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十六) 「你怎么搭上這條線的?」他不猜我炒什么,顯然比較在意我伙同外人賺外路,竟然沒讓他事先知情。 不知是不是錯覺,看他定睛<研究>我的表情,我好像……<聞>到了一絲酸酸的焦味? 自從他當上我的特助,我倆就像哼哈二將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我確實沒啥獨處的時間。不過,一個人若有心在墻上挖洞,就算一天只能挖五分鐘,連續(xù)挖個三冬五冬不放棄,就是那墻厚得賽過萬里長城,還是得穿。 【傍晚去散步,你如果要煮飯,沒跟來,我就會去葛大哥的那家種苗店坐一下?!课覍懗鲆话氲氖聦崳瑳]寫是我主動去勾這條線的。歡力苗圃的老闆姓葛,他的店面加盟在全省最大農(nóng)藥集團下,就開在我倆之前住處的附近。 「……所以,你跟著他老婆炒美股,炒期貨?」我都認識這一號人物了,我愛人焉能不知?葛大哥的妻子是梅開二度、從美國嫁回臺灣來的,會抽菸會喝酒,會騎馬會開車,還很愛玩美國的股票與期貨。 我咳了咳,有些忐忑的摸了摸助聽器。 「連續(xù)七季,都是盈馀??雌饋恚€挺厲害的。」口氣很平,很平,這代表我愛人的心里不太平。 【不是只有炒股,我還買了其他的……】我健筆如飛,刷刷刷地寫下我國際帳戶里的四筆基金,那時臺灣還不流行什么美債、美金、英鎊、泛太平洋、金磚四國……等等諸如此類的基金投資,可是在歐美,早已盛行多年。 「……辭職前,你本來打算把國內(nèi)的訂單,給葛大哥幾成?」 好犀利喔,不愧被叫做地下總經(jīng)理,我只給三根手指頭挺起半秒鐘的時間,旋即縮起爪子放在他的膝蓋上,大展狗腿模式的給他按按捏捏。 「劉志彥,我跟你在一起,并非我愛慕虛榮,貪圖榮華富貴。我為你家的產(chǎn)業(yè)盡心盡力,只是想讓你盡快能拿到你該得的?!?/br> 我點頭如搗蒜,趕忙翻出那副受教又感動的表情戴上臉。 「你老實說,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要侵蝕自家產(chǎn)業(yè)的根基? 「因-為-你。」 他眉峰一聳:「原來,我是你的絆腳石?」 我舉手做發(fā)誓狀,搖頭如波浪鼓。 「你沒這樣想,怎會這么做?」 【我看你這樣,心累?!坷掀庞珠_始心疼我那些沒有到手的股份了,將臉湊過去,嘴對嘴啾了下安慰他,再低下頭繼續(xù)寫。 【你跟我都是簡單就能過日子的人,花不了很多錢,只要錢夠用,能一直在一起,做什么都齊心協(xié)力,我就覺得很幸福。】 他沒以言語回應(yīng)我,只是一眨眼,他眼里的嚴肅便消失一大半。 「你別把話說早了,東東要是讀到留洋,攻到博士,你就準備把棺材本都給掏出來栽培他吧。」 這有什么問題?老婆不再追究,我也笑開了,摟住他將臉貼在他胸前一陣亂蹭,我是真的真的覺得自己超級幸福的。 可惜天不從人愿,偏偏我愛人就是個爛好人,偏要賣我大哥的面子,偏要幫他接下那個爛攤子! 回絕他!我比得很用力,感覺自己的胸口燃著一團火,鼻腔就是煙囪,正在冒煙! 本來我想剩下的幾十年,我每天都要當個傻笑過日子的人,不想再讓負面的情緒進駐我的生活??墒?,他偏偏,偏偏就是答應(yīng)了! 「孩子是無辜的?!顾е懦錾粷M三天的小男嬰,餵奶的手勢很老練,望向我的眼神很堅持。 「志彥,他就跟你姓劉了。你覺得,我們給他取什么樣的名字,比較好叫?」 (四十七) 叫什么?雜種要嫌難聽,那就叫多情種還是濫情種如何?我聽見自己頻頻冷哼,手上比劃的動作就像電視上的劍客拋出信紙,轉(zhuǎn)瞬間手揮劍舞,削出漫天飛雪! 「不要胡說,都當爸的人了,別老是孩子氣。」見我憤慨至斯,我的傻愛人倒是笑了:「孩子能不能教好,天生的秉性只佔五分。你跟我在一起,一直都很忠誠,難道你身上流的就不是劉家的血統(tǒng)?你還不允許這孩子有成為癡情種的機率了?」 我不看范源進,就顧著瞪住努力吸吮的小東西,盤算著該把郵票貼在他臉上的哪部位,然后將他塞郵筒,寄給量狹善妒的大嫂料理,不,處理。 「就算是親生的,我們也保證不了他的、品、質(zhì)?!棺詈竽莾勺挚桃饨o了重音做強調(diào),含著深濃的戲謔:「我們試試看,從小就以身作則的教育他,讓他習慣以我們的觀念來處理事情,好不好?」 好跟不好都讓你說了,我還能說啥?仰起頭,嘆口氣,我明白我貧瘠的生活除了范源進,早已一無所有,只能忍住潸然落淚的衝動歸順他,將未來的吉兇交給上天去決斷。 次子劉尚誠五歲的時候,生母攜新婚夫婿來訪,我才知道尚誠是我愛人主動找上她,助她脫離黑道的控制,請她生下來送給我們養(yǎng)的,生父確實是我那不成氣候、貪杯又性好漁色的大哥。 她因年幼被騙,誤墮風塵,在未婚mama中途之家認識了當前的夫婿。雛妓與社工,國中肄業(yè)對大學畢業(yè),欠債貧戶對書香世家,她與他跨越多重的障礙,經(jīng)過多年的爭取與抗爭,終于能夠修成正果…… 雖是交淺言深,那天,連我都難免染上這對夫妻的喜悅之情,笑容多到次子當餐膽敢留飯在碗里,不扒乾凈還耍賴。結(jié)果嘛,哼哼,自然是客人走了,他就知道了,要不是他乾爹搶走那隻不求人(抓背的竹撓),我肯定給他好好抓頓癢,抓到他痛哭流涕的討?zhàn)垼?/br> 長子范東振跟次子劉尚誠差三歲,上學后我倆都沒有特別督促,成績倒都不錯,就比小學六年每回月考都拿第一名的我差了些。 西元二零零零年五月,我倆收養(yǎng)了最后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兒---兩歲半的高敏敏。 她是原住民,泰雅族,雙親俱在前一年的九二一南投大地震喪生。我愛人先在電視里看見她,后又在孤兒院遇見她,直覺她跟他有緣,便循法規(guī)申請了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 邁入二十一世紀,臺灣的產(chǎn)業(yè)版塊大洗牌,在政府刻意做多的幫扶下,臺灣的高科技產(chǎn)業(yè)變得舉世聞名,我也在這些上市上柜公司的股票里挑肥揀瘦的試過幾回身手,雖然學會上網(wǎng)后透過網(wǎng)路認識幾個炒股高手,到目前算起來還是賠了幾百萬,要不是賺夠養(yǎng)老本的基金在二零零九年的年中,我提現(xiàn)七成出來的時機還算及時,我也不可能還有兩千多萬的新臺幣能穩(wěn)穩(wěn)妥妥的放在定存里。 我打下的江山在女博士被大哥的色色手摸得氣走后,差點給那兩個多情種給坐崩了。我跟歡力的老闆再找其他碾米廠合作,申請出新的商標,劉家的販米生意無論國內(nèi)外,陸續(xù)在兩年間被我搶走了五六成。 新商標運行第四年,祖父臥床不起,不能再帶著祖母偷偷跟我約在外面見面了。我與愛人帶著孩子們在上班時間去醫(yī)院探望他,祖母跟母親也在病房里,三個長輩這時對我愛人和顏悅色還談不上,但至少沒有我當初憤而離職時對他的種種不友善了。 母親回劉家,一是被我氣的,一是因為祖母。那時勉為其難的回歸主母的位置,后來也多虧有她,據(jù)說大哥大嫂鬧離婚的期間拖得很長,各種不堪的場面幾乎都出現(xiàn)過,沒有祖母的庇蔭與照顧,那兩個天可憐見的孩子大概會比雙親更早崩潰,誤入歧途。 祖父過世了,我在母親的力挺之下,攜家?guī)Ь斓幕厝ケ紗?。當我不顧旁人的眼光,給我愛人也拿了一套孫子輩的麻衣孝服幫他穿戴,回頭又拿曾孫輩的給兩個兒子穿(那時還沒有小女兒),我看見我愛人的眼里淚光閃閃,顯得比我更激動。 來,我招手要兒子站到我倆身后,示意他們跟著跪拜,當師公阿做法事的聲音一響起,我一手舉香一手牽住我愛人,雙膝齊平的跪下去。 哭爺爺,我用嘴型提醒他,交握的手給他不得不叫的壓力,害他不得不真的淚奔成兩行。 法事冗長,所幸這時是深秋,不悶熱,身后兩個兒子身強體壯,哭聲洪亮,再加上孝女白琴的音效,我戴著助聽器的左耳道被這些噪音的震動給震得發(fā)麻生痛。 我眼里泛淚,心里卻是喜悅的,就跟我當年與范源進齊跪我岳丈的心情如出一轍。 往后許多年,我奉養(yǎng)了祖母與我的雙親,逐一送兩邊的直系長輩進醫(yī)院,進棺材,進焚化爐,進靈骨塔。 把我母親送走時,已是最后一個,我也坐六望七的年紀了。三個孩子跟他們的妻兒丈夫被我遣回家休息,我與我愛人并肩站在火葬場的外頭,望著爐子,感覺站了很久,很久,我才轉(zhuǎn)頭看他,伸手握了下他的手,待他也轉(zhuǎn)頭望向我,我才放開他,慎重的邊說,邊比。 「謝-謝-你。這-輩-子,多-虧,有-你?!?/br> 他沒接話,只是伸手為我除下麻衣孝服,拿到收集的廢棄桶前掀開桶蓋,扔進去。 「找個地方坐吧?!顾麑ξ艺f:「等時間快到了,再過來?!?/br> 我點頭,等時間到了,不管是他的,還是我的,無論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都跟他走。 有他的地方,我才有歸屬感。 有他的地方,我才有一個家。 他,范源進,就是我,劉志彥,今生的歸依。 今生的終點。 【正文。終】 番外二:歸宿(劉尚誠視角) (一) 我總算能回老家過年了,讓爸消氣的大功臣,是愛人上個周末在醫(yī)院為我誕下的長子。 乾爹在facebook看見我愛人po上的嬰兒照,馬上打我手機要我?guī)匕旨易伦?,順便探看我的長女淳若。 當初鬧離婚,是因為前妻很強勢,很自我,跟我家人始終不合拍,越處越煎熬。協(xié)商一開,她就先要走了淳若的監(jiān)護權(quán);臨了要再婚了,沒有通知我又把乾爹約在外頭,將淳若塞回來託他養(yǎng)育。 這輩子除了乾爹,我誰都不欠,他開口要我辦的事就算要我半條命,我也會聽從。我不怨我的命,我只感謝上天給我一個養(yǎng)我、愛我、疼我、護我,遠勝給我生命那兩人的乾爹。 所以,一辦好出院手續(xù),將車駛離醫(yī)院,我沒有先回我倆的小愛巢的打算,車頭一調(diào)直直往近百里外的老家的方向趕回去,就為了乾爹說他燉了好一大鍋香菇雞湯,用電鍋溫著端出廳堂,還準備了兩副碗筷,正等著我倆回去喝。 隨后,當我跪在爸面前,不閃不避的任他使家法揮向我肩背,我的眼睛還在留意著我愛人的反應(yīng),就怕她跟上回一樣掙開乾爹的懷抱,跑過來抱住我替我挨棍子。 「爸爸,別打了,別打了,求求你別打了……」愛人哭得肝腸寸斷,這對剛生育過的婦人家是大忌。 【敏敏,會沒事的,讓爸打幾下消消火,一切都會過去,會好的?!克蟾盘脹]再見爸修理我的慘況了,忘了爸有多嚇人,一慌就將我剛在車上交待過她的事情全都給忘啦。 爸打人的動作一向夸張,模樣也很唬人,面目猙獰若羅剎,手上青筋畢露,藤條與皮rou激盪出的聲響通常也比較響亮,其實對生命絕無危害,就是皮rou受疼,忍一忍也就過去了,真沒什么好擔心的。 「志彥,適可而止!」乾爹大吼一聲,對孩子們的管教扮演慈父角色的他通常不會中途干預嚴父角色的爸,除非他覺得太過了。 他出聲這時,我心里已經(jīng)數(shù)到了四十幾,等會兒我愛人要給我上藥,衣服一撩起來,肯定整個背會佈滿橫錯交縱的紅紫淤痕。 一想到敏敏又要次次幫我上藥、次次為我哭,一如我從小到大、領(lǐng)過無數(shù)次原因記不得的大小處罰后,她千篇一律的反應(yīng),我的眼睛忍不住開始微微脹熱,發(fā)起痠意。 爸手上不見停,力氣下得更大,捱到第五十下,粗如兒臂的老藤條總算不再落在身上。 一張寫滿字的紙落到我眼前來,就著雙手撐地、俯首立跪的姿勢,我默默地逐字細讀。 才讀了個開頭,一個陰影遮住我的光線,慈祥的乾爹跟我面對面的跪著,將他搶來的老藤條另一端,揮向自己的背。 「爹地!」我意會過來他在想什么,心里狠狠一慟,連忙傾身去搶藤條。 「這兩個孩子,都是我做主抱回來養(yǎng)的。如果他們有錯,那就是我的錯,是我將阿誠跟敏敏拉在一起過日子,是我?guī)退麄冝k離婚住到一起,是我要他們回來坐月子的。如果你非要罰誰,才能讓你心里覺得痛快,那么,最應(yīng)該領(lǐng)你這頓打的不是阿誠,而是我!」 乾爹用僅剩的那手先后推開爸跟我,敏敏一手壓在受到驚嚇的淳若背上,一手抱著我的長子,母子三個摟成一團,正在嚶嚶哭泣。 (二) 從年輕拼到老,從祖上的米攪阿到自己的米廠,久居高位的爸懂說話,卻連自家人都罕聞他出聲,顧盼之間、威嚴自生,深具領(lǐng)袖風范,就連這時也不例外。 只見他站到乾爹肩后,凌空抓住老藤條,乾爹抽不出便側(cè)過臉跟他對瞪,以眼神要他走開,他瞪回去,不出十秒,乾爹果然瞪不贏他的先松手。 沒跟乾爹繼續(xù)瞪來瞪去,爸又朝我走近了兩步,以藤條點點我面前的紙,示意我繼續(xù)讀。 「阿誠,不能答應(yīng)。」乾爹的眼若能噴火,我膝前這張紙恐怕已經(jīng)燒成灰燼了:「你爸寫的這些,都是氣話。」 我沒回話,只是點頭,因為我不想傷乾爹的心。 我不能在這個時候說出我的真心話,說我根本不想姓劉,寧愿姓范,甚至跟敏敏姓高,都不想跟姓劉的這一家子再有干係。 雖然這些話,我之前就曾說過許多回。 男人都是當了父親之后,才開始學著怎樣當人爸爸的。不能回家的這兩年,敏敏多次引導我站在為人父的角度去思考,重新檢視自己是否盡全了為人子的本份。我越是想,越后悔,悔恨之前頂過乾爹的每句話。 有一次,夜深了,敏敏避開我一個人躲在陽臺邊晾衣服邊哭,就因為乾爹快生日了,爸還生我倆的氣,她不能回去給他祝壽。我單膝跪在蹲著的她跟前,當她的面發(fā)誓,如果能夠再回家我絕對會好好孝順乾爹,不再讓他氣魯。 查埔仔說話算話。就算敏敏現(xiàn)在不在這間屋子里,我也一樣會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你,出-去。」看我應(yīng)和乾爹的話,爸終于被激得忍不住,開口說話了,「麥、擱、返、來!」(別再回來) 「嗯系攏講啊嗎?哩幼擱底累番癲啥?」(不是都說了嗎?你又在無理取鬧些什么?) 乾爹又吼爸了,一天里連續(xù)兩次,都比得上月全蝕的罕見了。 我瞄了眼敏敏,看她腫著眼抽咽著,一手給淳若揩眼淚、一手搖著兒子輕聲哄,自己鼻水雙管流都沒手去擦。我忍住喊她去一旁坐著的衝動,垂下眼繼續(xù)看爸給我的絕情書,心想高敏敏就算再狼狽,她在我心中永遠都是這世上最美麗、最讓我心動的女性。 爸也是覺得委屈的吧?被乾爸爹連兩吼,他氣得扔開藤條,轉(zhuǎn)身往屋外疾行,重重甩上廳門,一下子就走得不見人影了。 「爹地!爸他、他就這樣出去了,不知道……」有沒有帶錢?敏敏的未竟之語,我跟乾爹都明白。 「你們別管,都去吃飯?!骨鶕巫〉孛?,變換姿勢站起來的速度有些遲緩,我蹲起來想扶他一把、卻被他婉拒。 「爹地,我跟你去找爸吧?」我也站起來,隨手將那張紙折起來放牛仔褲的后袋,看乾爹揉了好幾下膝蓋才能打直腿,我再次意識到當年那個又抱又背、能把三個孩子都攬在身上的強壯老爹真的老了,膝關(guān)節(jié)受不住猛然一跪帶來的傷害了。 乾爹先是擺擺手,看著我這張據(jù)說跟爸年輕時頗為相似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又點點頭。 「好,你跟我去找。敏敏給淳若餵完飯,不要忘記給她吃感冒藥,藥袋就擺在左邊的玻璃櫥里,上面有服藥說明。」 敏敏應(yīng)了好,乾爹便領(lǐng)我出了家門,不做遲疑地往海邊的方向速速行進,下頷繃緊的面容,有著七、八分的篤定。 (三) 老家離最近的海灘約是四、五公里遠,農(nóng)歷年近,寒流頻頻,海風自然潮得凍骨。我把敏敏叮嚀我穿上的羽絨外套拉上拉鍊、扣起領(lǐng)扣,默默走在乾爹的身后。 「你,很久沒去這邊的海邊了吧?」走了一陣子,乾爹似乎平靜多了,注意力也能分給我一些。 我點點頭,又想起他走我前頭,這才出聲:「嗯,有幾年了?!?/br> 「你爸沒有我,走不遠。敏敏還小的時候,常常頭燒耳熱,他要獨自帶你跟你哥出門走走,十有八九都是來這?!?/br> 雖然乾爹說的不是問句,我倒是知道他的意思,接他話尾的又嗯了聲。 「你爸有時想起你,就會一個人走到海邊,沿著防波堤走到溪口(大型溪流入海處,堤防會斷開),再走回來?!?/br> 溪口到家里,來回有將近十五公里的距離。我忍住回家騎車或開車來追的提議,隨乾爹的視線抬眼四顧,整條路觸目所及處除了稻田與幾戶零星的住家,只有我跟乾爹兩個行人。 爸喜歡這樣健行,溪口往返,小時候的我可沒少走過。大哥跟我有回新年收到的禮物,就是計步器,是乾爹初二帶全家回南投阿婆家,小阿姨連著壓歲錢一起給的(范源進的小妹)。 還記得那年的第一次健行是週日,好像剛好是元宵節(jié)當天,那天下午我們兄弟倆特意把計步器綁上腿,一路上留意著自己的步距?;貋砗笪覀z各以自己平時的步距下去算,得出的距離相差不多,所以我不僅記得單程的距離,還記得那晚我特別特別的餓,乾爹煮的咸湯圓特別特別的好吃。 讀大學時離開家,在外四年,除了回家,我再沒吃過能比得上乾爹煮的家常料理。跟敏敏出去共筑愛巢,吃到敏敏那肖似乾爹的廚藝,我才體會到菜要好吃不是只要料好實在湯頭好就好,掌廚的人佐出的愛心,也會讓吃菜的人感受到里蘊的用心…… 「……你的獎狀,獎牌,獎盃。每一張,每一面,每一座,你爸都收得好好的?!乖浇_叄L就越大,乾爹的頭發(fā)被拂得亂七八糟,沒有補染的銀白發(fā)根,根根畢現(xiàn)。 爸雖然比乾爹小幾歲,可也快六十了。他的白發(fā),說不定也有乾爹這么多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聽我囉嗦??墒俏也徽f,你爸也不懂得說,你們父子倆的誤會,只會越來越深?!骨鶓?yīng)該是嘆氣了,只是呼得短,吁得淺,一出口就被風給捲走了。 「……爹地,我知道你的苦心;不過,就算我,真的跟劉家斷絕關(guān)係,我也還是你的兒子?!?/br> 我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的嘴。乾爹聽我這么一說,不走了,轉(zhuǎn)過身來站在原處,繃起臉來定定望著我。 「我不是一時衝動,相信爸也不是?!惯€是惹乾爹傷心了,我黯然的低下頭,手伸出來想學敏敏雙手握著爸還是爹地的手掌、左右來回搖晃的那副撒嬌樣,卻又不知該從哪個角度下手去牽。 「我要是不姓劉,很多問題,就不再是問題了。這個,爹地應(yīng)該也清楚……」它媽的我是真想說得委婉一點的,偏偏我跟許多學理工的男人一樣,拙于言詞。 「你不姓劉,想姓什么?」乾爹的聲音有怒氣,是從牙縫擠出來的。 「我、我想跟、跟你姓。」乾爹為了領(lǐng)養(yǎng)敏敏,官方性別變更為第三性,已經(jīng)與爸共結(jié)連理,我改跟他,問題不大。 我不敢提我改姓高,對爸對我來說才是最有利的,一是我非境外人士,隨妻姓本就有困難,一是擔心兩老不懂我的顧忌,聽不進我的解說,就這么被我給活活氣死了。 「我有你大哥了,你再來跟我,你爸怎么辦?」乾爹一向能忍,儘管他脖子上的筋都被我氣浮了,還是試圖跟我說理,要是爸,早一巴掌轟過來了。 「我會奉養(yǎng)你們終老的?!刮遗e起手,做發(fā)誓狀:「不管是養(yǎng)子,還是女婿,我都會盡我所能的,盡到我的責任?!?/br> (四) 風聲呼呼,刮過一旁枯竹甚多的防風林,發(fā)出的聲音有些刺耳,好像有人一邊嗤笑、一邊在說<奇怪>……<奇怪>(註)……質(zhì)疑我對乾爹說出的誓言。 (註:<奇怪>這兩字是閩南語發(fā)音,音似giguai。) 「阿誠。」乾爹抬起手,我下意識的僵直身軀,卻沒有迎來另一位父親的體罰。 「你這樣,不能解決問題,只會讓你爸更痛苦?!故致湓谖壹缟希站o的力道,有些嫌重:「有的事情是不能繞過去的。你已經(jīng)成年了,你要學會為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負起全責。」 「……」乾爹這一堵,將我堵得無話可說。 確實,生的請一邊,養(yǎng)的恩情大過天。我被劉家人設(shè)計的事,再怎么說,被我傷的最重的都是這邊的家人。乾爹沒有跟著爸一起打我、責怪我,只是要我扛起全責,已算非常厚待我了。 「找到你爸以后,你跟你爸好好溝通一下,話要出口前,一定要多想想,不要總是這么衝動?!骨罅四笪业募绻?,放開手轉(zhuǎn)身繼續(xù)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乾爹的精神似乎一下子萎頓很多,儘管身子板還挺得直直的,步伐仍然急又大,卻給我撐得很勉強的感覺。 越是靠近海濱,柏油路的路況就越差,淺坑小洞不斷,乾爹幾次都差點被絆倒,我伸手過去,他卻連搭一下我手肘都不肯。 乾爹顯然生我的氣了。于是,還想邊走邊解釋的我只能把嘴閉得像受到驚擾的蚌殼,完全不敢與他攀談。 走到溪口,沒看見爸的身影,我跟乾爹下到滿是石礫的海灘繞了一圈,把消波塊下的洞隙都看了一遍,兩人找得滿身大汗的,才先后爬回堤防上。 「爹地……」不在這里,會在哪里?冬天的海邊風沙大,我喊爸喊得嘴通喉嚨,既乾又苦。 乾爹沒有看我,繃緊下巴緩緩旋身,專注的視線又在四週搜了一大圈,然后微垂著臉,思索了好一會兒,拿出手機開始找電話,撥號。 「喂?我是306床,劉宋月妹的家屬。請問劉宋月妹的小兒子有沒有過去?……好?!褂檬种改竽竺奸g,這是乾爹心煩時最常出現(xiàn)的動作。 「有?好的,謝謝謝謝,嗯,我馬上就過去……是,他的心情不太好,請你幫我留住他……對,不要讓他獨自離開……有勞你們了,感恩。」 乾爹結(jié)束通話,沒有招呼我就下了堤防,半走半跑的奔向來時路,大拇指還在按著手機的按鍵,按好放在耳邊繼續(xù)講手機。 但憑乾爹第一通的說話內(nèi)容,我已大概猜到爸在哪里了。我追上乾爹,問他需不需要叫車,他用沒拿手機的那手對我比出不需要的手勢,足下一刻未停。 就在他往地上栽的當下,我及時摟住他的腰,他的雙手反射性的撐在路面上,手機的塑膠背殼不禁磕,才這么一下就裂出一長縫。 沒有抓手機的那手,掌根蹭掉了一塊皮,汨汨流出混著透明組織液的血絲。 「爹地,停一下,我給你擦……」我掏出外套口袋里的面紙,乾爹卻攘開我,站直身軀,繼續(xù)大步疾行。 「爹地!」我側(cè)著跨步追,想拉住那隻手,擦掉那些血。 「不用?!骨辉偻崎_我,蕭索的雙眼,只望向前方。 我沒轍了,直覺告訴我這種時候只有道歉,才能起效用。 「對不起,爹地對不起。我真的,真的,非常對不起?!?/br> 乾爹似乎關(guān)閉了聽覺,我的一再道歉,他全然充耳不聞。 乾爹這樣的反應(yīng),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見。我知道他這樣對我不完全是因為生氣,更大的成份,是擔心。 他現(xiàn)在,整副心思都牽掛在爸的身上。沒讓他看見爸毫發(fā)無傷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的心,得不到平靜。 乾爹叫的車來得還算快,駕車的是老家鄰居中、與乾爹交情算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一位阿叔。乾爹對外人,應(yīng)對上一切正常,就是一路上鮮少回應(yīng)我的話,連阿叔都嗅得出不對勁,一雙眼除了看路況,還會時不時地在坐在副駕的乾爹與后座的我身上瞄過一眼。 車開過跨溪的省道大橋,開上不停上坡的鄉(xiāng)間小路,大概開了十幾分鐘,就在一家老人護理之家的門前停了下來。 「你們進去找人,我去停車?!箍淳l(wèi)走過來,阿叔連忙要我們下車。 乾爹朝阿叔點點頭,打開車門一下子就竄進大廳去,動作俐落迅速得不像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家。 (五) 我趕緊跟了過去,乾爹正在大廳里的訪客簽到簿簽名。警衛(wèi)顯然認識乾爹,將詢問的眼神定在我身上:「這位是?」 「……劉老太太的孫子?!骨灪妹?,在親屬關(guān)係那寫了<子>,手頓了下又接著寫我的名字,備註上<孫>。 「是你跟劉先生的兒子?」 「……是?!骨鶓?yīng)得很沉,沒有絲毫驕傲,我是他跟爸的累贅,不值得炫耀。 「跟劉先生長得一樣一樣的,都是大帥哥喔?!咕l(wèi)朝我點點頭,我也頷首回禮。 上一回來這看奶奶是兩年多前的事,那陣子她中風剛住進來,我陪家人來的頻率不算低。眼前這位守門人不是之前那幾個其中之一,就算是,我也隔這么久沒來了,記性再好也不見得還能記得住我。 跟在乾爹三四步之后爬階上到三樓,走到3之3的房門前,乾爹轉(zhuǎn)身對我比出停止的手勢。 「你先別進去。」吩咐完沒等我回應(yīng),他便推門而入,將門當我的面再闔上。 自鼻長吐一息,我以左肩頂在門邊的墻上,腦海里不由自主的回放這個下午、自我踏入家門后發(fā)生過的每個環(huán)節(jié),心里牽掛著我那還在月子中的愛人。 還好敏敏一向細心又能干,應(yīng)該能安頓好她自己跟兩個孩子吧?想著想著,我將口袋里的那張紙?zhí)统鰜?,攤開,將爸寫出的、大氣且不潦草的每個字,細細地從頭到尾看完一遍。 人說知子莫若父,爸雖然疼愛大哥小妹多過于我,看完后我還是得承認他確實是懂我的,沒有十足十,也抓著了我七分的心思。 垂著眼,我又將爸給我的處分看了一遍。門這時開了,乾爹在我身后喚了聲:「阿誠?!?/br> 我站直身軀,轉(zhuǎn)頭,望著一臉嚴肅的乾爹。 「你爸說,你要是還想當他的兒子,就進去。想認那邊的劉家,或是改跟我,就不用了?!?/br> 「……」 「敏敏跟孩子留著,等滿月后,你再來接回去。」 乾爹說的內(nèi)容,跟爸給我的處分不同。我對著乾爹深吸一口氣,張嘴欲言,又想到這也許是他老人家同父親費心斡旋出來的結(jié)果,于是,我又什么都說不出口了。 敏敏在成為我的愛人之前,本來就是這個家的一員,這個家不愿接受的,是我。無論如何,我已經(jīng)害雙父的掌上明珠隨我蒙塵,再連累她失去回家的立場,失去屬于她的那份繼承權(quán),我還有什么資格,說我愛她? 「你可以考慮半小時,我們,在里面等你。」不知是看我遲遲做不了決定,還是掛心爸,乾爹等不了兩分鐘,便打算將門再度闔上。 「我、我有話跟爸說?!刮移鋵嵾€沒想好怎么說,但我直覺,絕不能讓這扇門連著兩次隔開我。 乾爹的視線定在我推阻門板的那隻手掌上,沒看我的臉:「奶奶正在午睡,隨時可能會醒來,你不要當她的面,跟你爸起衝突?!?/br> 我點頭。 乾爹手一松,門上的壓力不再。我等他走了兩步才進到門里,順手將門帶上。 「……阿爸?!鼓棠趟煤馨苍敚志妥谒拇策?,閉著眼,垂著頭,頹著肩,看起來很消沉。 我只猶豫兩秒鐘,就在爸的跟前跪下來。 「阿爸?!刮姨鹗郑种父糁渥?,輕輕搭在爸的右前肘。 爸睜開眼,一雙瞳孔外圍那圈帶褐的墨綠,感覺蕭瑟且寡歡。 「阿爸,我知影,你無法度原諒我?!刮覍⒃捳f得很慢,好讓爸能一次就看清。 「不過,我欠你、欠爹地的養(yǎng)育之恩,不會因為我姓什么而改變。我同款會跟阿兄,做伙奉養(yǎng)你們終老,請你嗯通拒絕我……我們,還做一家人,好不好?」 爸伸出左掌,一把捏住我搭在他肘上的那幾根手指,力道之大,疼得我不能保持面部的平靜。 「振-,你,敏-敏-。」食指,中指,小指,爸一根,一根,伸直他右手的手指。 「長、度。功、能。都、不、一樣??桑?,三個,都會、讓、我痛。都-是,我、的、骨-rou!」許是聲帶不常用的關(guān)係,爸說話咬字還算清楚,但嗓音就過于低啞、聲線過平且破碎。 「阿爸……」我沒想到爸還肯對我說軟話,安撫我,自體帶出的溫熱水氣一下子就蒙上了我的眼球。 「既然,你,選、擇-跟我。這件、官司,我,來解-決?!拱置讼挛业念^頂,嘴唇微抿,眼神看來很有決心,不容我辯駁。 「但是……」被半哄半騙寫下的自白書,附有手印與簽名。我不變更我跟爸的親屬關(guān)係,那邊就會來爭這邊的財產(chǎn),我只恨我醒悟得慢,如今就算一先五厘,我也不愿讓那邊拿到手。 爸搖頭,又點頭,我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同時涌現(xiàn)了好多話想對他說,卻不知該如何開始。 (六) 祖父過世不到兩年,染上賭博惡習的大伯就把祖產(chǎn)敗光了。他看爸這邊生意做得很不錯,便拉著有心機的大哥偷偷來認我,在我唸那所私立但還算知名的大學期間,這對父子三天兩頭的買飯買水果、用柔情攻勢到我住處特意攏絡(luò)我,說話上總是有意無意的挑撥我跟兩位父親的感情,日子一久,我便難免被他倆洗了腦,開始忤逆我的一雙養(yǎng)父。 三個孩子里,總是我被爸管得最嚴,年少輕狂的我不懂爸的用心,不懂他管我是希望我能克紹其裘,反而是三個里頂撞兩老最多的,叛逆期最長的,確實也讓他們有隙可乘。 從大一開始偶爾的翹課,到大二當舞棍,在舞廳、街頭勾搭不良份子四處廝混,混得差點畢不了業(yè)……我在大四便瞞著兩老,與同系同班的前妻到法院公證結(jié)婚,結(jié)婚證書上找大伯父子倆與酒rou朋友簽名蓋印章,畢業(yè)證書一到手我馬上把前妻領(lǐng)回家,進爸的公司,從業(yè)務(wù)干起。 我做的一堆糊涂事,最讓爸跟乾爹最痛心的,還是我與前妻的那一段婚姻。剛開始前妻對我是有幾分愛意的,這我相信,可是我試了又試,就是無法愛上她,會娶她除了她有些角度看來格外像敏敏,再有就是她根本不避孕,不禁碰,才同床幾次就找上我,說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 我雖然一直都知道,我與敏敏之間不是單相思,但我壞歸壞,卻不是沒有良心的,我是真心不想讓敏敏與我的關(guān)係變質(zhì),害她去承受輿論與道德雙方面的壓力,只是,該我的就是我的,不是存心想避開,就能完全避得開的。 一得知我與前妻搬出去住沒多久就離了婚,敏敏馬上拋下大二的繁重學業(yè),從臺北夜奔到我住處表白心跡。我將她趕出去,她卻是怎么攆都不走,守在大門外一守就是三天,不吃飯不洗澡不離開。我本來就不是鐵石心腸的雕塑,是有著七情六慾的凡夫俗子,當我放敏敏再進我的住處,自然就跟她再也當不了純粹的兄妹。 「阿爸,我……」我試著想以簡短的言詞,把懺悔的話說全,床上有隻戴著玉鐲子的手腕抬起來。 爸馬上放開我那幾根手指,去接祖母的手。 祖母卻轉(zhuǎn)動手腕,示意爸放開。 【你,注意看?!克檬持更c點我,然后抬起另一手,有些吃力地比劃手語。 「阿嬤?!刮铱戳搜郯?,他也一比,要我站起來聆訓。 【是我一直要求你爸爸,必須要有后代,死了好幫他捧斗,你才會被保護住,被生下來,被你爸接回去養(yǎng)?!?/br> 祖母起碼小中風了三次,兩隻手腕沒有蜷縮起來,但都抖得很厲害,手語不是很好讀懂,不過我從有記憶就學手語學到現(xiàn)在,看帶猜,還是猜得到的。 【我要是知道,你是生來氣他的,會這么不孝,我甘愿你小的那個爸不要去保護你,讓你被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生下來!】 小的爸就是乾爹,祖母雖然沒有與我們這家同住過,但年年節(jié)節(jié)在親戚家遇到了,她會當所有人的面塞紅包給我,大哥跟敏敏都沒有,所以她其實算滿疼我,對我滿友善的??此@樣指責我,我心里五味雜陳,缺乏水分的嘴里,苦澀更甚。 【你要是有良心,就要聽你爸的話。不可以,做背叛他的事!】 比完這些,不算多,但祖母已經(jīng)很喘了。乾爹站在床的另一側(cè)拿附吸管的水杯給她吸,她抖著嘴唇,泰半的水滴從她下頷滴下,乾爹及時將毛巾墊上去,解救了她的衣襟。 「……阿嬤,我知影我不對置叼位,我會改的,請你放心。」 這是我的真心話。剛剛爸摸我的頭,比當頭棒喝還有用,祖母這些話就像一桶冰水,比醍醐灌頂更見效。 因為我一直以為,爸要跟我解除父子關(guān)係,是因為我這兒子不得他歡心,可有可無。他既然想把主要的財產(chǎn)都留給大哥,我這不孝子還有什么好說的?自然是成全他。 可祖母說的,卻跟大伯不同。我想,我這條命應(yīng)該真是她要爸、要乾爹留下來的,并不是大伯說的生下來就要抱回去認祖歸宗,卻被爸報復性的搶走,刻意養(yǎng)我給他看,讓他看來糟心用的。 【你,現(xiàn)在,當我的面,給你爸,兩個,都磕頭!】祖母比得太用力,自己忍不住嗆咳起來,乾爹連忙扶起她上身,給她拍背。 我點頭,跪下來,給我爸、我乾爹,都磕了三個響頭。 「也要給阿嬤磕。」乾爹口吻淡淡的,說的,卻是他從不曾讓我知道的身世細節(jié)。 「如果沒有你阿嬤,我不會知道你的存在。第一時間,第一個庇護你的生母的,是她?!?/br> 我點頭,喚了聲阿嬤謝謝你,頭馬上磕到地面去。 乾爹對我微微一笑,笑得眼彎唇翹,他真的很有兒量,不管他的孩子怎樣忤逆他,只要讓他覺得這孩子是真心悔過了,再大的怒氣都能立刻就消。 「阿嬤想知道,你給你的兒子取什么名字?!?/br> 回答乾爹的問題前,我望向阿爸,沉默的父親跟我一樣,眼中有水光。 「給阿爸取就好??匆辛鞅撬€是流鼻涕,我都沒意見?!?/br> 我邊說邊比,三位長者都被我逗笑了,只有我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淌出了眼眶。 原來,爸不是不愛我。所以,我可以回家了。 我總算,不用再漂泊了。 懸空多時的根,被實實在在按進泥土里的感覺,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 我會好好經(jīng)營這段父子緣,一輩子珍惜。 要是我的錯誤讓爸跟乾爹受到損失,我也不會讓他們白白為我犧牲的。 因為,養(yǎng)育我、栽培我的,都是這個劉家。 我也會努力,把我這一生所能做出的成績,獲得的成果,留在這個劉家。 有爸有乾爹的這個家,才是我血緣的歸宿。 我的本家。 ---番外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