泉、安琿是通往燕京的兩大交通要地,也是北雁境內(nèi)僅次于邊關(guān)和王都的屯兵重鎮(zhèn)。只有先拿下這兩城,進攻燕京時才能避免被人截斷后路兩相夾擊的危險;故蕭琰雖也盼著能盡快了結(jié)這一仗早日返京,卻仍是選擇穩(wěn)扎穩(wěn)打逐步推進,從而避免不必要的變數(shù)一舉重創(chuàng)北雁,讓這個北地強鄰再沒有興風(fēng)作浪的機會。 「看來征北軍進行得十分順利?!?/br> 進軍北雁的方略早在出兵前就已定下,故蕭瑜只大略掃了眼戰(zhàn)報,立時便弄清了前線的狀況……「不知太子召臣前來,是……?」 「孤只是有些不安?!?/br> 想到自己只因為這點小事就連夜將五皇叔請了過來,蕭宸的臉有些紅,但還是頂著蕭瑜探詢的目光將自個兒心底的疑慮說了出來: 「自二月發(fā)兵至今,也有將近四個月的時間了。眼看王師連戰(zhàn)皆捷、層層推進,孤心下固然振奮非常;但想到大軍已深入北雁腹地,便不至于四面受敵、在后勤補給上的難度也會提高不少,心底便有些……」 「唔?不過大軍出征時原就帶了不少糧草,圣人也沒打算將這一戰(zhàn)拖上太久,應(yīng)該沒有太大的問題才是。」 北地苦寒,若將這一戰(zhàn)拖到秋后,己方除鎮(zhèn)北軍外的戰(zhàn)力必然會受到不小的影響;故早在出征之前,蕭琰便定下了「速戰(zhàn)速決、以優(yōu)勢軍力迫使北雁內(nèi)外交攻、分崩離析」的戰(zhàn)略方向──他之所以堅持御駕親征,也和這一點有關(guān)。畢竟,若無帝王在中路坐鎮(zhèn)指揮、最大限度減低衛(wèi)平軍、鎮(zhèn)北軍和禁軍三軍之間齟齬和統(tǒng)屬糾紛,即使領(lǐng)兵的余青玄、林遠達等都是一等一的出色將領(lǐng),少不得也會因私心而互相掣肘、大大拖慢征北軍進攻的速度。 蕭瑜對兵事雖不那么擅長,卻也參與過御駕出征前的戰(zhàn)前會議,見王師推進的狀況與先前預(yù)期的相差無幾,自然不覺得眼下的狀況有什么不對。 但蕭宸想的卻要更深一些。 「雁地苦寒,去歲又因雪災(zāi)遭了饑荒……雁軍入寇尚能就地補給;我軍入雁卻只能倚仗自身的后勤。尤其考慮到進軍速度,各路前軍所攜的輜重必然十分有限。如今大軍深入北雁,若不曾分兵留守后路,便得時刻留心北雁殘軍的sao擾甚至截斷包抄;若分兵留守,糧草的運送和保存便是極大的隱患……孤雖深信父皇之能、卻也清楚北雁方面絕非都是與賀蘭玉樓一個水平的蠢材。但凡有人覷了空子朝糧草下手、又不能保證后續(xù)的補給,只怕我軍目前的優(yōu)勢便有極大的可能要轉(zhuǎn)為劣勢了。」 「圣人熟知戰(zhàn)事,對之間的隱患必也相當清楚,太子委實不需過于擔憂。」 聽年少的侄子有理有據(jù)地分析征北軍可能面臨的危險,即使蕭瑜的長處原就不在這方面,仍不免有了那么幾分……自個兒馬齒徒長、光陰虛度的感覺。 好在他生就了一副玲瓏心竅,倒也看得出這個太子侄兒與其說是找他釋疑解惑、不如說是來尋求安慰的。蕭宸與蕭琰容貌有七、八分像,予人的感覺卻要溫和可愛許多,再加上耳根處微微泛著的幾許緋色,讓瞧著的蕭瑜一時憐愛之心大起。當下一句「臣僭越了」脫口、也不等少年反應(yīng)過來便自探手揉了揉對方發(fā)頂。 蕭宸雖聽父皇以「玩世不恭、憊懶跳脫」形容五叔的性情,可如此「切身」地體會到這點,卻還是實實在在的頭一遭……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讓少年一時有些發(fā)懵;卻是直到原先整齊的發(fā)鬢都有些散亂、一旁守著的安遠也看不下去地想要近前勸阻了,他才掙扎著從蕭瑜的大掌下逃了出來,有些狼狽地問: 「五皇叔緣何──」 「太子就是太過緊繃了?!?/br> 蕭瑜按下了心頭的遺憾故作正經(jīng)地道,「既然已預(yù)料到了可能的危險,事前多加防范、預(yù)作準備不就得了?何需這般眉頭深鎖!若讓不知情的人瞧著,怕還會以為前線的戰(zhàn)事有了什么變故呢?!?/br> 「……孤只是放心不下?!?/br> 「身為人子,有此擔憂也是正常。不過圣人籌謀這一仗也籌謀了十幾二十年,必是有了充足的準備才會正式發(fā)兵,又怎會留下那等明顯的疏漏?況且我軍說是深入敵境,可北雁方面本非鐵板一塊,被圣人摧枯拉朽地一番折騰,不自個兒亂起來就不錯了,想來也很難進一步組織起有效的反擊?!?/br> 「這倒是……」 蕭琰商議國事時從不避著愛子,父子倆又有前世的經(jīng)驗可供討論,故蕭宸稍一細想,便也意識到自己確實是有些多慮了。 ──興兵北疆、御駕親征,不過是用以瓦解北雁的最后一著罷了。真正為這場必然的勝利打下基礎(chǔ)的,還是大昭這十多年來的積蓄和醞釀。從國力的恢復(fù)、軍隊戰(zhàn)力的維持,到對北雁內(nèi)部的深入分化,若非帝王早早布線多方「栽培」,就算真能聚起百萬之師傾巢而入,北疆的戰(zhàn)況也不會進行得這樣順利。 可就算知道是自己關(guān)心則亂,以蕭宸的性子,也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想到前生那場就某方面而言格外慘烈的勝利,即使曾經(jīng)的罪魁禍首如今大多死的死、圈的圈,年輕的太子仍在片刻沉吟后語氣一轉(zhuǎn)、若有所思地開了口: 「征北軍有父皇坐鎮(zhèn)、旗下將領(lǐng)又多是父皇舊部,出岔子的可能性確實不大……可若變生肘腋、禍起蕭墻呢?」 「喔?太子可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 「這倒是不曾……正如先前所說,只是一直沒來由地有些不安而已。」 少年苦笑道,「之所以深夜請五皇叔前來相議,也是想藉此厘清思緒……說實話,要真是孤多心也就罷了;可若真有了什么萬一,孤便萬死難辭其咎了。」 「太子言重了?!?/br> 太子侄兒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這個做長輩的,自也不好再用一句「多休息寬寬心就沒事了」來打發(fā)對方。尤其上回梁王的案子,也是因圣人的「不安」才尋到契機及時阻止的;故蕭瑜躊躇半晌,還是配合著對方思考起了可能的變數(shù)。 「真說起來,圣人御駕親征,朝中軍力被抽調(diào)不少、幾位重臣也隨軍去了前線,若有人真生出了不臣之心,確實不失為動手的大好良機。」 頓了頓,「不過動了手是一回事、如何收場又是另一回事──且不說太子手握虎符,隨時可以調(diào)動太子衛(wèi)隊和留守禁軍平亂;在圣人隨時有可能率軍回鑾的情況下,就算僥幸宮變成功,也不過是多過了幾天做皇帝的癮而已?!?/br> 「確實……若無法威脅到父皇,所謂的政變也不過就是場笑話而已?!?/br> 以征北軍之勢,就算有人私通北雁,在戰(zhàn)場上留下帝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至于買通帝王身邊人進行刺殺、甚至策反隨軍將領(lǐng)……對方要真有如此能耐,便只能說是己方輕忽大意、疏漏無能了。 而不論蕭宸或蕭瑜,都不認為如今正劍指燕京的帝王會犯下如此可笑的錯誤。 「若換作是臣,與其大張旗鼓地搞什么政變,還不如趁隙離間太子和圣人?!?/br> 相對于軍事,蕭瑜在政治方面的敏銳度無疑要高上許多,語氣一轉(zhuǎn)便又拋出了另一種可能,「說句難聽的:為君者,少有不猜忌多疑的。無論用上什么手段,只要成功讓圣人相信太子生了異心,對方在這奪嫡之爭上便已贏了大半。」 「……不會的?!?/br> 雖知五皇叔此言不過是單純的推斷、假設(shè),蕭宸仍聽得心下一緊,忙連連搖頭、大加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父皇知我,又怎會看不出旁人的栽贓嫁禍?」 「可若動手的,當真是太子手下的人呢?」 「五皇叔此言何意?」 「莫忘了……太子肩負著的,可不光只是自身的榮辱、還有背后那些『太子黨人』的榮華富貴。若太子管住了自己,卻管不住這些人……真出了什么狀況,可就百口莫辯了?!?/br> 這番話與其說是蕭瑜的推測,不如說是他這些年來苦苦周旋在皇帝兄長和不省心的外家間留下的血淚教訓(xùn)──他從來無心帝位,舅舅和表兄弟們卻總是時不時便要折騰、蹦達一回,讓他想安安靜靜地做個閑王都難,故說著說著,便忍不住有感而發(fā)了。 但這番話,也確實提醒了蕭宸。 要說讓人不省心的外家,他此前不也經(jīng)歷過一遭?如非樓孟允本身難成氣候、樓家又仍有外公鎮(zhèn)著,事情會演變成什么樣還不好說……尤其他手底下跟著的人越來越多,難保不會有自作主張、假他名義胡作非為的人。若這些人真生了異心鉆了空子、對父皇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舉動……就算父皇最終不予追究,蕭宸也很難原諒自己。 「這點……倒真是孤疏忽了?!?/br> 「呃、臣只是有感而發(fā)、兼且提出一些可能性而已,可不見得真會發(fā)生……太子聽聽便罷,莫要過慮了?!?/br> 「不,五皇叔提醒得很對──縱使孤問心無愧,也難保手下人不會因嚐到了權(quán)力滋味而生出別樣心思。既然察覺了這種可能性,自然得仔細防備一番;如若不然,孤又如何對得起父皇如此信任倚重?」 「太子……」 見少年一臉凝色,擔憂自省之情發(fā)自肺腑,蕭瑜心下震撼,突然有些明白他那位皇帝兄長這個兒子信任倚重至斯的理由了。 圣人之所以對太子信重若此、從不相疑,不是因為太子出身尊貴、性情溫和,也不是因為太子秉承天運、資質(zhì)敏慧;而是因為太子一片赤誠,是真真將圣人放在心里敬著、慕著、愛著的。如此真心,連他這個局外人都不禁為之動容;更何況是飽嚐孤寡滋味的帝王? 不說其他,單單少年藏在那雙丹鳳眸底的深深情意──蕭瑜告訴自己那是孺慕之情──就夠讓人泥足深陷了。 「臣雖不才,在世家大族間卻還有些人脈;若有什么吩咐,太子盡管示下?!?/br> 「五皇叔客氣了……如此,還請五皇叔代孤探聽、留意一二,看那些所謂的『太子黨』間是否有什么不穩(wěn)的動靜、又或陸氏等有沒有什么異動;孤也會加緊自查──若一切只是多心便好。倘非如此,孤也會盡全力收拾善后,絕不讓人有威脅到父皇的機會?!?/br> 「臣遵旨?!?/br> 想著談到這里也該差不多了,躬身一禮沉聲應(yīng)過后,蕭瑜隨即語氣一轉(zhuǎn): 「眼下時候也不早了,太子身負重任、又正是長身子的年紀,還是早些歇著吧。若累壞了身子,圣人回來可要怪臣沒將太子照顧好了?!?/br> 「嗯,今夜多謝五皇叔了。」 方才的一番談話固然讓蕭宸有了方向,可要進一步厘清,卻也不是這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事。故見蕭瑜婉轉(zhuǎn)提了辭意,他便也順勢起身,邊道謝邊將人送到了門邊,讓今晚這番突如其來的密談就此告了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