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不阿走夜路。

    禁門漸遠(yuǎn)。門內(nèi)正有大事發(fā)生。

    楚王并楚王妃入省貢方，暫住幾天。沒想到懷孕不足九月的楚王妃早產(chǎn)，生出王太子來。作儲君的楚王，其嫡長子日后也會是儲君，繼而為皇，成為后梁的天。

    于是嬰孩被人剪斷臍帶，抱出，放到眾人發(fā)頂，接受膜拜。

    人多，口眼多。大家一同看到驚人的場面：“咦，楚王太子不哭，還伸手向天，做奉養(yǎng)狀！”敬畏的手，一只接一只，去撫摸幼嬰熱的身體，因而忽略了擱置一旁的冷的臍帶，共有兩條。

    “不阿，不阿，你帶他走！”

    這是當(dāng)日黃昏浮動時，一間有血腥味的房間里傳出的對話。

    “椽欒，你何苦？你把他送走，送到何處呢？何處能放他這樣的小孩？”

    “他是我的骨rou，何處都能放他，唯獨(dú)放他父親身邊不行。不阿，你難道不知道，他父親是頭惡鬼？”沉默過后，女子發(fā)出煎熬的痛聲，“太疼了，我欲死，卻也要安頓好他再死?！?/br>
    “但你肚里還有另一個孩子?！?/br>
    “是，如果我活下來，我將帶著這個孩子事鬼。為了他兄長，一定要拿他做犧牲，唉，太疼了，不阿，你快帶他走?！?/br>
    “好，好，椽欒，我?guī)?，我窮盡一生保護(hù)他，教導(dǎo)他，絕不讓他辜負(fù)你的心意?！?/br>
    “誰要你保護(hù)他，教導(dǎo)他！”剛剛還如游絲的女聲，一下子雄壯起來，“你敢忤逆他的父親嗎？或者你能開辟新路，隳楚廟，肩負(fù)后梁？你連心儀的人都不敢面對！”

    “我……”

    “那么你永遠(yuǎn)不要教他，將他扔到苦地里去，最好是離省中不遠(yuǎn)、又不富足的地方，最好是有攻山之輩、又有都水長官的地方，讓他耳目有廣有狹，等一二十年、四五十年后，你且看他的成就，”為母者驕傲的聲音，到這里弱下來，“你能看到，我卻看不到。我經(jīng)歷這番催生的事故，大概垮了身體?！?/br>
    男聲抽泣：“椽欒，你保重?！?/br>
    女聲發(fā)噎：“你哭什么！你快走吧！”

    禁門已經(jīng)沒去。肖不阿走夜路，因?yàn)椴话捕鴼獯跤酢?/br>
    懷中的嬰兒很安靜，從襁褓中探出兩手，朝天抓撓，做出和省中那位楚王太子相同的動作來。

    “在你阿母肚子里時，你是否與兄弟抱臂相擁呢，就這樣把你和母親弟弟拆散，不好受吧？”年輕的肖不阿，沒有哄小孩的經(jīng)驗(yàn)，更因心中苦恨，說著逗弄的話，卻潸然流淚。過路的衛(wèi)士中，有認(rèn)識他的人：“咦，肖居室？”肖不阿慌張，抹去眼淚，“噯噯”地應(yīng)著離開。

    嬰兒被他按在懷里，比他冷靜。

    過十四日，省中為小王太子宴。楚王命人挖蛇膽、劌雞肝，來祝親兒。看到小孩舉手，將穢物獻(xiàn)給天，他贊嘆：“神王?！弊笥覍W(xué)舌：“神王?！毙げ话㈦[在人群中，翻動嘴唇。

    趁大家都在看孩子，他去看孩子的母親——楚妃孟椽欒正在修養(yǎng)。

    她秘密催產(chǎn)，先生一子，又忍耐許久，才鬧著分娩，造出獨(dú)生一子的假象。這樣做雖然性命無礙，身體卻大受損。女醫(yī)查過她的下體，瞠目結(jié)舌，能說的話只有：“王妃，靜養(yǎng)吧。”于是她裹在一匹桃華錦繡里，充了十四天木頭人，期間除了楚王的例行問候，沒人敢接近她：誰都能從她的面相上看出死氣。

    肖不阿忍著眼淚，為她講述那個孩子的下落：“我連過幾道關(guān)卡，對核驗(yàn)的人說，懷里是一頭能傷人的野獸，要拿到西堰渠溺死，他們就懂了，沒有為難我，也沒做記錄。出省以后，我猶豫，一度想送他去右扶風(fēng)。右扶風(fēng)華美，即便是他的長相，也不會乍眼?！?/br>
    “不行，言氏主右扶風(fēng)，言氏擅yin！”錦繡里的女人掙扎起來，被肖不阿按住。

    “阿噎，阿噎，你別急，”肖不阿一緊張，喊出她不大雅致的小名，“我怎么會讓你為難呢？我想到你對他的寄望，最終還是將他送到左馮翊?！?/br>
    “左馮翊何處？”

    “昌山腳下，小鐵官門前。”

    錦繡里吐出一口氣：“好吧，辛苦你。我安心了。”

    鐵官的歌，講他們乏味的生活。例如更夫鼓鑄歌：“山雨回風(fēng)，昌五工更，飲食在野，芻稾在側(cè)?！比〗鸶瑁骸叭〗穑°y，取磁，取汵。”夜過十二亭做長劍鐵官長李丕歌：“官嗇夫，冶師佐，相與過亭十二所。削厲制其鋒，踐卒善其鍔，雇傭纏其緱，硐炭滅爐火。李丕奮劍百步走，長官向右徒向左?！?/br>
    歌唱了五年，鐵官就辛苦五年。五年內(nèi)，叁輔一切鐵署都在忙碌。無論是攻山取材的大鐵官，還是回收廢鐵的小鐵官，白天夜里鑄，抓細(xì)民，拿家奴，總之拼上所有人力物力，向省中供給兵器。他們中有些人累得神志不清，也曾對天抱怨：“又不打仗！造這么多兵器干什么？”過后被懲罰，只好在窟中頓足：“欸！”

    而今天，一切都結(jié)束了——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老皇帝死得好！”一名鐵官徒說。

    省中來的運(yùn)輸官正好停車。

    鐵官徒來不及收回話語，只好扇自己嘴巴。

    運(yùn)輸官并不在意，指揮載好最后一批兵器，這才教訓(xùn)他：“可注意！讓你們造兵器的人，不是先皇，而是剛剛坐上龍椅這位。這位將長子送往楚地，又封了國，你們的兵器也運(yùn)了五年，一件不少，都已經(jīng)入楚，用來保護(hù)后梁最靈秀的皇子，還有什么不滿？”

    鐵官徒喏喏的，卻有一道聲音，從他們中間發(fā)出，肆意嘲笑：“兵器極兇，索要極勤，運(yùn)去封國，只能殺人，這樣龐然的數(shù)量，足夠殺一國的成人了，還談什么保護(hù)?！?/br>
    細(xì)嫩的聲音，來自一個孩童。

    息再時年五歲，在鐵官徒中間，像一顆露水。

    運(yùn)輸官訝異他的話，更訝異他的姿容，正不知說些什么，來威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見鐵官徒揚(yáng)起巴掌。

    “野種?！?/br>
    息再避開臉，被打中肩膀，在地上滾了幾圈。另一側(cè)的鐵官徒也來幫忙，按住他的脖頸，向運(yùn)輸官道歉：“大人，今天是大赦日，施恩日，請勿與小子置氣?！?/br>
    “一群隸人?！苯?jīng)他們提醒，運(yùn)輸官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丟下一句謾罵，驅(qū)車離開。

    等行塵消散，鐵官徒才開始另一種教訓(xùn)：他們讓息再吃鐵渣。

    “我們養(yǎng)你，你不報恩，反而給我們招禍，今日的餐飯就是這個，挑剔便撕爛你的嘴。”粗獷的鐵官徒，對付清瘦的小孩，自有一套辦法，如果息再不張口，不吃鐵渣，他們就要用膝蓋頂斷他的脊梁骨。

    但息再沒反抗，趴在鐵渣上大吃，直到牙齒結(jié)黑霜。恰好鐵官長李丕也到了，喝止眾人：“還不領(lǐng)賞，在干什么？今日新元第一天，有詔，眾位鐵官徒免一歲役，更夫免一月役，雇傭進(jìn)為卒，卒進(jìn)為工，工師進(jìn)為待詔，都去高興吧?！辫F官徒們這才丟下息再，歡呼雀躍，將元件拋上天。

    息再咀嚼鐵渣，伏在他們腳下看。

    夜里，李丕去找息再。息再在冶鐵窟里坐著，正擺弄頭發(fā)，攏出椎髻的形狀。

    “好小子，既然有頭腦，為什么故意討打？”

    “我明天就要走，怕忘記這里，所以討一頓打?！?/br>
    李丕想：真是倔強(qiáng)的小孩。

    他湊近了：“你還擔(dān)心忘記這里？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輩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這里！昌山小鐵，你不要小看它，它為省中和楚國制作了五年！”

    息再在窟中笑。

    李丕當(dāng)自己受了不懂事的孩子嘲弄，并不氣惱：“你笑，以后你為大男，就知道處世的艱辛。但現(xiàn)在有一條路，就在你面前，看你愿不愿意走：給我做繼子，以后讓你當(dāng)官令史，讓你當(dāng)官長！”半輩子獨(dú)身的李丕，眼看息再長大，顯露美貌，就垂涎了。

    息再聽完，仍然笑著，語帶譏諷：“我給你做繼子，當(dāng)官令史，當(dāng)官長，然后某天，皇帝又死了，換新的皇帝發(fā)詔令，我再跟這幫鐵官徒歡呼：減了一歲役，進(jìn)了一級官？”

    李丕點(diǎn)頭：“可好？”

    “鐵官長，我明天就要走?！毕⒃傥孀☆^上的錐髻，像發(fā)毒誓。

    李丕走了，并不氣餒。明天太陽一定東升西落，眾人一定叁餐米粥，息再一定留在這里。不說昌山五鐵看守嚴(yán)密，就算僥幸被他走脫，不過是五歲的小孩，無父無母，無依無恃，在世上立足，也是一眼就能窮盡的未來。

    第二天清晨，運(yùn)輸官棄車縱馬，狂奔回昌山，要找鐵官長。

    李丕還在睡夢中，被隨從抓了，壓到冶鐵窟前。

    許多鐵官徒被吵醒，從窟中探頭，聽運(yùn)輸官的質(zhì)問：“五年好鑄，一朝松懈！昌一至昌五中，只有你小鐵官缺了兩件鐵當(dāng)盧。左馮翊大人仔細(xì)查驗(yàn)，才發(fā)現(xiàn)這個缺失，現(xiàn)下正在等待。東西去哪里了？”

    李丕很不清醒，只聽懂左馮翊大人正在等待，便發(fā)抖。大人哪有不嚴(yán)苛者？過去昌二的小鐵官缺了一件物品，被大人鞭策，直到無法走路，而如今他昌五缺了兩件……李丕環(huán)顧四周，想找替死鬼：“誰知道鐵當(dāng)盧的去向？”鐵官徒一齊縮回腦袋。

    李丕覺得自己完了。

    “我知道當(dāng)盧的去向?！毕⒃僖婚_口，運(yùn)輸官、鐵官長并鐵官徒的目光，聚在他身上。運(yùn)輸官喃喃的：“又是你。”

    息再咧嘴，露出被鐵渣染黑的牙齒：“是我，我吃了兩枚鐵器，上刻獸面，那就是當(dāng)盧吧，真漂亮。”

    “他總是亂吃亂吞。”有人反應(yīng)快，借題發(fā)揮。

    “人小肚子大，老喊餓，或許貪嘴，吃了鐵，誤大事。”有人附和。

    “是啊，是這小兒的錯。”李丕活過來了。

    但鐵當(dāng)盧沒了就是沒了，短時間內(nèi)無法造出，該受罰的人還是李丕，他重新陷入絕望，只能向運(yùn)輸官重復(fù)：“是這小兒的錯?！?/br>
    “是我的錯，”息再越過他，“請不要罰昌五的鐵官，就將我?guī)Ыo左馮翊大人交差?！?/br>
    他走到運(yùn)輸官面前，以手指其腹部：“見到左馮翊大人，請將我開膛。鐵器還在我腹中，取出來洗一洗，正好補(bǔ)上缺漏。”察覺到面前人打冷戰(zhàn)，息再抬頭，與他對視。

    運(yùn)輸官恍惚，以為看到省中的天雄。

    他膝蓋發(fā)軟，說著將人帶走，猶然心悸。又忽然想起這不過是隸人們養(yǎng)的小玩意，便氣惱，給了李丕一腳。

    李丕倒下，看息再被運(yùn)輸官提上馬，忽然有勁，連滾帶爬地追：“等等，這是謊話，他并沒有吃什么鐵當(dāng)盧，牙齒發(fā)黑，是因?yàn)樽蛱焱坛澡F渣！”眾鐵官徒攔他：“官長，你瘋了，就是他吃的?！?/br>
    息再自運(yùn)輸官的腋下探頭，和他們道別：“我是孤兒，你們將我養(yǎng)大，我無以為報。我今天離開，今后回來，領(lǐng)你們看一看昌山以外的大小鐵?！彼f著話，冷冷地笑，叫人以為他披童子的外皮，其實(shí)在世上長存了許多年。

    李丕看著他離開，意識到他在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一言九鼎：“真的走了……”

    鐵官長癱倒，汗落在昌山腳。

    天大亮，十里路外，跑馬隊(duì)伍中，息再展開頭頂?shù)淖调?，露出兩枚鐵當(dāng)盧。

    在運(yùn)輸官驚詫的注視下，他將鐵器打入馬的雙眼。人仰馬翻，他也扭斷腳，向西逃。之后一年，他暫住在鄰縣，還能看到昌山頂，第二年再向西，換另一個縣城，則昌山在長天后面，不見輪廓。

    買一個浡人，需要上品銀十。

    販子對價格做出解釋：“諸君難道不知皇帝的寵優(yōu)藍(lán)謹(jǐn)？藍(lán)謹(jǐn)精通百戲，是后梁第一伎人，吃穿無憂，地位尊貴，據(jù)說今日還登上小楚王的生日宴會，為后宮貴人表演！而浡人出身百戲之國，自小耳濡目染，身心靈慧，尤其是我這幾位浡人，樣貌清雅，年紀(jì)又輕，假以時日，難保不會成為下一個藍(lán)謹(jǐn)，買了他們，便是買了生財大道！”

    販子說得很動聽，然而定價實(shí)在太貴，雖然吸引了很多人來看熱鬧，卻沒賣出一個，無奈拿浡人出氣：“白吃飯！”

    不會語言的浡人，順從地挨罵，幫忙收攤，正好與過路的息再對上眼。

    叁叁兩兩的幼年浡人，看這位紅顏，看走了神，過后互相打手勢，以為遇見大齋時的童子。直到販子叫罵，他們才不再留戀，卷著鋪蓋走了。

    只一個晚上，一切都改變。

    第二天，買一個浡人，需要叁個銅子。

    販子對價格做出解釋：“諸君，且看，且看這幾位浡人，他們年輕漂亮，頭腦活絡(luò)，做慣了事情！能挑水，能做飯，能掃除，能解婦人苦悶，如今只要叁個銅子，買回去看個新鮮，當(dāng)個消遣，就當(dāng)買一顆菜，買一個擺飾?！?/br>
    即便販子絕口不提浡人的特長，路人依舊行色匆匆，不再停留。對眼前的變故，販子不能說毫無預(yù)料，只是真正發(fā)生了，讓他痛苦：行遠(yuǎn)路進(jìn)口的浡人，就這樣廢了，他血本無歸。

    販子拿張凳子，坐在攤前，失魂落魄，突然指天：“藍(lán)謹(jǐn)！”

    藍(lán)謹(jǐn)剛剛下獄。

    昨天相思殿大宴，為楚王慶生。楚王遠(yuǎn)在楚國，不能赴宴，其母后孟氏念兒心切，做書幾函，又要博弈：“聽說楚王叁歲就能辨文石、投擲、打子吃子，不愧是我的兒子?！彼牡靡饽?，讓身旁人發(fā)笑。

    后梁帝抹著嘴：“好啊，阿噎，難得你高興，就讓藍(lán)謹(jǐn)陪你一局。”

    藍(lán)謹(jǐn)上殿，身穿彩衣，春風(fēng)得意。

    棋子列定，皇后與伎人各自牟取，首盤擒中路，皇后贏了一半子，次局又贏，觀眾暗暗在手心里寫字：“忿急?！钡鹊降谌珠_始，換數(shù)彈棋，皇后依舊大勝，藍(lán)謹(jǐn)便坐不住了：他知道皇后厲害，沒想到皇后絕然，不禁向殿上訴苦：“陛下，皇后留一子，藏一子，小人無論如何也贏不了她。”

    后梁帝大笑，群臣大笑。

    坐在前排觀局的公冶國師便扯動嘴角。

    他其實(shí)不覺得有趣，不過，天數(shù)臺以外的人間，自有一番處事的規(guī)矩。他不叛逆，跟著大家笑一笑，無論如何也不會出錯。

    但叛逆的人在上——皇后驚聲尖叫，抓起棋子堵藍(lán)謹(jǐn)?shù)淖臁?/br>
    相思殿安靜。

    “什么留一子，藏一子，你妄言！”她的毛病犯了，每當(dāng)情緒激動時，就上不來氣。宮女扶她，她打走宮女，執(zhí)事近她，她咬下執(zhí)事的rou。

    歇斯底里的女人，張牙舞爪，將賓客嚇退，再看殿中。

    后梁帝坐在殿中：“嗯？”

    他知道了，他已經(jīng)知道了，才會派藍(lán)謹(jǐn)來說這句話……護(hù)子心切的女人，自己唬自己，越害怕，越瘋狂，終于喊出聲：“楚王從來一人，至于兄弟姐妹，他！”

    殿柱下的肖不阿鼓起勇氣：“皇后失智，快扶她下去?！焙罅旱劭此谎?，他就說不出話，心里已經(jīng)徹涼：皇后自亂陣腳，或許要漏出秘密。

    宴中一人突然發(fā)笑，擊鐘一樣。

    是靈飛美人。她懷孕，腹部高高隆起。意外發(fā)生以前，她正拿小匙擊碗，和一名侍衛(wèi)玩樂。

    皇后失常。靈飛美人饒有興致，看了很久，此刻評價：“錯了錯了，先罰藍(lán)謹(jǐn)，罰了藍(lán)謹(jǐn)，皇后自然安心。藍(lán)謹(jǐn)欸，你的舌頭該斷！看把皇后嚇的，竟說壞話。楚王怎會是一人，沒有兄弟姐妹呢？瞧我肚子里這個?！?/br>
    她一挺腹部，與席的和夫人便說粗俗，然而氣氛到底緩和了，眾位宮官執(zhí)事都稱有理，請皇帝罰。

    后梁帝離席，摟住孟皇后。

    看她不斷抽噎吸氣的樣子，他憐惜，摸她發(fā)頂：“好阿噎，我來罰他。”

    藍(lán)謹(jǐn)下獄，脫鞋換衣時，仍然喊冤：“我只是如實(shí)說明棋局情況，我哪一句話冒犯了皇后？”

    藍(lán)謹(jǐn)?shù)脑庥霰閭骱罅海紫葟娜o地區(qū)傳開。人都說，做百戲伎人，再風(fēng)光，言行中有零星錯，就會落得牢獄的下場。多數(shù)人寧愿從他處入手，掙條功名，或是干脆做個小老百姓，再也不貪此處的利益。

    浡人一下子貶值，成為無人問津的商品。

    販子滿腔怒火，罵了叁天藍(lán)謹(jǐn)，將怒意對準(zhǔn)浡人。

    “過來。”他喊。

    其中一個浡人過去，被他打。

    之前販子不動浡人，是因懷抱壯志，想將他們賣到貴人處，換一個好價錢。如今志向消亡，他將浡人看做物，肆意磋磨，打完了又讓他們學(xué)豬狗，做無賴的表演，吸引一部分興味特別的人，看看能不能撞大運(yùn)，賣出一兩個。

    挨打的浡人，在所有浡人中最年長。他俯下身，帶頭爬動，看人來人往，看到一雙瘦腿。

    又是息再：灰色的云天下，他昳麗風(fēng)采。

    浡人仰視他，多希望他這樣的人是世家子，一揮衣袖，將自己并同伴買走。

    但息再連衣袖都沒有，披短褐，穿舊鞋，臉是蓮花，身份是乞丐，還不如浡人體面。

    四季輪轉(zhuǎn)，很快到了冬天。販子終于灰心，收拾行裝回鄉(xiāng)，走前將浡人賣給rou鋪：“據(jù)說八歲以前別種童子的腎臟，可以驅(qū)邪治病，我只收兩浡人一銅子，算是賤賣了，你們動手吧，之后去處方處賣出高價，我也不會追回來要錢了，我已經(jīng)血本無歸，我要回家務(wù)農(nóng)?！?/br>
    販子拿到銅子離開，浡人們被關(guān)在柵欄里，低聲哭泣。小豬趕來，將人錯認(rèn)成同伴，與他們依偎。

    屠戶在欄外點(diǎn)數(shù)，彼此商量：“呀，差人數(shù)，這怎么分？等老四回來再看？”一個浡人像是聽懂了他們的對話，忽然大哭嚎，將屠戶嚇得冷戰(zhàn)。這時靈巧的影子正好從rou鋪外竄進(jìn)來，拿起大塊膘肥逃走。

    屠戶認(rèn)出那人是息再，切齒，提了棒槌去追：“野種！”

    距離左馮翊治所最近的縣城，又混亂，又繁華：滿載奇貨的車馬去了復(fù)來；大人物戴帽出街；細(xì)民和流亡多如毫毛，息再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縣中出名，不僅是因?yàn)橥蹈`，還因他不偷財物，只偷食物，令人生厭，但又生不出什么深仇。

    “你可看到欄中的小子？這次被我們抓到，我將你也關(guān)進(jìn)去！”屠戶威嚇。

    “欄中是浡人吧？他們來左馮翊近一年，還學(xué)不會說話，這樣沒本事，活該受宰割?！毕⒃佥p快地跑，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他的話順風(fēng)吹回rou鋪，讓浡人聽了，抱著豬發(fā)抖。

    夜里，浡人一個架一個，準(zhǔn)備越欄，被起夜的屠戶逮到：“跑！”

    他們打斷浡人的腿，起鍋燒水，拿出砧板：“本想等老四回來細(xì)分，誰想你們這樣不老實(shí)?！?/br>
    屠夫磨刀，驚到畜牲，欄圈里另有一種瘋狂。浡人夾在兩種動靜之間，已經(jīng)忘記自己是否為人。息再低聲呼喊許久，他們都沒反應(yīng)，躺在地上，咬腮引頸，幾乎成為死rou。

    “啊！”浡人的斷腿被息再踩，痛得大叫。

    精神垂死的浡人，睜著淚眼，這才看清救世主一樣的男孩：白皙又靈巧，在夜里潛行，像一條游龍。

    “無束無縛，卻不逃跑，非要伏在地上流淚。我真不想救你們?！彼f著殘酷的話，同時扶起近處的浡人，“你傷得最輕，和我一道做誘餌去。”

    浡人逃跑了。屠戶出動捉人，左右鄰舍幫忙打燈。在燈火的盡頭，息再和一名浡人拖延著，故意留下痕跡，將捉捕者引到相反的方向，其余浡人順直道向北，逃往野外。

    “跑不動了？”息再幾次停下，沒等到?jīng)氯苏褡?，反而等到暴怒的屠夫?/br>
    他轉(zhuǎn)去浡人身后，推著人跑：“不想死吧。”浡人拼命點(diǎn)頭——來左馮翊近一年，這是他第一次正式與人溝通。

    但孩童實(shí)在跑不過大男。

    屠夫跟上，揮刀砍人。息再躲過，浡人沒躲過，后頸劃出一道小口，嚇得他慘叫。屠夫因而得意了。息再抓住機(jī)會，將浡人推下城渠，同時自己被絆了腳踝，摔在地上。

    眼看浡人滾進(jìn)深溝，屠夫想起付出的銅子，失去理智：“野種！”暴戾的聲音鋪天蓋地。息再抱住腦袋，嗤鼻。

    他受著打，躲開劈砍，心里還在計算：如果浡人存活，從渠中爬出，并最終逃回故鄉(xiāng)，那么自己不過是在千百年后，成為某支別種歌頌的英雄；如果浡人不能存活，就那樣摔死、淹死，而自己又被屠夫虐殺，那么平明一到，世上只會多兩具卑賤人的涼尸。

    “真是?！?/br>
    息再雙肩流血，靜靜地呼氣，眼睛紅了。

    一個人怎么會有如此不屈的性格呢？平常在街上走，在東市偷竊，息再總能看到手持粗糧的人，據(jù)檐下一角，大談天地，或是無家的少年追求無家的少女，再不然是極秀的笙磬生，褪一半衣服，自甘墮落……他們都笑得很好，即便轉(zhuǎn)頭就被人斥逐，也沒見出不適來。而息再僅僅看他們一眼，就覺得呼吸不暢。偶然一次，他向他們表現(xiàn)出鄙夷，卻被嘲笑：“這個孤兒賊，以為自己乘大車、住重屋，還囂張？其實(shí)算什么東西。”

    李丕有色欲的臉，緊接著浮現(xiàn)：“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輩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這里。”

    暮雪來了。

    息再捂住腦袋，受屠夫打。

    他的心思越來越少，到最后忘記所有前事，只剩一個愿望：誰能給他一下，將他徹底殺死，他好轉(zhuǎn)世為石頭，想東還是想西，都由人踢著去。

    馬蹄聲就在此刻響起。

    息再耳朵貼地，聽得尤其清楚。

    “讓路！”騎士大喝。

    屠夫打著滑，躲到平房后，辨認(rèn)來兵：“看他們的甲備，遠(yuǎn)勝縣兵，也不是游徼，好像是，好像是——”

    這隊(duì)騎兵，實(shí)是皇宮里的羽林，奉命追蹤某物，跑馬到這里。市井的糾紛不在他們管轄，趕走屠夫只是意外之舉，如果愿意，他們可以縱容鐵蹄，將不能動彈的息再踏成rou泥。

    但羽林們心事重重，展現(xiàn)騎術(shù)，從息再身上躍馬，到城渠下游，又停成一排，伸頭等待。

    約兩刻后，省中西堰渠的排水來了。

    水中似乎有什么東西。

    “在那！”羽林以手指引。

    渠對岸又來一隊(duì)羽林，伸出長竿，架起木閥。

    息再聽到沉悶的碰撞。

    活水涼，翻涌在他頭頂。他拖著一身傷，勉強(qiáng)抬頭，追尋水汽，看渠溝方向，看到一具尸體。

    女子的尸體，被長竿挑，被木閥格擋，魚躍一周，滾到這邊。排水扭轉(zhuǎn)她的脖子，讓她不瞑目的眼睛，和息再的眼睛對在一起。

    世上最美的女子，大概就是她了。

    然而流水很快將她推走，兩隊(duì)羽林也縱馬，追著渠水和尸體，向下一城去。雪天里回蕩號令：“省中命，將靈飛美人的尸體投入西堰渠，直到腐爛為水。”

    號令繞城，驚走屠夫。四下無人，漸漸安靜的夜。

    息再翻個身，跪趴在地。

    他微張著嘴，還在癡然，還在想剛剛水中的女子：她的面盤像切玉，手腳像白魚，衣服遇水不皺，烏發(fā)編成九鬟環(huán)，名為某美人，應(yīng)該比乘大車、住重屋之輩，還要顯耀百倍，卻死在水里，猙獰地睜大眼。

    息再接了一嘴雪，打個噴嚏，忽然笑出來。

    他爬起，傷得太重，又倒下。

    渠溝方向傳來一聲“欸”。

    浡人活著，不但活著，還頗有神氣，攀爬上岸，不待喘氣，就撲向息再，支吾著：“欸欸！”

    “你躲在溝壁下，想等人走了，過來幫我？”息再由他攙扶，迅速無力，靠回他肩上，兩個孩童渾身是血，息再忽然向他道歉，“是我小看浡人，不該說你們沒本事，說你們活該待宰。”

    浡人停頓，浮起一層淚，堅(jiān)持比劃著：“欸?！?/br>
    他努力表達(dá)，臉色漲得通紅，又是翻白眼，又是扯舌頭。

    息再明白了：浡人也看到那具女尸。

    “水中的尸體，我，我不要？”

    浡人比劃一點(diǎn)，息再理解一點(diǎn)，終于說出浡人想說的話：“不要我死，不要我變成水中的尸體?！?/br>
    浡人停手，熱淚落在息再臉上。

    息再難為情，一把推開浡人：“看了那具尸體，我決意要活兩叁百年，怎么可能死去?！彼轶w鱗傷，堅(jiān)持直立行走，似乎這樣做，曾在深夜里受毒打、幾乎棄命的可憐孤兒，就能化成一灘血，永遠(yuǎn)留在小縣城的渠岸上。

    浡人追上去，要與息再同行，被他甩開手。

    其余浡人便都從街巷里擁出，與息再同行。

    息再怎么甩也甩不掉，只能冷冷地笑：“我再也不做好事，從此只為自己活著。你們一幫別種，話都不會說，跟著我，只能做我的走狗。”

    浡人很高興，用枯枝畫圖，告訴息再，自己的族名是狗，立刻受到他的嘲弄：“名字多陋。”

    一個浡人黯淡了，另一個浡人接著畫圖。

    狗，兔，旱獺，男人的肚腸……陋名一個接一個，終于讓息再厭煩。他踢開樹枝，踢到樹干，雪紛紛揺落，息再傷處的血也揺落。

    他俯身忍疼，和族名為狗的浡人面對面。

    “如果我是你的族親，就給你起名揺落?！毕⒃僬f。

    他認(rèn)真起來，看呆了浡人。

    其中，得到名字的揺落率先清醒，肩負(fù)著息再，暗暗許愿：這條性命能幫他走得更遠(yuǎn)。

    另有一個浡人問息再的姓名。

    “或許是父母咽氣前取的，叫什么息再。”息再又恢復(fù)刻薄的樣子，卻沒有松開浡人的手，帶他們移居到左馮翊最偏遠(yuǎn)的橫縣——士人的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