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浮生若夢》
厚重的灰色云層降下窒人的空氣,夾帶著紛紛細雨的陣陣涼風迎面而來,有些刺骨, 孟蓮踏著毅然決然的步子,走向那個她曾經(jīng)去過無數(shù)遍的書房,右臂上衣料的裂縫讓冷風刺著她裸露在外的肌膚, 或許是一種不想逃避的執(zhí)著,定住她想拔腿就跑的雙腳,只是如往常一般,在顯得有些冷清的清玉瓷磚上,走著, 身后的小廝也一言不發(fā),跟著她不疾不徐的腳步, 踏定在那扇她推開過無數(shù)次的門板前,緩緩抬起手,幾乎是令人難以察覺的一頓,然后,一掌推了開, 感覺胸口的心跳聲和以往的有些不同,一樣的激烈,但是這次,卻澀澀的發(fā)痛, 「待在這里?!?/br> 孟蓮對身后的小廝說了一聲,然后逕自跨入門檻, 熟悉的書卷香氣撲鼻而來,緊接著,是一股濃重的酒氣味,幾乎是還不保留的竄進她的鼻子, 心里閃過一絲驚詫,從她認識崔尚以來,還真沒看過他喝過酒,孟蓮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跨過好幾個平倒在地的酒壇子, 如今,崔滔死了,整個崔王府所控管的一切很快就要亂了,而這一切,都是她親手造成的, 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可能再復當初,不可能還是那個任人擺佈的傻姑娘,但無論再怎么后悔,時光已逝,絕無可能再回頭, 而他,亦不可能再是那個崔王府的少主子,而是… 孟蓮走到內榻旁,看著半臥在上頭的人,緊鎖的眉頭示意他并沒有睡著,只是閉目養(yǎng)神而已, 「見過崔王爺?!?/br> 她輕聲說了一句,禮數(shù)周到的欠了欠身,如絲一般的黑發(fā)隨著她的彎身滑過頸脖,垂至視線下, 如今,一切都不復當初,物是人非,以往的種種,都只是一種回憶而已。 榻上的人因為聽到她的聲音,緊鎖的眉頭動了動,然后,緩緩睜開那雙墨黑色的雙眸,那雙她曾經(jīng)凝視過無數(shù)遍的雙眸, 「王爺,您打算就這么醉下去么?」 毫無起伏的語調,一聲聲的落到兩人面前,跳過那些所有關于過去的聯(lián)想,無論是那些美好的,亦或是那些令人不堪回首的, 崔尚看著她,如險刃般筆直的唇先是緊抿著,然后輕啟了開來, 「恨我么?」 如往常般低沉嘶啞的聲調傳入她耳中,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是丟出另一個問句,毫不掩飾的丟到她面前,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恨么?她無聲的問了自己一次,回應她的,是一陣沒有盡頭的沉默, 或許是恨吧,起初,她只想平平淡淡的過完一生,頂多只是陪師傅他老人家過完下半輩子罷了,可命運是如此的愛捉弄人,她想見她的親生爹娘,老天爺就真的讓她見了, 只是一切的事實,都不如她想的美好, 這次下玉華山,她體會到了現(xiàn)實的殘酷,原本還以為眼前一片光明,卻沒發(fā)現(xiàn)她背后是無止盡的黑暗, 如今,她爹娘都過身了,師傅也走了,就連昔日的所愛之人也毫不留情的棄她而去,而現(xiàn)在,居然還問她恨他么? 孟蓮沉沉的深吸了一口氣, 對于崔王府的一切,她不想有任何的牽掛,不想有任何的瓜葛,雖然理論上這里是她最初的家, 「我救了你一命,你也讓我享盡了一段富貴榮華,我們倆互不相欠?!?/br> 她只想…選擇那些對自己好的選擇, 「謝王爺前些日子的悉心相照,恕蓮兒告退?!?/br> 說完,伸手把崔尚手中的酒壇子那過來,放到一邊的桌上,然后欠了欠身,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西院的廳堂是整個崔王府里最大的,但昔日鮮少宴客的崔大人平時也不常開這里的廳,然而此刻,里頭卻是一陣鬧哄哄。 「堂堂崔王府里竟沒有一個主事的人,成何體統(tǒng)?」 眾掌門店主中,終于有人忍不住扯著嗓子說道,一臉的不滿, 「就是,你們那崔少爺也不來給他爹上個香,是居何心思?」 另一人也附和著前一人的話,挑出眾人的疑惑, 「如今崔大人歿了,總該有個人給我們一點交代不是?否則我們的生意還怎么干下去?」 手握赤牌的店主們也耐不住性子,站起來發(fā)聲, 站在中央的小廝連連道歉,面有難色的道,「這…少主子最近身體欠安,沒辦法來接見各位大人,奴才…」 正當小廝說到一半,一陣推門聲響了起來, 眾人皆回頭看向聲音的來源處,只見一個身穿紫紗裙的姑娘嫋嫋婷婷的走了進來,在各方視線的壓迫下,竟一點都沒有流露出畏懼的樣子, 孟蓮沒有開口,只是逕自走到靈堂前,上了香,然后轉身面對眾人,面上似是罩了一層冰霜, 「見過各位大人。」 眾人一聽,皆面面相覷了起來,好奇這到底是誰家的女兒, 「敢問姑娘是何許人也?」 孟蓮淡淡一笑,彎下身去,「小女姓孟名蓮,是來代崔王爺主事的?!?/br> 此言一出,群皆譁然,本就被磨光耐心的脾氣也跟著上了火, 「荒唐!小小姑娘家豈敢在這里鬧事???」一個灰衣掌門拍桌而起,臉上盡是慍怒之色, 孟蓮看向那名男子,眼里不起一絲驚懼的波瀾,反而是映著淡淡的笑意,「那么大人想請何人來主事?」 灰衣掌門被她這么一看,竟是全身起了一個激靈, 「凌峰派掌門說的不無道理,必竟崔王府從未有過女眷,更不用說是一個小姑娘。」坐在廳堂另一邊角落的錦衣公子出言道, 孟蓮看了一眼錦衣公子,輕聲笑了笑,「這里可是崔家府第,小女豈有這么大的膽子在各位大人面前大放厥詞?」 她抬起雙眸,收起了唇邊的笑意,看著眾人, 「我乃是崔滔的親生女兒,今日站在這理處理吾兄扔下的爛攤子,何錯之有?」 帶著不容錯辨的堅定語調,一字一句的說著, 眾人聞言,接是一愣,感覺周身的空氣一下子被鎮(zhèn)了住, 那眼神…那眼神所流露出來的霸氣,竟是跟崔滔的一模一樣… 只是…沒想到崔大人還藏著這么一位女兒,真是令人萬萬想不到。 「對于過去為崔家效力的各位大人,蓮兒在此言謝了?!怪匦率捌鹨荒ǖ?,孟蓮稍稍頷首, 「如今,崔大人已過身,但崔家依然還會是崔家,萬不會讓事情亂了套,只要吾兄還在,一切都還會照原樣進行,崔家的規(guī)矩在各位大人的眼下并不陌生吧?」 群眾一陣無語,沒法反駁她的話, 不簡單…一個十幾來歲的姑娘竟鎮(zhèn)的住各方門派,使各家店主無言反擊,看來她比那個避而不見的崔公子還來得厲害。 「今日就先到這兒了,就如方才那奴才說的,吾兄近日身體欠安,接客主事一事,就由小女來代勞?!?/br> 語畢,孟蓮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靈堂,她剛剛上的香正嫋嫋飄著細白的煙,垂了垂眼睫,不愿再看,只是逕自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這偌大的廳堂, 「把這個拿去給『回春堂』的羅姑娘?!顾咽掷锏臇|西遞給站在一旁的小廝,那是一塊赤紅色的精緻木牌。 罷了,就算是…她對這個家最后的道別吧。 *** 朔風呼嘯吹來,陣陣刺骨冷風中挾雨伴雪,迎面砸了過來, 孟蓮已然換下那件紫袍,換上了她初入崔府時穿的那件破舊的水青色長衫,拉緊了身上單薄的罩衫,有些蹣跚的走著, 回頭望了一眼身后的崔府,想起了當時的興致匆匆,得到的卻只是自己無奈的嘆息, 「浮生…若夢啊?!?/br> 她低喃了一聲,抬腳走離這座王府, 身上的細軟已經(jīng)不多了,盤纏也只夠一兩天的溫飽,她該去哪里呢?回玉華山么?可是師傅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那她回去又有什么意義? 抬手將掌心朝向灰濛濛的天空,如棉絮一般的飛雪落在上頭,已經(jīng)入冬了啊…看來應該找個可以避寒的衣物,撐過今晚吧。 她沒有任何打算,只是漫無目的的走著, 好在雪還沒下深,還不會到不好走的地步,她蹣跚而行,在淺雪上留下淺淺的腳印,感覺雪花落在肩頭上,有些沉。 方才還灰濛一片的天空一下子便暗沉了下來,朔風有愈加增強的趨勢, 雙手已漸漸凍的沒了知覺,意識也越發(fā)的不清晰了起來,糟了…身子不聽使喚了么…… 她奮力往前踏了幾步,不料卻踩了個空,一個傾身便跌入了雪地里,感覺面上一陣寒, 勉強的仰起頭,茫然的看了看四周, 映入眼簾的是正在圍爐的一戶人家,感覺暖烘烘的,無論男女老少臉上凈是帶著溫暖的笑意, 眼角感覺刺痛了一下,在這天寒地凍的天里,連留下的眼淚都顯得那般冰涼, 「師傅……」 她囈語著,感覺冰雪在她的身子底下融化,浸入她單薄破舊的長衫里, 突然,一個修長的影子投到她身旁的雪里,不待她反應過來,眼前便一花,那人竟是一把將她拉了起來,揪進他的懷里, 「恨崔家么?」 一樣低沉的聲線,卻是全然不同的語調,竄進她的耳里, 孟蓮猛地一僵,剛想回頭,卻被身后那人死死的扣住了腦袋,強迫她看著眼前正圍爐的一家人, 「恨崔家。」 這次,是一個肯定句,毫不給予人一絲拒絕的機會, 「你…是誰……」孟蓮勉強的擠出聲音,眼前已然模糊了一半, 一陣低笑聲傳了出來,回盪在雪地里, 「你自然會知道我是誰。」 接著,那人抬手一掌敲在孟蓮的后頸處,她剛驚訝的睜大雙眸,下一秒便軟綿綿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