淀城真正的酷寒來得晚且急，數(shù)不清的一陣陰雨綿綿與冷空氣糾纏過后，終于開始落雪。某天深夜疾風(fēng)又干又烈如獸吼，但明顯后勁不足，冰渣子從深沉夜幕飄然而下，在空中就化成一灘水，滿地潮濕。

    年尾，第一學(xué)期將近結(jié)束。副科也要考試有個成績能往檔案上填，平時都用來看電影的音樂課采取唱歌的考核方式，可以單打獨斗也可以自由組隊。

    最要命的是當(dāng)著全班人面唱。

    李尤尖第一次主動找蘇冷，羞赧半天問她：“蘇冷，你打算唱什么曲子？”

    “唱《虹貓藍兔七俠傳》的片尾曲，你會嗎？”

    蘇冷托腮玩味地笑，看李尤尖眼睛一亮，又很快暗下去，那點挑逗的心思也瞬間沒了大半，心想這人不會連童年經(jīng)典動畫片都沒看過吧。

    李尤尖的確沒看過。她的童年，是黃牛、稻谷、甘蔗地以及喂不玩的雞鴨豬狗，再大一點，鄉(xiāng)鎮(zhèn)有賣那種幾只羊和狼的衣服，粗制濫造，但也遭到村里小孩瘋搶。等再過幾年那部動畫片熱潮過了，她才穿上親戚家小孩穿不上往下傳的短袖。

    蘇冷問她會不會，李尤尖欣喜若狂，覺得蘇冷是要和她組隊一起唱的，可蘇冷提到的歌，她應(yīng)當(dāng)都不會。

    她現(xiàn)在沒有耳機、小學(xué)沒有MP3，除了高中才開始接觸的音樂課上學(xué)的那幾首社會主義歌曲，什么流行音樂都沒聽過。

    而蘇冷也在神游。

    隨口一提，她又想起了若干年前。

    零五零六年吧，一幫剛上小學(xué)還在流鼻涕泡的屁孩你追我趕，玩最早的cosplay

    那時候她領(lǐng)著一群羞答答的女生邀請季見予扮虹貓，同樣胸前佩戴紅領(lǐng)巾，人家一臉高冷的淡漠表情，嫌她們幼稚。

    蘇冷偷偷嘀咕他分明更適合黑小虎，自私自利、一肚子壞水。

    窗戶沒關(guān)好，一粒雪鉆進來撲到蘇冷眉間，她莫名打了個寒顫，可耳根是燙的，扭頭看一眼，完全沒注意到外面真的開始下雪了。

    “啪嗒”把窗一關(guān)，閑來無事整理桌面。

    “我來選歌，你只要不忸忸怩怩能唱出聲就好?！?/br>
    李尤尖反應(yīng)半天，咬著嘴唇囁嚅：“我怕我拖累你?！?/br>
    “放心，我唱歌也不好聽?！碧K冷做事三心二意的，放了兩本書就開始在抽屜偷看手機開始選歌。

    外面有人高喊“下雪了”，原本死氣沉沉的課間轟動一時，呼朋喚友擠到走廊議論聲不斷。

    李尤尖看了眼外面白霧霧的世界，本想叫蘇冷，可她側(cè)趴在桌子上，烏發(fā)如云堆砌著，看不清臉。

    她不打擾她，獨自走出去躲在人群外的角落。

    雪片又密又急，天地遼闊，清晰又模糊望不到頭，除卻眼前一層人影幢幢、竊竊私語，下雪天，連風(fēng)都是寂靜的。

    彭天發(fā)現(xiàn)了她，熱情招呼她到他們的位置，李尤尖雙手迭放在身后，在教室的窗影，與彭天旁邊那個也如初雪般清冷明凈的少年遙遙對視。

    眼熱、心也跟著熱了起來，她微微一笑搖搖頭，婉拒對方好意，走回去了。

    城市里的雪景，看過就夠了。再美好珍稀，也帶不回那個簡樸小鎮(zhèn)。

    *

    整個校園一夜之間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些許刺眼，每個角落都可見練歌的人。

    蘇冷和李尤尖連午休也免了，得空就在小樹林里練嗓。

    那時候A-Lin唱《給我一個理由忘記》火了，也成為蘇冷的單曲循環(huán)，可她沒選擇大熱歌曲，她喜歡劍走偏鋒，熱愛別人沒發(fā)現(xiàn)的寶藏。

    把歌給李尤尖聽的時候，李尤尖靦腆一笑，說很好聽。她無條件信任蘇冷。

    其實如果不是蘇冷，她必定是要一個人上臺的。

    這些年，她太習(xí)慣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學(xué)習(xí)、一個人上課，消息閉塞，與集體格格不入，所以才會有之前的“分組風(fēng)波”。

    可現(xiàn)在吃飯上課她和蘇冷形影不離，偶爾會和彭天去閱覽室。蘇冷和楊易杰分手后，也愛上了閱覽室，因為蘇冷和彭天的關(guān)系，有時候會招來班里其他很多同學(xué)也加入他們的討論之中。久而久之，連謝松他們都會主動找她借英語報紙，會在分享零食的時候想著有她一份以示感謝。

    其實，這樣的生活，遠比李尤尖想象的要圓滿很多。

    李尤尖很知足了，只祈求接下來兩年半，日子能一直這樣平靜。

    但明年就要面臨文理分班，總讓李尤尖憂悶，如果分班了，是不是一切都要重來。

    “蘇冷，你想讀文還是讀理？”

    剛才唱了幾遍，嗓子灌了很多風(fēng)雪，又干又辣的，蘇冷懶得說話，只嘴皮漫不經(jīng)心動了一下，“我不想選，我想保送?！?/br>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李尤尖難得揶揄笑她：“那你還每天上課剪你的發(fā)尾，爭取保送的人參加完國家競賽初選又去奧納杯了?！?/br>
    蘇冷把手里把玩壞了的一片枯葉扔過去，菱唇微翹，“我還幫你剪呢，你應(yīng)該付我理發(fā)費?！闭f完，仰頭望了眼放晴的天，似是被若有似無的殘雪迷了眼，不屑道：

    “我才不要參加什么物理競賽，高考臨場考基礎(chǔ)、心態(tài)，那都能上岸才厲害?！?/br>
    李尤尖無聲笑了笑，輕輕敲了敲蘇冷剛才作勢收錢張開的掌心，嗓音輕輕的：“好呀，今晚請你喝食堂的白米粥。”

    蘇冷做出一副嫌棄表情，讓她趕緊練，不然在臺上丟臉?biāo)簿炔涣怂?/br>
    說起這個李尤尖就緊張，表情都變了，咽了咽口水，“我真怕我會破音?！?/br>
    兩人嗓子都偏細，尤其李尤尖，平時說話小聲就算了，配上她輕易鬧出的大紅臉，一著急就讓人覺得她要斷氣一般。

    “你就當(dāng)臺下都是死人?！?/br>
    蘇冷知道李尤尖怕怯，但她的字典沒有這些詞語，無法感同身受，扔給她千篇一律的方法緩解焦慮。

    真正考核那天，蘇冷竟然也有些緊張。

    一個小教室，臺下觀眾擠成麻團，與選手距離不到三米，拿那種古老的有線話筒，呼吸灑在上面都要噴麥，蘇冷覺得有些頭疼，全程面無表情聽前面四十多人個吼完，耳朵要報廢。

    和善的音樂老師隨機抽取名字，點到的同學(xué)和其隊友就要上臺。

    離下課還有十分鐘的時候，點到了李尤尖。

    大家都有點審美疲勞，完全沒了剛開始那會兒的熱乎勁，蘇冷和李尤尖上臺時，整個教室一片死寂，她給李尤尖遞話筒，清清楚楚聽到后者的粗急呼吸。

    蘇冷安慰一句，剩下的也幫不了她太多。

    李尤尖暗自深吸口氣，完全不敢看臺下，只覺得視野霧茫茫一片，無數(shù)道目光像冷箭聚過來，兩腿直顫，直到前奏緩緩放起，蘇冷開口定調(diào)，她才感覺自己重新活過來。

    漫長四分鐘度秒如年，可真正結(jié)束，雷鳴掌聲響起時又讓人恍惚。

    李尤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熱的，她像只鴕鳥亦步亦趨跟著蘇冷去放話筒，發(fā)現(xiàn)蘇冷的耳根也紅了。

    剛才，她們都破音了。

    蘇冷眉頭微不可見皺了皺，心跳如鼓，坐回座位的時候整條背脊都始終松弛不了，才發(fā)覺掌心都是冷汗。

    夏鷗偷偷給她使了個眼色，很動容開口：“唱得好有感情，我感覺你們兩個都要哭了。”

    蘇冷笑了笑，沒把這句話當(dāng)作夸贊。

    她知道她和李尤尖都把這首歌搞砸了，可她沒什么所謂，大概唯一有些過不去的是她在眾人面前暴露了什么。

    最后一組的彭天等人已經(jīng)在臺上等著老師調(diào)取伴奏了。他們宿舍幾人齊上陣，談時邊隨意站在舞臺中間，兩手空空也不尷尬，怡然自得，面色平淡，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似乎在看著某一個方向，淬火一般，安靜固執(zhí)。

    李尤尖兩只腿還是軟的，暗自懊惱，一遍遍在腦中放映剛才高音上不去的那一兩秒，忍不住捂了臉，難堪極了。

    整首《獨家記憶》，她渾渾噩噩在悲戚深情的曲調(diào)里心神游離。

    一群大老爺們兒唱愛而不得的情歌，出奇和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是最后一首曲子，大家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絲毫沒被猝然打響的上課鈴湮滅。

    門外已經(jīng)站有三三兩兩下一班考核的同學(xué)，蘇冷隨著人潮走出去時，抬眼剎那，被還在下的雪光灼了一下，面上已經(jīng)冷卻的潮熱，因為適應(yīng)不了室外低溫，死灰復(fù)燃般。

    季見予穿黑色高領(lǐng)毛衣，整個人更修長挺拔，雙手插在大衣口袋，立在走廊的風(fēng)雪里，清俊得過分。濃黑的眉，深邃的眼，薄唇鮮紅，蘇冷腦海里那抹遲鈍的思緒急轉(zhuǎn)直下，先是疑惑：

    他參加奧納杯回來了？

    肯定是，他沒穿校服，直接趕來參加音樂考試。

    繼而驚疑：他肩頭落有一層薄薄的雪，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

    蘇冷被自己的想法嚇住，沒來由的，心跟著亂跳，越發(fā)覺得他噙笑的眼深不可測，難堪的臊意漫得頭暈?zāi)X漲。

    他肯定聽到她唱歌破音了。

    好恨，怎么每次她出糗，他都在。

    但其實也不奇怪，他們的人生軌跡，這十年寒暑，確有無數(shù)重迭的時刻，某些偶然事件的概率，發(fā)生也不足為奇。

    錯身而過時，季見予身上那股冷冽氣息騰空而起，無端慵懶繾綣，蘇冷忍不住捕捉那陣風(fēng)的手指跟著僵木，火光電石間回憶起什么，無聲咬緊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