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會想回來老家？」我開口詢問?？偛荒茏屗恢贝谶@，說不定聊一聊后勸她，她會愿意回去。

    她瞇起眼，轉(zhuǎn)頭望向遠方的天際，「晨曦，想看晨曦，好久沒有看了?！?/br>
    「晨曦？可是這里……」話說到一半，我蹙起了眉。這里是西海岸，如果她面向著海，也就是西邊的話，并無法看到晨曦啊。

    似乎猜到了我想說什么，芷鳶很勉強地扯出笑容。

    「雖然看不見從海的另一端升起的晨曦，但因為在海邊，所以多少有些安慰吧?！顾毬曊f道：「第一次看晨曦，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載著我們一家人到東部去看的。記憶里的光芒很溫暖、很溫柔，早晨的第一道曙光就好像會帶來希望，讓我覺得無論多壞的事情都會好轉(zhuǎn)；就算夜晚很長很長，晨曦卻會永遠等在黑暗的另一端，會帶來光明?！?/br>
    很溫柔，很溫暖……這形容好像芷鳶給我的感覺。我的臉有些發(fā)燙，尷尬地咳了幾聲，我的馀光瞥見被細沙掩埋的外套。

    「哈，所以你才那么喜歡這個顏色嗎？」我從沙堆下拉出芷鳶淡黃色的外套，拍去上頭還殘馀的沙粒。

    芷鳶看見我手上的外套，會心一笑。

    「嗯，那是晨曦的顏色啊?！箤⑾掳涂吭谙ドw上，她輕輕地、像在回憶似地說：「日出的美景，從那天起就在我心里扎了根。之后呀，當(dāng)我亂發(fā)脾氣或哭鬧的時候，只要爸爸答應(yīng)再帶我去海邊看晨曦，我就乖乖聽話了喔！比棍子跟糖果還有效?！?/br>
    「你以前很皮?。俊挂娝旖菐е鴾\淺笑意，我也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嗯，很不乖，開始上學(xué)后還會帶頭整同學(xué)，天天被老師寫聯(lián)絡(luò)簿告狀?！?/br>
    「欺負弱小嗎？」我假裝無奈地搖頭。

    「也不是欺負弱小。呵呵，就是不太喜歡的幾個同學(xué)吧，會偷偷把他們的作業(yè)簿拿走，或是把假蟑螂放到他們抽屜里?！拐f到這里，芷鳶偷偷瞄了我一眼，恰好和我的眼神碰上，此時，她的眼神忽地一黯，「學(xué)長現(xiàn)在是不是也覺得不認識我了呢？」

    我嚇了一跳。紫紅毛是紫紅毛，我是我，兩人的想法怎會被芷鳶以此類推了？

    沒等我回話，她又自己接了下去，「從前爸爸總是說，雖然我很皮很不聽話，但他還是很愛很愛我的。如果我覺得當(dāng)乖小孩很彆扭的話，至少在他面前，我可以不用當(dāng)乖小孩，可以撒嬌，可以耍賴，可以做我自己……做我自己就好。」

    我知道她的話還沒說完，只是靜靜地沒開口。

    然后她的語氣變了，變得很冷，彷彿話中含有深深的埋怨，嗓音也哽咽著，「等我上國中后，爸爸在公司的職位也晉升了。我本來很開心，很開心很開心的，可是爸爸卻變了！他開始不常回家，開始會跟mama大小聲，開始不喜歡跟我說話；他責(zé)備我太過任性老是闖禍，課業(yè)上也拿不到好名次，不能讓他驕傲?！?/br>
    說起這些回憶時，芷鳶的表情很平靜，但我聽起來卻格外難過。我很想阻止她繼續(xù)說下去，阻止她回想那些不愉快的曾經(jīng)，然而竟開不了口。

    「明明我和以前都一樣呀，為什么爸爸看我的眼神會那么陌生？為什么我會覺得……爸爸開始討厭我了呢？」雙眼一閉，在淚水落下之前她將自己的臉再度埋進雙膝之間。我聽見幾聲很輕很輕，帶有鼻音的呼吸聲。

    所以，曾經(jīng)……嗯，應(yīng)該現(xiàn)在還是很愛她爸爸的芷鳶，才會違背心意做了這么大的改變嗎？就為了能讓她爸爸感到開心？我有些困惑。對一向順著自己意思過生活的我來說，這種深刻的情感是難以理解的。

    將雙手撐在后方的地上，我瞇起眼遠望著翻騰的海面?；蛟S人生就是這樣吧？沒有那么多難以解答的問題，好像就不叫做人生了。不斷問著為什么，其實希望的不是得到答案，而是諸多難以接受的事情能夠獲得改變。

    一下子聽了太多東西須要消化，我無法馬上做出回應(yīng)。不過也好吧？安慰什么的我猜也只會有反效果，畢竟我跟芷鳶沒有過同樣的經(jīng)歷，比較起來就像不食人間煙火，不但我自覺沒資格開導(dǎo)她，也怕說出沒同理心的話傷害到她。

    空氣沉默了好一陣子，忽然「啪」地一聲。我偏過頭，發(fā)現(xiàn)是芷鳶手上的水瓶掉到沙灘上了，但她卻沒有伸手去撿，原本握著水瓶的手松松地垂在小腿前。

    我感到有些不對勁，「學(xué)妹？」

    沒有反應(yīng)。我多叫了幾次，心里有股不安感直竄上來，隨后我伸手搖她的肩膀?！笇W(xué)妹！學(xué)妹！」

    也沒搖得多用力，但芷鳶的身體卻突然重心不穩(wěn)往我這邊倒過來，慌忙之下我只能伸手去接。還搞不清楚發(fā)生什么事，右手臂就被一隻冰冷的手掌握住，芷鳶用微弱的力道扯著我的衣袖，另一隻手掌按在沙灘上，壓出淺淺的小坑，從她口中不斷傳來的痛苦呻吟，混雜著海浪刷刷的聲響，讓我一時之間傻了。

    等聽見她用細弱的音量叫了一聲學(xué)長，我才猛地回過神來抓出手機。

    「我知道！你別說話了！我馬上帶你去醫(yī)院！」我緊張地大叫。

    可惡！她的身體一定是出狀況了，真后悔剛剛沒跟計程車司機要名片。而且該死的，這當(dāng)下我居然忘記叫救護車是要撥110還是119！抱著臉頰跟嘴唇蒼白到幾乎失去血色的芷鳶，根本完全冷靜不下來?。?/br>
    可惡、可惡、可惡！反正二選一總有一個會中，要活得久就要撥119！

    「救護車，叫救護車快點來！」電話接通后，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衝著手機大吼道。還好我似乎撥對了電話，119也大概習(xí)慣了我這種人，他們很有耐心地要我冷靜，將發(fā)生的狀況跟所在地點說清楚，并保證他們會盡速趕到。

    「對不起、對不起……」我只能自責(zé)。為什么那天我只顧慮到自己的情緒，后續(xù)卻沒有再關(guān)心芷鳶的狀況？如果這幾天打個電話關(guān)心或去找她的話，說不定她不會把自己弄成這樣！

    難過地弓著身子，芷鳶現(xiàn)在連發(fā)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將她的手機塞到書包里，直接抱起她往外防風(fēng)林外的方向跑；或許是心理因素，我只覺得手上的重量好輕好輕，輕得好像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

    不行！不能消失，不能讓她消失！

    跑得很喘很累才到村落口。在馬路旁不知道等了多久，著急地想再打通電話到119催促時，我才看到救護車從馬路盡頭高速駛了過來。跟著醫(yī)護人員將芷鳶抬上救護車，耳里充滿他們的指示跟安慰，我心中原本焦慮跟擔(dān)憂的心情才漸漸穩(wěn)定。

    上了救護車的芷鳶，或許感到安心許多了吧，意識變得比較清楚，雖然表情看起來還是很難受，但視線的焦距已經(jīng)能夠集中在我身上。我不難從她的眼神中看出感激，水珠自她的眼角滑出，順著流進發(fā)梢當(dāng)中；這回她沒有忍住哭泣，但我不知道她是因為感動，還是身體的不適感而哭，也許都有吧……

    雖然這想法有些過份，我卻很開心這一刻在她身邊的人，是我。

    「別怕，會沒事的?！刮逸p握著芷鳶的手，總覺得這么做會讓她感覺不那么難受。在她無法反抗的時候這算很卑鄙的舉動吧？然而自己也克制不住。