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宏風(fēng)要出門幫忙找人，一家三口難得在天都沒亮透的家里碰頭，文玉追出來是想攔季宏風(fēng)，罵他爛做好人?？梢豢吹郊疽娪瑁瑲獾眯貝?，一句話沒說走回臥室把門關(guān)得震天響。

    她完全不理解季見予發(fā)什么瘋，去美國的時間是他自己敲定的，如今說不去了，也是他。機(jī)票錢不算什么，文玉最受不了他我行我素那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乃罉幼?，好像全世界都得為他讓路?/br>
    忍很久，文玉在這次爆發(fā)了。

    季見予知道蘇冷不會回家。

    出租車?yán)锼巴庵饾u清醒的街道，冬天陰冷冗長，他腦海里想起燦爛明媚的夏至，蘇南添不在家，兩人黏在一起膩乎得不行。

    那段時間，他忙，她也忙，但季見予回憶不起半點(diǎn)疲累感覺。

    如此快樂。

    沒有距離的相處，只讓季見予確定一件事，他和蘇冷一起，永遠(yuǎn)自在享受如初戀。

    他把這份珍稀的感受直言，發(fā)朋友圈，蘇冷和他鬧了一陣脾氣。只因?yàn)樗某鯌俨皇撬?。蘇冷覺得他拿她和窮酸的初戀比，是種侮辱。他氣笑，淡淡罵她理解力太差。

    初戀在季見予那里，其實(shí)很遙遠(yuǎn)模糊了，那個女孩很美好，但季見予每次試圖記起對方臉，總浮現(xiàn)的是蘇冷。

    季見予唯我獨(dú)尊，堅(jiān)持不刪朋友圈。

    這是他的表白。

    所有帶有熱浪、陽光、汽水、香草冰激凌味道的記憶，在夏季尾巴，像那抹吊落在地平線的夕陽，說沒就沒了。

    沒有人知道季見予的世界從此墜入永夜。他熬夜不再解數(shù)列，而是不修邊幅抽煙、打游戲?？沙柹鹎?，他又會開窗通風(fēng)、清掃一地?zé)煹?，把烏煙瘴氣的房間恢復(fù)原樣，然后出去晨跑，回來洗澡、刮胡子，一張臉永遠(yuǎn)清爽沒有瑕疵。

    他也不能讓人知道。

    季見予隱隱固執(zhí)和老天對抗，做一切隨時會猝死的惡習(xí)，用這樣的方式以此證明老天來了他季見予也是對的，沒有任何人事可以打破他想要構(gòu)建的任何秩序。

    蘇冷更不配。

    等紅綠燈的時候有兩輛自行車和他并排，一對少男少女全副武裝背羽毛球拍，看起來像是相約晨練，這么冷的天，季見予十足不屑，覺得他們其實(shí)是一起賞雪，如此庸俗。

    這很像某些注意力不專注的人，假借去書店買輔導(dǎo)資料之名，直奔言情小說區(qū)精挑細(xì)選在課上讀。

    蘇冷無孔不入。

    季見予打開車窗，任由冷冽的風(fēng)刮進(jìn)來，刀子一樣割著脆弱肌膚。司機(jī)死氣沉沉提醒一句，季見予閉眼沉默兩秒，突然付錢把車門關(guān)得震天響，拉鏈提到頂，大步跑起來。

    他迫切想印證自己的猜測，如果蘇冷也沒有回學(xué)校，等于否定他的全部。

    曾經(jīng)有那么一刻，季見予恨不得把那排桌椅板凳全砸到她臉上，把人往死里弄，好銷毀他十八年的唯一污點(diǎn)。

    可聽聞她也在那輛撞上防護(hù)帶的車?yán)?，最愛她她最愛的父親抱著她當(dāng)場死亡，她出院后回到老家又半夜跑出來，至今沒給蘇南添上過一炷香……

    季見予可笑老天是把他往死里弄，讓他對一個不識好歹當(dāng)了叛徒的前女友又憂又痛。

    他好不甘心，明明他如此痛苦，仿似與她承擔(dān)同樣的哀傷；知道她為什么跑回老家又跑回來，大清早會在學(xué)校cao場無聊看雪；窺探她此刻冷淡沉默只不過是一種自我偽裝。

    可她卻總說他不能共她的情。

    “蘇冷，難受嗎？”

    他眼眶紅著，一只手別過她藏在圍巾里的下巴，讓兩人對視。

    “難受，你開心了？”蘇冷譏嘲的哂笑幾乎刺穿季見予心臟。

    “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br>
    她輕輕把臉一轉(zhuǎn)，又看向遠(yuǎn)處一棵孤零零在承受大雪的樹，“你是什么人，與我無關(guān)，我希望你趕快離開，不然我男朋友會誤會。我已經(jīng)死了爸爸，再失戀的話……”

    蘇冷又笑了，蒼白的臉上一點(diǎn)潤光都無，“趁人之危的報復(fù)，恐怕也不會痛快。”

    她認(rèn)定他是來看熱鬧，借此打擊報復(fù)。

    季見予心一直在隱隱發(fā)痛，卻不能忍受她誤會他。

    “蘇冷，我們好好談一次行嗎？”

    “抱歉，我沒心情?！碧K冷低頭似乎是要去找自己的手機(jī)，手腕忽然被摁住，眼前那道淡薄黑影在她微微愕然的目光里緩緩蹲下。

    季見予仰臉在她一覽無余的五官游走，嗓音低迷：“我知道你沒心情，這個時候，我自認(rèn)為沒有人能比我更懂你的傷痛。想哭就哭出來，蘇冷，你不是一個藏得了眼淚的女孩子?！?/br>
    兩人曾經(jīng)談起過去時，季見予笑侃她從小就愛哭，蘇冷急切反駁那都是裝的，她太懂得怎樣利用淚水成為利器滿足自己。

    可如今，她的眼睛像風(fēng)過境把雪都吹散，干干凈凈。

    蘇冷徒然憤怒，死抿蒼白的唇，“你總自以為是很了解我?！?/br>
    “我就是很了解你，這一點(diǎn)，你否認(rèn)不了。”

    季見予一如既往冷靜、強(qiáng)勢，表情漠然但語義狠烈，他早有預(yù)感死死握住蘇冷那截纖嫩手腕，拇指輕輕摩挲著脈搏跳動的地方，“我今天來，完全是賭博你知道嗎？你半夜從老家跑出來，我知道你無處可去也無處想去。來的路上，我想起了暑假，我們在桃源居，真的像生活，和你在一起，我很快樂，連吵架都是充滿生機(jī)的。”

    “你神經(jīng)??？誰要和你緬懷過去。”蘇冷目光冷冷淡淡停留在他臉上，也不掙扎了，像雪人沒有生命。

    “我很希望那段日子對你而言也是如此。”季見予不理會她自說自話，但眼神沒離開過她，“我的意思是，在我面前，你永遠(yuǎn)不用顧忌什么，像當(dāng)初在農(nóng)莊，我們得知彼此的秘密那樣，我希望我還是值得你信任的?！?/br>
    蘇冷輕輕皺起眉頭，嘴唇一動，似乎想說什么，季見予心跳遽然加快，等了一會兒，可她什么都沒說。

    “你只是不甘心我主動結(jié)束了和你的戀愛，我知道。”蘇冷笑著喃喃，盯著他始終捂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注意到他換了表。

    “那段日子，包括從前的所有，都已經(jīng)過去了。季見予，你不要總得意洋洋地闖進(jìn)來，覺得誰都應(yīng)該懷念有你的日子。這個世界，不是誰少了誰就不能活，我死了爸爸，就意味著我要天天以淚洗面、尋求依靠要死要活才可以嗎？還是說你希望在我最脆弱的時候你隨便來哄一哄我、說些好話我就應(yīng)該感激涕零撲到你懷里。你覺得那樣很有成就感，人格魅力真大？”

    蘇冷話鋒一下比一下冷厲，季見予黑眸的光澤一點(diǎn)點(diǎn)暗下去，不可置信的恨不得用目光刺穿她。

    可蘇冷毫無血色的臉，驟深驟急的呼吸，讓他發(fā)不出火，只待某個時機(jī)把他自己燒個精光。

    “你就這么容不下我？蘇冷，我捫心自問沒有犯什么十惡不赦的罪行以至于在你承受喪親之痛的時候給你一句安慰都是錯誤，我下地獄才是讓你滿意的結(jié)果嗎？”

    季見予眼眶泛出的紅是血色，嗓音暗?。骸胺且[到這種地步嗎，今天就算是一個陌生人遭遇這些我尚且會關(guān)心一下。我們認(rèn)識十五年了，蘇冷。”

    蘇冷覺得快要透不上氣，閉上眼睛要喘的架勢，到最后卻是毫無征兆咳了出來。

    季見予聚在眉間的怒氣一晃而散，手下松開了，恍惚看她捂嘴咳得額頭通紅青筋暴起。

    似乎有滴雪花落到眼底，季見予忽然很想點(diǎn)煙以此驅(qū)散那陣徹骨的冰寒。

    “我想過很多，我對你，的確做過很多錯事，以前沒意識到。我想，其實(shí)你需要很多很多的愛，這一點(diǎn)絕對不會有歧義，但我的方式讓你不適，我的自我讓你有失去自我的危機(jī)。我們關(guān)系破裂，是在你家出現(xiàn)變故那段時間，也是那時候，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傾巢而出，我沒有第一時間設(shè)身處地站在你的角度去思考，或許根本不需要思考，我應(yīng)該感性一點(diǎn)才對。冷冷，我也是個人，有情感但也會迷途，我想不通至今也不愿去深究的，是為什么我已經(jīng)認(rèn)識到我的問題要嘗試為你改變的時候，你連這個機(jī)會都不肯給我?！?/br>
    蘇冷一手捂著眼睛，半張臉埋藏在陰影下，聲音渺渺：“不是你的錯，是我的。”

    “冷冷……”季見予不滿她這種自暴自棄的敷衍態(tài)度，更無奈自己使出全力可對方銅墻鐵壁徒有落一場空的結(jié)果。

    除此之外，蘇冷什么也沒再說，任由兩人氣氛冷卻再冷卻也無動于衷。

    漫長的自我消化后，季見予突然意識到，她不走心但飽含喪、怨、恨的話意味著什么。

    全是她的錯。她沒關(guān)注李尤尖讓她受到傷害不知下落、她劈腿、她出事前和父親賭氣、同在一輛車上父親死了她活著。

    季見予胸口窒悶到發(fā)痛，“想去看叔叔嗎，我可以……”

    “你可不可以滾！”蘇冷吼都吼不出來，她嗓子是啞的，可爆破出來的瞬間還是有股蠻力。

    蘇南添是她的底線，暴雷點(diǎn)。

    “我不要你假惺惺！陌生人你也會送去慰問嗎？你真?zhèn)ゴ螅悴皇乔甯咭揽竦貌恍袉?，這么通情達(dá)理早干嘛去，現(xiàn)在低聲下氣不覺得賤嗎，為了看我笑話證明老天永遠(yuǎn)站在你那邊這樣裝你自己不惡心嗎！”

    季見予眼痛，停一兩秒，咬牙喊回去，“我他媽裝的？你有種沖我吼什么？蘇冷，我不是你，我有人最基本的道義原則和情感，倒是你，在我們分手沒分干凈就勾搭上別的男人，爸爸死了你他媽看都不去看他一眼，你不賤嗎？”

    他忍無可忍爆粗，在蘇冷怔忡隨即飽含恨意的注視下抬手朝樹干狠狠砸了一拳，痛感卻是從心口浮上來的，喉嚨犯腥。

    之前所有的傾訴全白費(fèi)，這句話證實(shí)他大早上來，就是為了報復(fù)她的。

    季見予搓了把臉，在蘇冷要走掉時找到她手腕，帶點(diǎn)懊悔的懇求，語氣依舊是冷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br>
    “你就算故意的我也不會怪你，你說得對，我朝你吼有什么用，你滾了我爸就能活過來嗎？你滾了也改變不了我不再喜歡你背叛你的事實(shí)?！?/br>
    兩人都知道怎么往對方心口插刀子。

    季見予臉色恢復(fù)冰寒，聽到從她口中說出“不再喜歡”、“背叛”，他徹底清醒，反應(yīng)過來在此之前自己在做什么毫無尊嚴(yán)、自取其辱的事。

    “看來是我想多了，我不該認(rèn)為你會再自殺一次，畢竟你這種人，沒有心的，我少不更事被你踐踏是我活該，我單純?yōu)樘K局長感到不值，養(yǎng)了個狼心狗肺的女兒?！?/br>
    蘇冷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覆上他抓著自己那只手的腕，一點(diǎn)點(diǎn)掰開五指，扯了扯嘴角，“讓你失望了，我爸為了保護(hù)我死了我也不會愧疚死，我會好好活著，過得比你好，一定?！?/br>
    游其森站在車棚旁，堂而皇之點(diǎn)了支煙，肩頭積攢層薄薄的雪，掃雪大爺?shù)剿?，往cao場看一眼，調(diào)侃一句，“暗戀人家姑娘啊，上前光明正大搶啊！叔支持你?！?/br>
    “抱歉?！庇纹渖庾R到自己擋路了，匆匆道歉往后挪了一點(diǎn)。

    大爺似乎并不是不滿他不長眼故意出言嘲諷，繼續(xù)慫恿：“真的，喜歡就去爭取，大老爺們兒玩什么暗戀，你不說出來誰他媽知道你喜歡她，不爭取到最后誰知道誰是最后贏家?！?/br>
    “那是我女朋友?！庇纹渖χ诖鬆斢行┏泽@且難堪的表情中抽出煙盒，遞過去。

    “那你這是……”大爺直爽，這會兒反倒吞吞吐吐了，接煙的時候看游其森的眼神多出一絲同情。

    游其森苦笑：“我女朋友爸爸出意外了，那人是她發(fā)小，兩家人認(rèn)識，他說我女朋友爸爸生前給她留了話，說給他聽的?！?/br>
    所以他再不甘、再警惕，也只能放任季見予從他身邊走過去。

    季見予有多瘋，兩人曾經(jīng)是兄弟，游其森很清楚，更懂天之驕子如他是如何疼愛、珍惜蘇冷的。

    至少在蘇冷喪親之痛這一點(diǎn)上，游其森知道季見予不會以此作為利劍趁機(jī)中傷她。季見予毫無波瀾一句“她爸和我談過一次”就讓游其森產(chǎn)生無地自容的危機(jī)感，被無力湮沒一腔恥勇。

    他不得不正視兩人穿開襠褲就認(rèn)識的事實(shí)。十幾年光陰，彼此的童真、叛逆在他們那里都是一覽無余的記憶，且在最鮮衣怒馬的青春期，轟轟烈烈愛過一場。

    假若沒有種種意外，命運(yùn)軌道偏差，季蘇兩人應(yīng)該會一路攜手陪伴到上大學(xué)、工作，本就熟識的兩家人坐下來談婚論嫁的時候，年輕人帶著一絲戲謔心態(tài)承認(rèn)兩人高中就在一起、開過房，雙方父母或許會來一句：噢，你當(dāng)我們不知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禮成，兩個人的愛情、兩個家庭都再盈滿過一輪十五。

    故事本應(yīng)該如此美好。

    腳本就沒有他游其森什么事。

    別人問起他在看什么，他也只能和不相識的人抱憾而笑：我高中暗戀的女孩。

    以至于糾正掃雪大爺“這是我女朋友”這句話的分量，遠(yuǎn)不及“那人是她發(fā)小”，青梅竹馬那種。

    可他那點(diǎn)勃發(fā)的嫉妒、隱秘的攀比心，比起她能從旁人口中聽到爸爸留在人世間的只言片語，這份權(quán)利、這份渴求，毫無分量。

    游其森知道十八歲的季見予愛慘蘇冷，才會在十二月十七號大家盛傳他要去美國的日子出現(xiàn)在三中校園，在脆弱纖毫畢現(xiàn)的蘇冷面前彎折他矜貴的膝蓋。

    他的原則被蘇冷打破，他被女人逼瘋。

    很少有女孩子能抵擋住這樣一個英俊少年的浪子回頭。

    所以，在季見予重新插兜冷酷帶走一陣風(fēng)朝校門口走去，他和蘇冷，都一次也沒回頭時，游其森松了口氣，卻連煙都拿不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