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云打道回府，迎面正好撞見來縣衙的畢良。

    畢良張口仍要?jiǎng)裾f，屠云沒給他這個(gè)機(jī)會(huì)，直接拋給他一兩碎銀子，“去買兩壺好酒，晚上有用。”

    “大”

    屠云迅如瘋兔，直奔后院北屋，“咣”關(guān)門睡覺。

    這一覺睡到半晚上，屋頂漂浮著烏云，像是要下雨。

    院子里飄蕩著殷施瑯的哎呦和抽泣聲，屠云充耳不聞，跟宋蓮說了一聲，就提著酒去找李酡顏。

    這次祥叔直接讓屠云進(jìn)門，沒有通報(bào)。

    天光暗下去，黑云層層交迭，屠云疾步走到李酡顏房中。

    裊裊爐香從青白色雕花小鼎內(nèi)飄出來，李酡顏?zhàn)谧肋?，烏發(fā)披散，一身米黃色多層綿衣，整個(gè)人溫潤似玉。

    “公子久等了。”她故作恭敬，小作一揖。

    “誰等你了?！必凉俜瘩g。

    李酡顏放下書卷，“亓官，上菜吧?！?/br>
    “難怪催您吃飯總說不著急呢?！必凉汆洁斐鲩T，端來四道精致小菜，一一擺在桌上，然后退下了。

    屠云見如此盛情，趕緊開了一小壇酒，倒進(jìn)酒盅。

    “公子會(huì)喝酒嗎？”她問。

    “還行?！崩铛㈩伌稹１緤p鮜χμ將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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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云笑道：“謙虛的吧，談生意的人怎么能不會(huì)喝酒。”

    李酡顏不答，捏起酒盅湊到鼻尖聞了聞，辣味一竄，臉皮發(fā)熱。

    屠云動(dòng)筷吃菜，問：“除了喝酒，公子有其他事要說吧?！?/br>
    他望著酒，忍不住小抿一口，“想告訴縣太爺，殷家你動(dòng)不了?！?/br>
    屠云吃菜，絲毫不驚訝，“說來聽聽，讓我死個(gè)明白?！?/br>
    “縣太爺是否知道叁十年前，邊境戰(zhàn)亂頻發(fā)，樞紐中斷，朝廷的糧草送不到前線，有不少商戶自發(fā)捐銀送糧，以作做救國之用？”

    “聽說過。”

    “那場(chǎng)救國救民的壯舉就是殷施瑯爺爺發(fā)起的，據(jù)說銀兩龐大到無可想象?！?/br>
    “竟然是他家？”屠云震驚。

    “嗯，那場(chǎng)征戰(zhàn)持續(xù)了兩年多，后來收復(fù)失地，皇上親自派人來北襄，傳了一句口諭，凡是殷家后人，重者免除死罪，輕者赦免從無。”

    屠云恍然大悟的同時(shí)，又唏噓不已。

    且不論皇上這么做對(duì)錯(cuò)與否，上梁不正下梁歪，怎么殷施瑯如此根正苗紅，還是長歪了。

    “難怪殷施瑯能作威作福，橫行霸道，原來是覺得自己有免死金牌?！?/br>
    李酡顏手肘撐在桌上，手指將長發(fā)挽在耳后，聲音含糊，“他就是個(gè)沒長大的孩子?！?/br>
    —“殷施瑯是老來得子，他哥哥被舉薦到京城做官的時(shí)候他還小，膝下僅有這一子，夫人又去世了，殷老爺難免溺愛一些?！?/br>
    見他身子飄搖，稍顯醉態(tài)，屠云單手扶住，往他旁邊坐了坐。

    “可如果這樣放過他，未免太便宜了，而且殷家是北襄商界主心骨，這次不了了之，那日后必定會(huì)更加猖狂?！?/br>
    李酡顏又喝了一口酒，臉頰緋紅，“殷家樹大根深，不急于一時(shí)?！?/br>
    屠云愁道：“如果我常在北襄也就罷了，但我沒時(shí)間跟殷家耗?！?/br>
    “縣太爺要走？”他側(cè)眸，惺忪的眼眸頓了頓。

    她笑：“總不會(huì)一輩子在這里?！?/br>
    李酡顏閃閃眼皮，醉紅的臉頰，正如了“酡顏”二字。

    屠云忍不住將肩膀的遞過去。李酡顏渾渾噩噩，心神有些蕩漾，將沉沉的頭大膽靠過去。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這個(gè)縣太爺不好做了，既不能忤逆皇上之言，又不能捅瞎了自己的眼，裝作不知道。想顧及百姓，卻被重重阻礙夾在中間，里外不是人。”

    “是啊。”李酡顏閉上眼，臉頰紅若云霞，“但如果饒恕一人，能改善民生，也是好事?！?/br>
    夜深了，屠云扶李酡顏上床躺下。

    李酡顏?zhàn)眭铬竿涝?，眼神像個(gè)單純的孩子，嘴唇紅亮。

    “公子睡吧，我先走了?！?/br>
    李酡顏凝固的眼瞳稍微動(dòng)了動(dòng)，點(diǎn)點(diǎn)頭。

    屠云給他蓋好被子，臨走時(shí)把燈也吹了，關(guān)門下樓。

    夜里起了風(fēng)，祥叔遞給屠云一柄燈籠，“縣太爺慢走?！?/br>
    “謝謝祥叔?！?/br>
    屠云提燈回到衙門，后院南屋傳來陣陣啜泣，像是委屈透了。

    “哎~”,屠云對(duì)他的認(rèn)知真是崩得一塌糊涂。

    想想之前殷施瑯藐視公堂的模樣，而現(xiàn)在哭哭啼啼跟個(gè)女人似的。

    “早知今日你何必當(dāng)初呢？”她隔著窗戶大喊。

    殷施瑯不回答，仍斷斷續(xù)續(xù)地哭。

    晚上兔子都歇息了，屠云打開門鎖，發(fā)現(xiàn)殷施瑯坐在墻角，縮成小小一團(tuán)。

    她拿燈一照，殷施瑯眼睛紅腫如桃，眼淚如溪。

    屠云說：“憋住，一會(huì)把兔子哭醒了，你可沒處躲?！?/br>
    殷施瑯憤憤抬眸，抓著屠云的手臂就咬。

    只聽“啪——”一聲，殷施瑯捂著臉，又縮回墻角。

    “還想挨板子是不是？”

    挨了耳光的殷施瑯羞憤上頭，“我跟你拼了?！?/br>
    殷施瑯如受傷的狼，不管不顧撲過來，屠云手里的燈籠“咕嚕?！睗L開，燒起一簇火苗。

    “殷施瑯你還是叁歲小孩嗎？”屠云雙臂撐住殷施瑯胸膛，對(duì)準(zhǔn)褲襠，一腳蹬開。

    “??！”殷施瑯倒地不起，雙手捂著褲襠。

    屠云受傷的手臂隱隱作痛，看著滿地打滾的殷施瑯，“再亂來我就廢了你。”

    他疼得猙獰嘶吼，“你有本事殺了我，到了陰曹地府，我也不會(huì)放過你。”

    “呵，活人的債你都沒還清，已經(jīng)想好帶地府作惡了，真是賤的難受?！?/br>
    殷施瑯兇巴巴反駁，“我有什么錯(cuò)，殷家穩(wěn)定了北襄的繁榮，這么多地方鬧天災(zāi)人禍，你有聽說過北襄郡餓死過一個(gè)人嗎？”

    “然后呢？”

    殷施瑯委屈道：“南坳村又窮又苦，種不了糧食，打不了魚，山上一到冬天什么都沒有，我把送糧的活給他們村子，還給他們很高的工錢，他們竟然聯(lián)合山匪來敲詐我?！?/br>
    “呵，你就因?yàn)檫@個(gè)才抓走王慶的？”

    “是又怎么樣？他們是活該?！?/br>
    “好?！蓖涝贫紫?，抓住他衣襟，“我明早放了你，條件就是你出去砍個(gè)人，愿意嗎？”

    “你當(dāng)我傻啊，砍人是犯法的，分明是想害我?！?/br>
    “這不就得了?！笨磥磉€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你給了王慶他們銀子，讓他們不再窘迫，但幫你送阿芙蓉，跟害他們有什么分別。本來他們生活只是清苦，而現(xiàn)在卻要面對(duì)妻離子散，牢獄之災(zāi)?！?/br>
    殷施瑯一下靜聲。

    “你說北襄的繁榮是靠殷家維持的，但你們也在剝削百姓的勞動(dòng)力，哄抬物價(jià)，還使用違禁藥品，讓他們上癮成為殷家的傀儡，借此不斷斂財(cái)。”

    “我我只是為了殷家的生意?！彼n白地辯駁。

    “為了和同行較量，鞏固客源，就可以肆意加阿芙蓉嗎？”

    “我這不過是商人的手段?！?/br>
    屠云搖頭，“當(dāng)年你爺爺雖然位卑，仍在國之危難時(shí)挺身而出。往大了算，你也是忠良之后，可你卻毒害百姓，僅僅為了黃白之物和虛無縹緲的面子，不覺得可笑嗎？”

    振聾發(fā)聵的一席話后，殷施瑯已然呆愣癡傻。

    屠云將燃起的火苗踩滅，回房睡覺。

    后半夜便下起了滂沱大雨，直到清晨還淅淅瀝瀝沒有停歇。

    亓官上樓伺候李酡顏洗漱，豈料一開門，李酡顏已經(jīng)起身，伏案寫字，身上僅披了一件外袍。

    “主子，今日醒這么早？昨夜又沒睡幾個(gè)時(shí)辰吧?！?/br>
    李酡顏筆鋒如刀，在薄紙上留下一行行如雕刻的文字，根本沒聽到亓官的話。

    亓官不再喊了，拿出一件大氅，默默披到李酡顏肩上。

    片刻后，李酡顏收筆，將紙張折迭裝入信封中，沖門外喊：“亓官”

    “我在呢?！必凉購目看暗囊巫由险酒饋?。

    李酡顏將信遞給他，“把封信送給殷老爺，務(wù)必讓他及時(shí)過目?！?/br>
    “這一大早的，天還沒亮呢?！?/br>
    “就是天不亮?！崩铛㈩佊盅a(bǔ)充道：“你轉(zhuǎn)達(dá)殷老爺，及時(shí)止損對(duì)官商都好?！?/br>
    “官商？”亓官問：“您是不是又幫著縣太爺呢？”

    李酡顏不答，雙手撐起桌角，拖著麻木冰涼的雙腿移步到床邊。

    被子毫無溫氣，他雙腿裹進(jìn)去，勉強(qiáng)舒展，“殷老爺愛子如命，得知殷施瑯挨板子還不出現(xiàn)，恐怕暗地有所打算?！?/br>
    亓官道：“那就讓他打算去，反正是他跟縣太爺?shù)氖虑??！?/br>
    李酡顏道：“那遭殃的是百姓?！?/br>
    好容易來了一位有本事又不畏強(qiáng)權(quán)的縣太爺，總要看看能掀起多大風(fēng)浪，興許鹿靈就此變了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