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雨清在mama家吃涮羊rou。

    meimei坐左手邊，和她討論哪一款美甲好看，飯后可以叫美甲師上門服務。

    宗政航坐右手邊，夾起鍋里熟得正好的rou片，放到巫雨清的碗里。

    蒙佳的名字隨著震動和響鈴出現(xiàn)，巫雨清拿著手機離開餐廳，往樓上走去。

    這棟房子只有叁層，沒有電梯。

    賀雨澄從鍋里撈了塊豆腐，細嚼慢咽，看姐夫吃掉碗里的食物后起身。

    他要去哪里一目了然。

    “兩分鐘?！辟R雨深在玩游戲機，頭都不抬地說了句。

    “你真是有夠閑?！辟R雨澄嫌棄弟弟，竟然計時。

    11歲的男孩抬眼看自己的二姐，“你清高，看別人吃什么自己就吃什么?！?/br>
    “鍋里就剩這些菜！”賀雨澄咬著藕片氣不打一處來。

    賀峰就聽到最后一句，“再下，再下，多著呢?！闭f著端起盤子放菠菜和魚丸。

    巫惠敏則專心和繼子聊天，根本不在乎自己生的那兩個又因為什么吵起來。這么多年來她快成法官了，天天都是斷不完的官司，能躲一會兒是躲一會兒。

    宗政航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找到巫雨清。

    她背對過道，一手拿電話，一手抱胸。隆起的肩胛骨是身體的眉頭。

    陽光穿過深秋的陰云、厚重的玻璃與窗欞，給她的輪廓鍍光。

    “進組前我都會按時上課，這一個多月也沒什么大的通告要趕?！?/br>
    宗政航聽了幾句就知道巫雨清在找表演老師。她來不及等留學時再深造，現(xiàn)在就得補課。

    巫雨清幾天前接到消息，找到新的男主演了，等他拍完目前的戲就進組。劇組也會在男主演到位后重新開拍。

    巫雨清敲定上課時間，掛了電話。她看著院子里抽干水的泳池，很迷茫。

    記者這個角色不需要儀態(tài)、身形方面的特殊要求，老師能教什么呢？根據劇本一個動作一個表情地摳么？就像跳舞時的細節(jié)糾正？還是說練臺詞？一個說話擲地有聲的女記者？

    自從得到確切的進組時間后，巫雨清更焦慮了。她把普利策新聞獎的獲獎名單當書單讀（根本不可能在進組前讀完），廢寢忘食，儼然一個絕望的期末考學生。

    昨晚巫雨清失眠，就是因為又夢見被導演訓，醒來后再也睡不著。

    讓她輾轉反側的不是在片場挨罵沒面子，而是擔心自己沒有抓住這個機會：好劇本，好導演，沖獎影片。

    她想有所突破，想給觀眾一部好作品，害怕成為影片里的敗筆，更害怕自己不過如此：叁流演員，二流貨色。

    離瓶頸足夠近時，視野里全是障礙，面前是遮天蔽日的天花板。

    宗政航從最初裝作不知道她的職場困境，到如今主動安撫寬慰。

    “等你拍完這部戲，要不要去考察一下未來進修的學校？還可以順路看看房子，不滿意可以再買?！?/br>
    宗政航哄人永遠從切實的物質與享樂出發(fā)。他不可能給導演遞話讓他對巫雨清態(tài)度好點——這才是添亂。專業(yè)上的事情，外人與家屬最好閉嘴。

    “想什么時候去念書？30歲？”

    語言上也要轉移注意力，掠過眼前的難題。

    “早著呢?！泵鎸σ欢讶崧曉儐?，巫雨清回答，“等沒觀眾理我，或者是我想靜一靜的時候。35，40，45……”越說越把入學時間往后移。

    她對自己的事業(yè)發(fā)展還是很看好的，就算明天領離婚證，也不可能立即扔下一切跑去外國沙灘曬太陽。

    音樂上她一直是業(yè)內人，接觸的全是一線技術與最新的流行趨勢，進學院反而離行業(yè)遠了點。

    表演也是，很吃天賦和經驗，不是閉關幾年習得屠龍術從此所向披靡。大家都在行業(yè)里打磨和待命，好項目不會等人，長時間不出鏡必然過氣。

    “真要去留學，應該還是會去讀文學吧。”

    她眉宇間的憂慮不見了，關注點被成功轉移，說起以后的打算，眼睛很亮。

    當年的巫雨清也是這樣。憧憬與向往是閃爍在她瞳孔里的星光。

    那時他們剛把實習證明交給學校，都沒有考研的計劃，除了畢業(yè)論文外，課業(yè)上的壓力很小。

    他在廚房切小西紅柿，給她做番茄烏梅吃。

    巫雨清倚在門邊亂唱，“你給我的愛藏在烏梅里，深埋在家樂福冷藏柜的番茄，幾十分鐘端出廚房后發(fā)現(xiàn)，碟子上的指紋依然清晰可見?！?/br>
    拿刀的人手很穩(wěn)，對魔改的音樂習以為常充耳不聞，等她唱道：“挑食，拎包，吃醋，發(fā)燒，是誰的從前?！比虩o可忍地把切壞的半顆圣女果塞到她的嘴里。

    終于安靜下來。

    為此他獻祭了食指和拇指——被咬了一下。

    有點兒涼的圣女果口感格外酸甜。巫雨清的饞蟲被勾起來，手伸向碟子里做好的零食。

    吃了幾顆后，她挑了顆最圓最大的圣女果喂給他吃，看他臉頰鼓出一個包，便用指尖戳。

    “畢業(yè)典禮結束后，我就要走了。”她說。

    上海有家音樂工作室，大叁就聯(lián)系她了。

    “還記得么？我那首給廣播劇寫的歌，就是和他們合作的。公司規(guī)模很小啦，不過有個作詞老師曾經給歌星寫過歌呢！

    “不一定去他們那里工作，我就是去看看。

    “去年那部國產動畫電影，插曲也是他們寫的。

    “好厲害，我也想給電影寫歌。旋律和歌詞要契合情節(jié)與主題，很像命題作文對不對？”

    周叁，上課地點在老師的辦公室。

    了解了巫雨清的訴求后，學校沒有推銷臺詞課、表演課、形體課，反而是推薦了一個老師，先上一節(jié)看看效果。

    簽了保密協(xié)議，老師在課前翻過劇本。

    巫雨清坐在椅子上，看著老師年輕的臉和花白的頭發(fā)——不是染的，少白頭，茂密有造型，有種說不上來的洋氣。

    “你怎么理解你要扮演的人物？你認為驅使她一意孤行調查和報道的原因是什么？”

    老師穿得很有個人風格：冷棕色絲綢襯衫，解開叁?？圩樱弊由蠋讞l長短不一的項鏈。

    他冰冷而直接，說起話來犀利簡潔，在以最快的速度解決別人帶來的問題，然后對方就可以拿著答案離開他的視線范圍。

    “劇本里，記者被領導叫到辦公室，被勒令立刻停止對他人詢問和sao擾。”

    “她因為尋釁滋事被處以行政拘留，出來后工作沒了，卻繼續(xù)調查。這時候你覺得，她在想什么？”

    “一個工作多年的記者，發(fā)現(xiàn)重要線索和證據時會激動到有明顯的動作表情么？”

    “見慣社會運作規(guī)律的人，對世事洞察，在問題的開始就猜到答案。所以她有一條清晰的邏輯鏈，總能根據蛛絲馬跡找到力證?！?/br>
    “導演覺得你演的不對，是因為你們對人物行為的底層邏輯有著不同的理解?！?/br>
    “你認為是職業(yè)道德，信念感，理想，正義?！?/br>
    “但也許，她做事時沒有這些偉大的驅動力，只是樸素的良心和勇氣。”

    “沒那么年輕，沒有勇往直前的無畏?？伤植粔蚶?，還沒有投降?！?/br>
    “一個普通人。”

    “有時候，你要剔除人物的性別、職業(yè)、年齡。演員在詮釋一個有深度的角色時，往往是在演繹一種性格，扮演人性的一個或多個側面?！?/br>
    下課前，老師對巫雨清說，與其猛看外國的新聞獎文學作品，不如去了解一下這里的新聞和這里的記者，或許后者更能幫助她理解角色。

    “你平時上網接觸到的資訊，多少是蓋棺定論的通知，多少是揭露或求助才得以曝光？”

    “新聞系大一開學的第一節(jié)課，老師教的就是：為人民發(fā)聲?！?/br>
    “你知道新聞系的學生畢業(yè)后都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嗎？”

    “這片土地上還有調查記者么？”

    “你能區(qū)分新聞和宣傳么？”

    長按微博界面左下角房子形狀的按鍵，會彈出賬號切換的功能窗。巫雨清有兩個號，大號很久沒登，全權交給負責新媒體的工作人員，按時發(fā)照片和宣傳。

    自從公關團隊說置頂微博里的捐款截圖嘩眾取寵后，她就順應了大趨勢，除了廣告什么也不發(fā)。

    明明上輩子，她也是個吐槽內娛無活人的網友。

    這輩子當了明星，以大環(huán)境為由，自愿充當活死人。

    有很長一段時間，為避免手滑，她刪掉自己的大號登陸狀態(tài)，就算長按賬號切換，出來的只會是小號。小號也沒什么原創(chuàng)內容，沒照片，沒定位，沒文字，從不轉發(fā)錦鯉接好運，只用來了解時事，關注感興趣的博主。

    影響力是個玄妙的東西，不曾擁有的人對其有無盡的想象力，覺得是工具、能如臂使指，覺得是勛章，名利的具像化指標化數據化，覺得是莫測的法器，是會反噬的氣運。

    而擁有影響力的人則諱莫如深，瞬間變成秘密的持有者，在得到它的那一瞬間福至心靈：保持沉默，不要使用。

    老師說她演的角色是一個普通人。

    是的，記者就是一個普通人。

    而她演不好一個普通人。她沒能理解、共情一個普通人。

    她需要花錢，找一個人告訴她教她什么是普通人。

    她覺得自己是個接地氣的藝人，其實早就不是了。

    她以愛惜羽毛為由，脫離群眾。

    巫雨清想不起來這轉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她想不起來自己的心何時飄浮空中，不染塵埃，真正做到了“專注自身”。

    可笑。難堪。羞恥。慚愧。

    巫雨清把賬號切換到大號，大號關注的人比小號少多了，全是圈里人和一些官方賬號。

    明星的關注列表也是大家津津樂道的東西，關注與取關都有人截圖。

    熱搜榜上什么都有：戰(zhàn)爭，大國貿易摩擦，養(yǎng)生常識，網紅扒皮，熱播劇cp營銷，明星戀情辟謠。

    一個閱讀量2879.1萬，今日討論3024條的話題卻不在榜上，需要關鍵詞搜索才能找到：#多地兒童失蹤，疑似器官買賣#

    各省份的兒童照片，失蹤前的活動地點、衣著描寫，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

    這個新聞早就開始發(fā)酵了，每天都有小孩走失、離家出走、被拐，怎么就和器官買賣扯上關系了？有證據么？

    巫雨清叁天前在小號上刷到這個話題開始，就一直關注著。

    5小時前，有人實名舉證。舉證微博目前是話題里的頭條，標著“熱門”。

    巫雨清閱讀此人的舉證，用時7分鐘，然后給她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報備：

    “從今天起，我會時不時轉發(fā)一些社會新聞。要是準備說什么會提前跟你們商量好的，不會擅自行動?！?/br>
    明星激情開麥，工作人員通宵達旦擦屁股，營銷號歡天喜地沖業(yè)績的事屢見不鮮。巫雨清心里有數，絕不自作主張。

    “就那個兒童失蹤的新聞?！?/br>
    工位上的員工一邊和巫雨清聊，一邊在電腦上聯(lián)系蒙佳：“佳佳姐，巫老師想轉發(fā)社會新聞！”

    半小時后，巫雨清如愿轉發(fā)微博，不是那條舉證的，而是公安部發(fā)布的公告：已立案，已聯(lián)系舉證人，正在追查。

    她的轉發(fā)評論是經過小組討論后的四個字：持續(xù)關注。

    宗政航下班后在單位開臨時會議。

    回到過去的時間，不代表能改變世界。并非提前準備就能成勢，從而扭轉局面。

    他如今的高度，可以做一些事，調動一些資源，但以一己之力加速、推遲、改革，那是妄想。只能從長計議，緩緩圖之。

    更何況2023年，甚至說20年代，對宗政航來說已經很遙遠了。一方面，他不可能記住過去發(fā)生的所有事，只記得那些切實影響到他的事件。另一方面，現(xiàn)在的時間點，距離上一世巫雨清去世只過去了一年，在那個2023年，他還沒有從愛人的離世里走出來，當時的他對什么都不關心。

    這導致宗政航明明對昨天發(fā)生的涉密事件有印象，卻沒有及時想起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突發(fā)事故并非他所在的單位負責，也和他的工作內容、責權范圍毫無關聯(lián)，今夜開會只是加強學習教育。

    兩小時的無中斷會議結束后，宗政航接到巫雨清的電話。

    她說要來接他下班，已經快到了。

    沃爾沃緩緩駛近辦公大樓。

    雨夾雪在車燈前墜出白色的線條。

    宗政航坐進副駕駛，調整座椅，注意到后排有他的行李箱。

    “進組前我得住到南城那邊的房子。”巫雨清說。

    沉浸式體驗社畜（記者）的日常。笨辦法。她沒有別的辦法了。要是沒有要緊的事她甚至不會開車，就依靠城市公交系統(tǒng)出行。

    下課后巫雨清聯(lián)系了導演，把自己之前對人物的理解、老師對人物的分析都說了，并講述了進組前的計劃。

    她需要一個真實的環(huán)境去學習、體驗、模仿。

    導演自然樂于見到演員下功夫，電話里語氣很好——他在片場外儒雅隨和，一坐導演椅就變成暴君——說會幫她找實習單位。

    巫雨清以為工作單位的消息起碼要等一兩天，掛了電話就乘著勁頭，在衣帽間找符合角色人設衣服與配飾，往行李箱塞。

    正糾結帶叁雙鞋還是四雙鞋時，消息來了。導演人脈廣辦事快，回電不是他親自打的，而是他的助理，說巫雨清后天就能去單位報道。

    她收拾出叁個行李箱，里面沒有假發(fā)、巨大的化妝包、首飾、專用麥克風、耳返等往常趕通告常備物資。

    她需要和宗政航面對面解釋。手機通知然后徑直離開別墅，鬼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好吧，其實很好猜到。

    “我?guī)Я四愕南词闷泛蛽Q洗衣物。今晚要和我住么？”她問。

    車依然停在辦公大樓前。如果宗政航想回別墅休息，現(xiàn)在下車就能走到他自己的車旁邊。

    “和我住的話，我明天早上送你上班，”然后找個地方突擊一下新聞學。她的作息馬上就要規(guī)律起來，向朝九晚五看齊。

    “和你住。”宗政航說，“明天我讓人把衣物和日用品送到南城。”常住的話，出差專用行李箱里的那些東西不夠用。

    他留意到巫雨清現(xiàn)在穿的不是早上出門時的那一套。晚上的服裝更普通，常見的通勤裝，深色耐臟，面料也好打理。

    用卷發(fā)棒卷好的頭發(fā)也不像早上那樣披著，而是盤起來。

    “餓不餓？要不要去吃夜宵？”她轉動方向盤，車子進入機動車道“明天早上我們吃叁明治可以嗎？”

    “嗯。”

    雨刮器有節(jié)奏地升起落下。

    天空不再下雨，雪粒打著旋兒飄落。

    車里沒有放歌單，電臺的新聞主持人口播今日快訊：某自然保護區(qū)發(fā)現(xiàn)已滅絕蝴蝶；專家預測今年冬季可能會出現(xiàn)極端低溫；世界經濟衰退，或引發(fā)全球金融危機；車購稅新政出臺，各地出現(xiàn)購車熱；我國全面進入空間站在軌建造階段，明年規(guī)劃……

    前方紅燈，巫雨清慢慢踩剎車。

    晚間新聞播報完畢，結尾曲是一段電子琴獨奏，很長，叮叮當當從音響里淌出來。

    “進組前不要讓保鏢跟著我。”

    “我會讓他們不出現(xiàn)在你眼前，但會跟著?！?/br>
    巫雨清忍不住皺了下眉，身上陌生的氣場一下子灰飛煙滅。

    掠過的思緒太多，宗政航一時間抓不到確切的。

    音樂上，他承認，甚至說嘆服巫雨清的才華。可對于表演，他認為巫雨清只是一個敬業(yè)愛崗的從業(yè)者。

    普通觀眾對于表演，也許說不出個一二叁，但演員的幾斤幾兩是完全能看出來的。

    巫雨清的演藝之路很順遂，從未翻車。團隊會挑本子，找的都是她能夠詮釋的。

    表面上看每個角色的人設不同，但這些人物性格都是巫雨清能理解，能在自己的經驗中找到，或是能想象并順利代入的。

    這次拍戲之所以不順，一是巫雨清在轉型。拓寬戲路、漲實力，不可能無痛；二是這回的人物已經不能憑借想象和共情來完成，有的氣質和狀態(tài)，并非腦子里搭建好就能在現(xiàn)實中表現(xiàn)出來。

    表演不是簡單的技術活，它需要大量的努力和足夠的天賦。許多演員演戲就是穿別人的職業(yè)裝做自己。

    巫雨清為什么招致導演的不滿？

    因為她在攝影機前不是一個記者，而是：巫雨清當記者了。

    今天的老師有兩把刷子，或者是巫雨清開竅了。

    她的改變和衣服、發(fā)型、妝容無關。

    文靜，平和到有些暗淡，穿得樸素，好像連人也普通了起來。

    這不是她一貫的表演套路：放大某些情緒，縮小或彰顯性格中的某一點，模仿見過的人的表情與動作。

    仿佛有什么未知的神秘力量，沒收她的底氣，抽掉她不凡的風度，拿走她的自信和大方。

    是因為坐得不直么？儀態(tài)不完美會導致人有這樣大的變化么？

    她依然有張漂亮的臉，但此刻只能說好看，不能稱之為美麗。

    巫雨清知道安保不能暫時取消，失望和不滿令她從角色扮演中暫時脫離出來。

    宗政航最熟悉的、獨屬于她的生動，在這一刻復活。

    慕強是人的本能，他也不能免俗。

    絕對的實力，橫溢的才華，永遠是丘比特暴擊人類胸腔的武器。

    占有怎么可能是單方面的？

    她一次次捕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